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桂圆银耳 ...

  •   娇姐儿端着托盘推开了绣锦阁三楼最豪华房间的那扇门,在这里留宿的客人们一向非富即贵。
      一进门她就嗅到一股浓浓的麝香味儿,连房间大敞的窗户灌进来的风都吹不散它。
      她沉默着将托盘搁在桌上,拂开层层叠叠的红纱帐,最里间的床上躺着的男人一动不动,仿佛已是一具死尸。
      这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床柱,露在被子外的麦色肉(亻本)上印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像一只被捕获的健美的豹。
      不忍的移开目光,娇姐儿盯着纱帐红了眼眶,语含哽咽地说:“阿姐对不住你。”
      似乎被她的声音唤醒神志,厨子的眼珠动了动,扒着床沿哇得吐了床边娇姐儿一身。
      娇姐儿见状更添难过,顾不上污了的裙裾就准备去扶厨子。
      厨子下意识拍开她伸来的手,胃部又一次翻腾起来,忍了忍,再次呕吐起来。
      眼见弟弟不让自己近身,娇姐儿没奈何只得回到桌前端起托盘道,“你尽管恨我罢,多得是人想生啖我肉,可这药你必须得吃。”
      “我不恨你,”厨子歪靠着床柱,眼神空洞的喃喃道,“你救了我两次,我恨不起你。”
      娇姐儿听了身体一抖,一滴泪凭空滚落,她背过身用衣袖擦了下脸,故作无事道:“我一个女人家孤身在外有个连襟的男人腰板也直些,大可不必为此觉得欠了我什么。”她边说边向厨子走去。
      “你放下,我自己喝。”厨子眉头紧锁闭上眼,脸撇向床内侧。他嘴上说不恨娇姐儿,心里到底不想见她。
      娇姐儿愣了愣,方默不作声将托盘放回桌上,而后道,“好,那你记得要喝,还有这瓶伤药,也记得敷上。”说罢便要离开这间屋子。
      在她将要推开门走出房门时,就听厨子低声问:“若昨夜的事再发生一次你还会这般做吗?”
      驻足在门口的身影静了一刻,缓缓反问道,“我说不会你又会不会信?”
      思考良久,厨子肯定的说:“不信。”
      “看来阿弟经历过这件事变得聪明了不少,”她转身向屋内道,“无论给我千万次机会,我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这些年的经历告诉我,这是正确的。”娇姐儿的眼中寒芒闪动。
      又是良久的沉默,只听厨子道:“是我的错。我身为男人却保护不了家里的女人,今日之事皆是我的报应。”
      娇姐儿轻蹙黛眉,像是安慰又像是多年来的怨毒倾泻:“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阿弟,你该懂得。”
      厨子仰头望着床柱,不再做声。任由风吹拂得四处飘摇的红纱帐拍打过自己伤痕累累的躯壳。
      直到听到雕花木门从外面阖上的声音,他才转头望向桌子,那上面的托盘所放药碗冒着的热气,映衬他灰败的脸。
      与白日里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其他店不同,绣锦阁大门紧闭安静地不同寻常。
      背影高壮的男人在后厨切着菜,整个厨房都是菜刀剁在菜板上的声音。
      其他后厨人员轻手轻脚地洗菜刷碗,有的两两眼神交流,再偷摸瞅了那个切菜的人影一眼。
      灶台的一角放着一碗已经凉了的羹汤,羹汤中浮着颗颗分明的桂圆和晶莹剔透的银耳。
      这碗由小春桃送来的羹从上午一直放到现在,引得后厨的其他人不断吞咽着口水。
      日暮西沉,随着其他店的打烊娇姐儿拿帕子掩口打了个哈欠,命人点亮门口的两盏灯笼,这栋正门开在巷子里的楼阁渐渐有了人气儿。
      裕郡王在楼里气氛最热的时候孤身登门的。
      娇姐儿眼睛一向尖,裕郡王将将转进巷子她就看见了,忙摆上笑脸迎上去,似乎这人不是把自己弟弟折腾掉半条命的冤孽。
      他今天穿了件织金的白衫,衣服布料在灯笼蒙蒙光晕下隐隐有着云朵般的暗纹。
      裕郡王一路被迎上二楼隔间,一坐倒便看见桌上的那碟“一枝红杏”。他挑了半边眉,问道,“他还好罢。”
      通常问出这句话的人是不想听到否定答案的,娇姐儿深知这点,于是她掩唇娇笑道,“烦劳爷惦记,方厨子粗糙惯了,奴家让他告一天假好好休整,没成想他非要起来做活,现下在后厨忙着呢——要不要给爷叫过来?”
      “不麻烦的话。”裕郡王唇角含笑的点点头,随手抛给娇姐儿一两银子。
      “那就请爷稍等片刻,先看看楼里姐儿们的才艺解个闷。”她准确接住银子收起来,笑得像吃了蜜般甜,挥着帕子身姿摇拽的走出隔间。
      厨子如裕郡王昨天见着时一样腰板挺直,只又黑又直的眼睫垂着,两片略显宽厚的唇苍白的抿着,整个人精神上十分萎靡。
      “这人是怎生养的?”裕郡王上前捧住厨子的脸左右看了看,文雅的脸上带了愠怒。
      厨子本来想躲,奈何没躲过去,只能任由他捧着自己的脸,像评论一只待宰的畜牲那样挑肥拣瘦。
      娇姐儿吓得白了脸,她没想到裕郡王会有这么大火气,支吾着说不出话。
      “是小人自己要到后厨的。”厨子垂眸不看近在咫尺的裕郡王一眼,口中道:“小人是一个厨子,做饭是份内之职。”
      愣了一下,裕郡王与厨子拉开距离,仔细从上到下打量着厨子,然后展开扇子笑道,“你这厨子倒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风度。”说着扭头对娇姐儿道:“开个价吧。”
      娇姐儿迟疑了一瞬才明白裕郡王这是想挖角儿了,她一脸为难道,“方厨子虽说在奴家这里做活,可奴家手里并没有他的卖身契。”
      “哦?”裕郡王看向厨子。
      另一边娇姐儿也在紧张的看着厨子。
      厨子缓缓摇头,说:“小人野惯了,怕令郡爷失了脸面。”
      娇姐儿暗松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了一颗心。
      郡王阖上手中之扇,用扇柄挑起厨子的下巴,认真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厨子依然不与其对视,垂着眼一脸木然。
      见厨子水泼不进的模样,郡王收回扇子朗声笑道,“好一个厨子!”
      “本王不是强人所难之人,再者令良民做奴做仆到底不美,你既然主意已定那就好好休息,等把身体养好了再给我做菜。”郡王和颜悦色的说,“娇姐儿,你可要好好注意他的身体。”半是调笑半是警告。
      “退下吧,等身体好些了再来见我。”他力度轻柔地捏了捏厨子的脸颊肉。
      始终垂眼的厨子在他收手的一刹那飞快的抬起眼,那一眼中含有似要刺破□□的锐利情绪。
      郡王没察觉到这一眼,下一瞬厨子已重新恢复眼观鼻鼻观心的恭敬作态,躬身告退。
      见裕郡王自厨子走后便兴致寥寥的一手托腮,一手合着台上演奏用食指关节敲着桌面,娇姐儿挑起话头,“清蕊最近在思考诗赋,郡爷若是不嫌可与她一叙。”
      “是那个辞赋连状元郎都夸赞的清蕊?”
      “我们家清蕊爱好诗词歌赋,曾为了一首诗的一句话苦思冥想茶饭不思,饿了一天一夜也要想出工整的句子,故有此虚名。”
      裕郡王问,“那她最后想出来没有?”
      “没有,”娇姐儿愁苦道,“反倒饿得眼冒金星。”
      展开折扇遮住笑,他语含笑意道,“倒是个妙人儿,便劳烦娇姐儿引见。”
      沉沦风月场上这么多年,娇姐儿深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如今用楼里头牌勾起裕郡王的兴致,少不得要松口气。
      将裕郡王送去清蕊的房里,这间隔间重新空下来,她叫候在门口的龟奴招来小春桃,自己就地等着。
      等待中眼睛瞥见桌上一口未动的点心果子,便顺手挑一块拿起食了。
      娇姐儿黛眉紧皱,还是把口中点心咽下去,用手帕擦擦手指,却见小春桃姗姗来迟,“把方厨子叫到我屋里。”她走过去将点心碟子放在小春桃手中。
      小春桃看了看碟子又看了看她,确定她的意思。
      “赏你了。”她摆摆手。
      小春桃清脆的“诶”了一声,喜笑颜开端着碟子走出去。
      过了半晌,腮帮鼓起咀嚼食物的小春桃带着方厨子来到娇姐儿的闺房。
      昨夜就是在这里,她将自己的亲弟弟送给别人蹂(足蔺)。
      挥手让小春桃出去待命,娇姐儿关上木门,一回头便见厨子走到桌前放下手里抓着的点心。
      下意识蹙眉,娇姐儿道,“那碗桂圆银耳羹喝了吗?”
      厨子不作声走到窗前,绣锦阁的丝竹之声,耳鬓厮磨之声,以及隐隐约约女人呜咽之声随风飘了进来。
      今日之前他的心全在后厨,全没在意过这些。
      娇姐儿出奇的好脾气,没为厨子的态度发怒,“你身体没恢复好,别站风口。”她去到桌前倒了杯水喝了一口,自顾自道,“裕郡王在清蕊屋里。”
      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悄无声息的发着光,光晕映着厨子的侧脸轮廓,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娇姐儿神色迷离地看着他,她还记得自己脖子上被套个草环由贩子牵着,一路坐着牛车去县城,车后那个灰头土脸的孩子一路追,喊着阿姐。
      不知不觉厨子已长成了有着宽厚臂膀的男人。
      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于空气中。
      另一边厨子仿佛猛然惊醒,收回发呆的视线阖上窗户,率先打破沉默,“我不怪你。”
      顿了顿,他道,“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娇姐儿张了张口,还是没有挽留,只道:“注意身体。”
      厨子头也没回,随意点点头离开。
      娇姐儿起身一路送到门口,眼睛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下楼,方回屋在木凳坐倒。
      屋内的烛光将她的影子印在了窗棂纸上,影子一动不动了许多,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