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赋》一夜落笛

2、十年生死两茫茫（2）

　　垢尘蓦然睁眼。
　　少年顶多不过弱冠的年纪，五官甚是端正俊朗，然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抹去了少年本该有的英气，此刻他略显狼狈，水珠顺着高挺的鼻尖自然滑落，湿发上似乎结着黏糊糊的淤泥，一袭薄衫尽湿紧贴着身体隐约露出结实的肌肉。
　　“猥琐。”垢尘面无表情的吐出两个字。
　　萧忘卿顿时咋咋呼呼地跳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臭丫头，哪有人一睁眼就这样说自己的救命恩人，况且你师兄我还是如此玉树临风、丰神俊朗、惊为天人，又怎会猥琐你这样未发育的小丫头。”
　　垢尘默默的忽视了萧忘卿的喋喋不休，其实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比之萧忘卿也好不到哪里去，精致的妆容糊了一脸堪称新一代鬼故事女主角，本是轻柔纱质的薄裙此刻已是半透明的贴在身上，浑浊的红色不明液体斑斓的遍布胸口。
　　“嘴上是这样说，然而身体可耻地反应了一切。”垢尘瞪圆了眼睛，用手虚空从萧忘卿人鱼线划落，声音平缓清冷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萧忘卿脸唰地通红，以掩耳不及盗铃之速捂住尴尬的部位，迅速地逃至里屋，气急败坏地大喊：“垢尘你究竟是不是女孩子！！”
　　垢尘轻叹一口气不再理会这个二货师兄，转头望向一片虚无，“慕楼主的心愿可是了结？”
　　“无妨，我也是有求于楼主。”
　　若此刻有第三个人在场一定会吃惊于垢尘煞有其事的自言自语，或直接视之为疯子，然而这世间总有些光怪陆离的事是无法以常态来解释的，比方说这个世上是存在鬼魂的，再比方说垢尘能够看见鬼魂。
　　从垢尘有记忆开始周遭总是有一些奇怪的人，他们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各个角落，眼神空洞，偶尔与无心四目相对露出一个凄凄然的笑容，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理会垢尘，然而也有少数例外。
　　垢尘那时候还只是个垂髫小童，无父无母，一个人住在村里闲置的破庙中，每日都跟在村里小童屁股后边跑，高兴时便带着垢尘一同玩耍，不高兴时便把她远远地撇下，村里人也可怜她是个孤儿，偶有剩饭便让自家孩子送到村里的破庙，只有村头的拾荒老人每次见到垢尘总是掏出一块脏兮兮的帕子，口齿不清的念着阿尘，里面装着些瓜子果点，大抵也是别人可怜见的施舍，纵是如此垢尘也不嫌弃。
　　此后有一段时间垢尘许久都没有再见到过拾荒老人，偶然听村里人闲谈，在村头的井里面发现了老人浮肿的尸体，许是口渴打水失足淹死的。
　　垢尘还是每日的跟在村中小童后头一个人疯耍，只是在夕阳西下之时突然想起老人，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拖着长长的影子慢步回破庙，现在想来大概那是种叫寂寞的情感。
　　那晚垢尘还是照常玩耍到天黑回家，突然感觉有人拍了她的肩头，转头一看正是许久不见的拾荒爷爷，笑容冻结在嘴边。
　　“拾荒爷爷好久不见。”垢尘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着飘荡在半空对着她阴森森笑着的拾荒老人，之前垢尘碰到的鬼魂虽然也会冲她笑却不曾有过这般肢体接触，故即便是看惯鬼魂的垢尘也头皮发麻。
　　拾荒老人森森然，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歪头笑看着垢尘，时间仿佛凝结，静到垢尘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哈。”垢尘咽了口口水，打着哈哈，然而拾荒老人却出乎意料的有了反应，缓缓伸出枯枝般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垢尘。
　　垢尘想也没想转身便跑，边哭边喊：“拾荒爷爷，我平时无心吃您的东西，以后我天天给你烧钱奉贡品，您就饶了我吧！”
　　说罢，垢尘疯了般地死命奔跑，泪水糊住了眼睛，蓦地被地上突起的石头绊了一跤，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垢尘首先摸摸自己的脑袋，再摸摸自己的脖子，长舒一口气，仍不免心有余悸，骨溜溜地爬起却蓦然发现自己身处于破庙之中。
　　垢尘有些发愣，“这是怎么回事？”额角一阵一阵地疼，想来是方才摔伤了，一扭头看见一块洗得发白褪色的小方帕，垢尘打开小方帕，里面赫然是一把小小的瓜子。
　　至此不久垢尘离开了这个小村落，遇到了玉炎道长开始了新的生活，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眼前美貌的女子冲着垢尘深深一揖，“多谢垢尘姑娘，我与阿羽此生就此缘断，此番便了无遗憾地赴黄泉，若有来世，小女子慕青衍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姑娘。”
　　“慕楼主不必多礼，我只不过是履行了我们的誓约，还请慕楼主告知家师玉炎道长的下落。”
　　慕青衍抬起那双沾满雾气的美目，略一沉吟抱歉道，“令师尊行迹飘忽不定，我生前依稀记得最后确切的消息是在卫国，但现在我也无能为力。”说着慕青衍请了个万福，灵魂正一缕缕地飘散，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稀薄。
　　垢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若是这样麻烦楼主了。”忽的抬眸没头没脑地发问，“慕楼主，你做的这一切可曾悔过？”
　　慕青衍闻言不语静然注视着垢尘，蓦地唇边勾起一抹极致的风光，本是无神的眼眸绽放异样的光彩，惊艳了流年，天地间所有的风光都黯然失色。
　　这就是慕青衍最后最后的回答。
　　阴灵附体，垢尘能够看见慕青衍的一生，经历了她所经历的一切，她的喜怒哀乐无心都能清晰的感受到，然而纵是灵魂相依无心也看不透慕青衍与之帝凰羽的情愫。
　　陈国在诸多邦国之中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自从上一任皇帝驾崩后，小皇帝年幼、深宫妇人无谋，内有帝世两家手握重兵权联合发动兵变，外有卫国侵扰边境，至此后的数百年里陈国一分为二，并立为东陈、西陈，然而一山难容二虎，这数百年里两家不知明争暗斗了多少回，各自暗中培养势力。
　　帝凰羽是帝家盼了几百年天命所归之人，出生那日算命先生说了，这孩子日后命数皆由天定，旁人是左右不得的，垢尘看来这纯属算命先生的胡说八道，只要给钱，哪怕是母猪算命先生都会翻着白眼掐指一算，随即猛拍大腿仿若灵光乍现，我看你这家豕是天蓬元帅下凡，好生养着，日后呀……这时候算命先生就会以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晃晃手，骗了钱就赶紧跑人，谁还管你猪不猪的，只有主人还傻着乐呢。
　　帝凰羽就属于帝家养的那头猪。
　　不过不论算命先生说的对与否，帝凰羽是帝家正儿八经的嫡子嫡孙这一点是不变的，从小就是顶好的师父教书，顶好的书童伴读，顶好的锦衣绸缎，奈何这从小的四书五经却抵不过少年的叛逆期，十六七岁的帝凰羽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不想着替帝家出这百年来的一口气，一举率兵铲平世家成为这百年来的第一位皇帝，而是想成为一名行侠仗义的剑客，无心默默地替帝家叹了口气，生有帝王命，然而帝王也有叛逆期。
　　帝家想着好不容易培养出了帝王之才，等孩子过了叛逆期一切都会回到他们的掌控之中，然而帝凰羽却给帝家又带来了一个重磅炸弹，他要娶慕青衍为妻，做一对神仙眷侣隐于江湖。帝凰羽将来可是要继承帝位之人，帝王之妻可是一国的皇后，皇后必须是身份高贵的名门女子，帝家这次果断拒绝了帝凰羽的要求，并且要对这叛逆的小孩严加管教了。
　　但帝凰羽可是头神智异禀的猪，用这戏文里的方法，闹绝食、悬白绫，最终帝家同意了这门婚事，但条件是帝凰羽从此听命于帝家的安排。
　　这场青春的叛逆期看似是帝凰羽胜利了，然而最终却埋下了日后种种的祸根。
　　垢尘打心底里心疼慕青衍，这样一个美丽的聪慧女子本该是被她心爱的郎君一辈子宠爱的，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被卷入这场家族的大战，她是天晓楼的慕楼主，洞晓天下事，包括知道帝凰羽成为了帝家的弃子。
　　帝家盼了百年的帝王命竟是这般没有野心之人，万分失望之下帝家被迫决定更换继承人，帝家有能耐有野心的年轻人多的是，然而有一点甚是棘手，看中门第的帝家决不允许帝王出自于旁支，或者说帝家的帝位只能是嫡子嫡孙。
　　垢尘很无奈，既然是不满意慕青衍的出身，通常合理的情况下也应该是趁着天黑，默不作声地做掉慕青衍，然后寻个由头撇到世家的头上，这样既可以收了帝凰羽的心，也可以趁此机会让帝凰羽出兵世家，一举两得，然而帝家竟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做掉自己的嫡子嫡孙，由此可见凡是要走帝王之路必先有一群前赴后继置族人为死地的家族。
　　最可怜的莫过于慕青衍，知晓郎君有难，而与之为敌的却是郎君深爱的整个家族，身为弱女子的慕青衍做出了此生最大胆、最疯狂的决定，借助世家的力量摧毁所有试图对郎君不轨之人，与郎君相比纵是这385条人命又如何，她慕青衍做这一世的恶人又如何，慕青衍对帝凰羽的爱至深如斯。
　　慕青衍最终卒于郁郁心结，然而她对帝凰羽的深深执念迫使一缕生灵不入轮回，垢尘初见慕青衍的时候她正漫无目的地飘荡在陈国城墙之上，空洞的眼神透着绝望，她说，阿羽是天命之人受紫气庇佑，我等阴灵无法靠近，还请姑娘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