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城》筱风

28、埋骨之地

　　黑墙无形无质，里面没有半点声响，似乎能吞噬掉一切。
　　冷潇然能感觉到无双的手正拉着自己，可入眼处却是百分百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直到掌心处传来麻痒的感觉，她才意识到无双在写字告诉她先闭眼坐下。

　　黑暗给人的感觉很奇妙，人似乎只剩下一团混沌的意识，身体感知不到，眼睛看不到，耳朵也听不到，像是处在一个陌生而又虚无缥缈的空间中。
　　“潇然，潇然……”

　　眼前渐渐有微光，冷潇然好像看到五岁的自己跟着师父和师兄满山跑，她悄悄将自己长了一双尖耳的“朋友”藏起来，骗走师父和师兄后跟这位虎妖朋友玩耍，直到虎妖对她露出獠牙要吃掉她，她才知道害怕。

　　抖抖索索摸出身上仅存的两张符咒，可符咒还没贴出去就被大风刮走，她眼睁睁看着保命的东西瞬间没了，一颗心冷到谷底，只能慢慢与虎妖周旋。虎妖并没有对自己这位“朋友”嘴下留情，她至今都记得獠牙咬进血肉的那种感觉。

　　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妖怪的可怕，如果不是晏行云恰巧路过，她这道门弟子恐怕还未入门就先成了妖怪口中祭品。她从此下定决心跟着师父和师兄勤学苦练，直到十岁第一次出任务。
　　画面中的她站在驷马桥上，那晚下着雨，她追着一只逃窜的狐狸，结果狐狸不知从哪里纠集来一帮同伙，在驷马桥上等着她。

　　她那时就懂得衡量，见势不对本想转身先撤，可一回头却看到桥头还有个年龄和她相仿的男孩，男孩懵懵懂懂的，似乎吓傻了，站那一动不动。
　　也不知什么心理作祟，她义无反顾地站在那孩子前面，提着剑就冲向了狐狸，也没考虑自己是不是有能力打倒他。

　　那一战之后，她整整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
　　冷潇然哆嗦了两下，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看到这些。
　　“潇然，潇然……”

　　无双的声音忽然传进她耳朵，冷潇然一睁开眼便看到她有些急切的眼神。
　　“我还怕你醒不过来，你这样无知无觉坐了快半个时辰。”

　　冷潇然有些茫然地左右看了看，这里漆黑一片，只有无双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微光，她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想起些小时候的旧事。”
　　无双似有所思，因为她看到冷潇然身上的微光不太一样，柔和的白光之下藏着点点暗红，那光芒极浅极淡，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制着，她揣摩半天却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去哪里了？”
　　“我不清楚，进来之后不过片刻你就失去意识，我守了半个时辰你才醒过来。”无双仔细地打量她，“你现在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吗？”
　　“没有。”

　　几缕发丝轻轻地从脸上拂过，这里原来是有微风的，冷潇然站起身往四处看，很用心地去感受，让自己暂时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可一瞬间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她。
　　无双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惊慌。

　　那种奇怪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无双摊开双手，一朵浅蓝色的鸢尾花从她掌心慢慢升到半空，随即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牵引着往前飞去。

　　黑暗的世界中忽然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路，路两侧漆黑一片，前方似乎也没有尽头，无双倒是坦然，“既来之则安之，过去看看也好。”
　　冷潇然没吭声，默默跟着她走过去，不过心里总觉得这地方有点邪性，除了永无止境的黑暗，在这里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鸢尾花在前引路，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花上的光芒渐渐变得微弱起来，似乎正在被这里的黑暗吞噬。
　　无双双手一结印，鸢尾花回到她手里慢慢隐没在掌心中，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奇怪，居然有东西附在这花上。”

　　“没关系吗？”
　　“不碍事，我堂堂花妖王何需怕这个。”
　　随着鸢尾花被收起，路也在慢慢消失，一切又将归于黑暗。可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窃窃私语声传来，那声音陌生而又杂乱，似乎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魔音入脑，冷潇然赶紧堵住耳朵，可那声音仿佛无孔不入，化作丝丝缕缕钻入耳中，光是听着就会让人觉得心情沉重。
　　世界在一瞬间完全黑了下来，下一刻，道路彻底消失，两个人直接向下坠落。

　　无双匆忙捏了个诀，本想着带冷潇然赶紧离开这里，却发现术法在这里突然失去效用。
　　冷潇然摸出符咒贴在两人身上，这才稍稍减缓下落的趋势。
　　“这东西居然还有效？”无双带着点探寻意味看着冷潇然，“这是什么符咒？”

　　“拈轻怕重，李幻空起的名，说是他叔叔教的。”
　　两人缓缓下落，直到双脚着地，冷潇然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可四周那种压抑沉重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无双没有说话，只是略带疑惑地看着黑暗深处。
　　冷潇然祭出长剑，长剑在半空中闪着幽微的光，正是借着这点光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堆白骨之中，白骨凌乱，有些甚至难以拼凑出完整的骨架。

　　无双想到点什么，可一瞬间的想法却又抓不住，她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黑暗中似乎传来声声叹息。
　　“无双姐，这是……”
　　无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牵机丝？”有人轻轻说了一句。

　　冷潇然绷紧神经，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咦，居然还有个人，有趣，真是有趣。”
　　“我是无花海花妖王，不知是哪位前辈在此，还请出来说话。”无双握了握冷潇然冰凉的双手，示意她放松。

　　黑暗中出现一个虚浮的人影，那人周身被一团微光包裹着，好似没有重量一般飘在半空中，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两人，问：“你们怎么闯进来的，可知这里是妖族埋骨之地、魂归之所？”
　　“埋骨之地？”无双诧异地看着他。
　　“怎么，你有异议？”

　　无双摇头不已，“典籍中记载，当初妖族先祖拼全族之力造异境，异境初成的那一刻，绝大部分妖族先祖不知所踪。一种说法是先祖们被自己造出的异境阻隔在了人类的世界，另一种则是说先祖们踏进了埋骨之地，难道典籍中的埋骨之地指的就是这里？”

　　“你所谓的典籍中记载倒还有几分真实。”那人影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原本以为数万年后这些事终将湮没于尘埃，没想你这小姑娘居然知道，也算是可喜可贺了，嘿嘿……”
　　“前辈为何会在此？”

　　那人影并没有回答无双的问题，他双手结了个古怪而又复杂的印，随即大手一挥，有幽幽的光闪了一瞬，黑暗瞬间褪去，这里的本来面目刹那间呈现出来。
　　无数大大小小的白骨散落在地，层层叠叠，绵延不断，活像用白骨堆出来的群山。

　　冷潇然虽说见过不少大场面，可看到这里心里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可想而知妖族先祖造异境时做了怎样的牺牲。不过，她看到那人影不甚分明的面孔，总有种感觉，像是哪里见过，可又说不上来。

　　黑暗蔓延过来，两人眼前清晰的白骨世界慢慢被隐藏在了一片死寂中，那人影从虚空中落下，径直飘到两人面前，“埋骨之地，魂归之所，就是这样的所在。你刚刚说自己是无花海花妖王，那近百年是否感觉到异境中界印不稳？”
　　无双十分郑重地点头。

　　“从异境初成的那一刻，这里就被永久封禁，如今你们既然能进来，那便说明界印开始不稳，不论是对无花海也好、陷空山也好，都不是好事。”人影说完幽幽叹了口气，“原本以为以血肉之躯造异境便能换来妖族长久存世，看来也是妄想。你可知界印一旦不稳，若不加以控制便会影响整个异界，甚至于让异界从此消亡。”

　　无双在一本民间杂谈上看到过这样的说法，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听埋骨之地这位神秘前辈一说，不觉心中惶恐，她对着那人影忽然行了一个大礼，“还请前辈教我。”
　　人影沉默片刻，只是盯着无双看，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这数万年妖族的兴衰变迁一样，“只需保证界印完好无损，其他的便不用担忧。”

　　人影虚晃了两下，冷潇然看得分明，她轻轻拉了拉无双的衣摆，低声问：“这不是实体？”
　　“人类小姑娘，我这死去数万年的老妖怪，哪里来什么实体？”人影自嘲般地笑了笑，“不过只是一点残留的神识而已。”
　　昏暗中，那人影的面部竟然渐渐清晰起来。

　　花海，冷潇然一瞬间记起，她和李幻空初到无花海时曾在花海深处看到过一个虚浮的影子。那是个一身青衫的青年，当时那影子后背染血，被风一吹便散了。再看看如今面前的影子，虽没有变老，可脸部轮廓变得冷厉了些，眼神里也满是经年后的沧桑，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浮浮沉沉的往事。

　　两个影子一重叠，她知道面前的人影便是在花海中看到过的青年。
　　“小姑娘，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冷潇然一时哑然，讷讷道：“我在花海中似乎见过前辈的影子……”
　　“花海？”人影沉思了一会，“无花海有花海吗？”

　　无双道：“异境初成时环境十分恶劣，妖族先祖们牺牲无数，尸骨都留在了荒原上，后来族中大妖用大神通将先辈们的骸骨埋于地下，并且在荒原上造出了一片花海。”

　　“原来是无花海中的荒原，我此生只见过一次，那便是异境初成时，估计是那时留下的残影吧。”人影心中想着，“就见过那么一次，然后便跟着大家进了这妖族埋骨之地，若是能再见一眼，心中或许就能放下了。”

　　“前辈……”无双看他沉默着，轻声唤了一句。
　　“原本以为我们把异境造出来，小家伙们就能留有生存之地，没想还是有这么多牺牲。”人影从往事中回过味来，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晏家如今还有后人在吗？”

　　“百年前妖族动荡，晏家已不复存在……”
　　“是吗，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冷潇然看到人影眼中的惋惜一闪而过。
　　无双道：“晏家一散，界印即被开启，如今四个境界已经不能互通，我也只是知道无花海和扶风城的情况，其余的并不清楚。”

　　人影听完这些，转过头打量冷潇然，“小姑娘，你是人类，又怎么会来我这妖族异界？”
　　“界印不稳，有妖怪趁机进入我所生活的城市作乱害人……”冷潇然将来时的经过一五一十说完，谈到有妖怪在现世作乱害人时，那人影轻轻哼了两句，十分不屑，冷潇然隐约听到他骂了句“废物”。

　　“有些无知鼠辈暗中破坏界印，意图是什么我不清楚，可这带来的后果我倒是很明白，你回去好生守着，可别让辛苦造出的异境就此毁于一旦。小妖王，异境将会有一场大乱，我早已身死，怕是半点忙也帮不上，你们好自为之吧。”大妖说完转过身背对着两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你们离开这埋骨之地。”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冷潇然觉得这位前辈其实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他一个人在这黑沉沉的世界中呆了数万年，陪伴他的只有累累白骨。一个为妖族后世子孙作出如此多牺牲的人物，却忍受着数万年的孤独。
　　“多谢前辈，您还有什么事交代我们吗？”无双问。

　　大妖并没有答话，只是转过身看着两人摇了摇头，“生前身后事如浮云，这世间已没什么值得我挂念的了。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只希望你们出去后能好好守护异境，毕竟凝聚了无数心血。”
　　大妖只轻轻挥了挥自己的袖摆，便有星星点点的光芒从黑暗中亮起，纷纷聚集在两人脚下。冷潇然感觉有一股力量在托着她往上升，不由得抓紧无双。

　　“算是先祖们对后辈的一点点眷顾吧。”
　　大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黑暗中，四周又传来无数窃窃私语声，两人越升越高，直到脚底光芒散尽才堪堪停住。
　　无双将鸢尾花祭出，柔和的光芒只照亮一小方天地，四周仍是黑乎乎一片。她定了定神，念了几句口诀，手腕上的牵机丝亮起点点白光，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黑暗里静悄悄的，两人跟着牵机丝所指方向前进，冷潇然忽然问：“无双姐，那位前辈只有神识留在埋骨之地中，虽说是妖族，可这神识也会慢慢消亡的吧？”
　　无双淡淡道：“是，不过你也不用伤怀，这位妖族先祖怕是早已看淡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