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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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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青都了吗。
於霄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看到一片冲天的烟尘,脚下千年的石砖也传来微微的震颤。遮天蔽日的肃杀中,夕阳一如从前般灼烧着。
这次,怕是……
一步步往城内走去,街上各处人心惶惶。穿着鲜艳布衣的少女坐在门槛边,没有施粉黛的脸上泪痕犹在,红肿的眼睛呆呆地盯着手中的信;银发的婆婆将草药摆在街边,往身后墙上慢慢一倚,窝起身子闭上眼睛看也不看是否有人光顾;孩童刚刚小心翼翼地窜上街道就被家里的娘亲呵斥着退了回去……
周围安静地让人心慌,饶是他心神坚定,也不禁有些涣散。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座小小的院子里,此时里边却是人声鼎沸,各种争吵之声快要掀翻房顶。院中好不容易捂开的的海棠树经过前几天的极寒天气,也变得七零八落的,花瓣一点点变黑最终碾碎在泥土里。
“停。”
一个年轻且低沉的男声从屋内传了过来,喧闹霎时停止。於霄深蓝色的眼睛里隐隐闪出一点金色华彩,又迅速消泯,缓步朝那扇紧闭的木门走去。
只听屋内的人继续道:“万一失败则灵石与少主俱毁,此法不可。”
於霄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屋檐垂下的藤萝,轻轻地推开了门。
他背对着如血残月,染了层金光的白袍摇曳着,缓缓步入挤满各种人的屋里。面前的人群最中间,站了个身着黑铠的男子,刚刚的话就是他说的。
“玄泗,你们在说什么?”於霄问那个男子。
“少主!”所有人齐齐跪下,对着他行了个礼,他只面无表情地走到玄泗身前,弯腰重复道:“回答。”
玄泗抬起头,手里托着的头盔上刻着一张狼面,狠戾冰冷,而他们家世世代代奉行的训戒却无比正直磊落:万世为族,不得背离。
於霄从小就和玄泗一起读书玩闹,对他的忠心没有怀疑,可是愚忠最要不得,玄泗总归是太死心眼。
“少主,除非必要,千万不可擅动灵石之力。”玄泗墨色的眼睛毫无怯意地望向於霄,“少主能力不足,如若失败……”
“知道了。”於霄打断他的话,点了点头,“但是此战必败。”
抛下这句话,於霄也不顾其他人的表情,甩着袖子晃晃悠悠地走了。
玄泗仍跪在原地,似乎是被这句话震撼到了,久久没有抬头。直到争吵质疑声如沸腾之水,他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正言道:“少主年纪尚轻,所言有失,诸位莫信。”周围的人看了看他,也只能闭口不言。
青都里有两位少年得罪不得,一位是看着冷淡的少主於霄,另一位就是玄泗。两位皆是少年老成,於霄年纪虽轻,可在国主死了之后,硬是撑起了偌大的青族。仍叫少主,只是因按照青族传统,需成亲生子后才能正式继位,国主去得匆忙,他便没来得及完成这件事。
而玄泗,乃是墨狼后代,他们一族世代忠于青族,对国主而言,既是助力也是监督,代代严苛正直。到了玄泗这儿,越发地严肃,恪守组训,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却像个五十岁的老古板。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因为表情太过严肃看不出来,但应该是交情极好,不管从哪个立场,这一室的重臣,也只有他敢质疑於霄了。
直到深夜才定下了守城方案,玄泗一个人坐在案前,轻轻按着眉头,想到黄昏时那个突然而至的人,不禁一丝无奈涌上心间。
於霄他,以前虽也是个认真的性子,却不曾像近两年这般,好像什么事都入不了他的眼,如今胜败大局,生死攸关,他也是轻飘飘地抛出来,仿佛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样想着,又想起几年前他和自己出城去青珑湖游玩的事。虽然两人都不甚活泼,但看看景说说话,也是很欢快的,於霄的眼里,也有那种少年人独属的闪亮神采。可如今……
那双深蓝的眸子,似乎是两座枯井,再也不会有一丝丝波澜。
玄泗走出屋外,遥遥望向星空下伏兽般的山。中间隔着灯火熠熠的青宫,那个人就住在里边。这样的夜里,他是不是也会漠然地看看星空,看看这个行将不存的地方。
於霄绕着青宫走了一圈,已是深夜。他抬头看了看城外的山,回忆起来。是叫灵石山吧?以前和玄泗去过的,没什么灵石,倒是……罢了,灵石,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静默片刻,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墨色锦囊,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翻过来又翻过去地看了很久,才收回袖中。寒风一阵又一阵打着旋刮了起来,於霄拢了拢衣襟,缓缓往青宫深处走去。
夜里的风确实凉了。
走到寝宫门口,看到一个人影直挺地立在路边。於霄想了想,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玄泗。”
玄泗看着他走近,那人浅浅的笑意像是挂在脸上的面具,有些生疏,但还是忍不住匆匆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披风往他身上一罩:“天气寒冷,少主注意身体。”
“是。”於霄一边任他为自己系披风的带子,一边仍是笑着,“万一需用到我。”
“你……”玄泗一窒,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望着但笑不语的人许久,玄泗方又开口:“不需要你。”仿佛怕於霄没听到,又用更加坚定的语气道:“不需要你。”
於霄淡淡道:“是,我能力不足。”
两个人瞬间沉默了下来,於霄看着对面那个快要融入夜色的身影,似乎有淡淡的悲伤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这个小时的玩伴,如今的倚仗,突然看起来那样脆弱,在星光下比萤火还要微茫。于是,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来……
正在这时,玄泗却猛地扯住了於霄的手,将声音压得极低极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要因为那句话记恨一辈子?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於霄愣了下,慢慢收起笑意,也直直盯着玄泗,只是眼中仍是无悲无喜,“我懂……青族,与灵石共存亡。”
玄泗神色一僵,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话。眸光明暗了许久,却终是放下手,背过身去:“是,所以你只能信我。”
信我能守住青都,能守住灵石,不然你我,皆与死人无异。
“玄泗,我信你。”於霄轻轻扳过玄泗的脸,歪着头靠近他的眼睛,低声道:
“但是,此战必败。”
璀璨的星空下,玄泗面上一片惨白。他不知道为什么,於霄会变成这样,明明还是那个於霄,可是又陌生的如同从不相识。那双冰冷至极的眼睛,那张无悲无喜的脸,那样淡漠而残酷的神情,都像是当初手握灵石的神,把青族玩弄于手掌之中,虽已消散千年,但仍是青族人的噩梦。
像极了。
“於霄……”玄泗将手中的剑握得紧了些,“我……”
“灵石还在。”於霄提醒他,轻轻一笑:
“现在杀我为时过早。”
说完轻轻把他推离自己身边,将披风掷在地上,转身一人走向漆黑如兽口般的寝宫。白色的衣袍在夜风里翻飞,身影却坚定无比,这样的他让玄泗浑身一凉,手指不住地抖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是谁。”踏入寝宫的前一刻,於霄又回过头来,对着已经跪在地上的玄泗,极轻极柔地说了这句话。
玄泗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枯坐了半宿。
本来想着,他若不信自己,便杀了他,也好过被敌军羞辱,被臣民指责,看到国破家亡的惨状。可如今,终是要让於霄亲眼看着青都被屠。
於霄他,虽然不说,但一定也会很心痛吧?
第二天,玄泗收到一封信,字迹很是清俊,却只是寥寥数语,没有丝毫温情。於霄说相信他能坚持半月,这期间他会想办法。玄泗的心总算稍稍落下去了些,於霄还是那个於霄,他对青族的责任心始终都没有变。
战争如烈风裹狭着浓重的血腥味,切割在每个人眉间心上。可即使是那样难熬的日子,半月时间也转瞬即至。青都城内已经没什么居民,老弱病残皆拿出自己的口粮做士兵的饭食,希冀着将军口中那句“少主心中有数”能带来渺茫的胜利。
饿殍遍野,尸骨如山。
而玄泗,他站在寂静的街道上,第一次怀疑起了那个无比熟悉的人,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相信他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往青宫走去,他心中翻腾过各种想法,最终还是甩了甩头,强迫自己相信於霄。
路似乎长得没有尽头,当玄泗顶着烈烈寒风行至青宫,却见宫里亦是鸦雀无声。他心中疑惑与担忧交织,径直朝於霄的寝宫奔去,刚刚进了门,就看到於霄悠然地坐在铺着湖蓝锦缎软垫的榻上,手边放着小小一个包裹。
“於霄,救救大家。”玄泗剧烈地喘着气,跪在了地上。
“人都没了,留一座空城又有何用?”於霄冷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玄泗心中一惊,猛地抬头,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了於霄的手腕:“你想的办法呢?”
於霄丝毫没有因他的质问而动容,抬头望向他,语气轻得如云烟一般:“先放开我,退后。”深蓝的眼睛如此纯净,如夏日的青珑湖,玄泗看着他,不自觉地松了手。
下一刻,却只见於霄的床榻突然翻转,瞬间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於霄跟着滚落洞中,再一秒,床榻归于原位,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那榻边放着的一杯清茶还默默冒着热气。
玄泗呆呆地站在原地,仍保持着退后一步的姿势,并未弄清这转瞬之间发生了何事。他直直看着方才於霄坐的地方,半晌,方用染着血迹的手颤巍巍地探过去。
空无一物。
於霄他……走了……
吃惊,然后是不解,愤怒和悲伤也如潮水般袭来,脑袋里似乎有好多个人在说话。有城中百姓隐忍的哭泣,有士兵奄奄一息时的嘱托,有一干重臣的殷殷劝导,有父亲生前的教诲,还有……
那个人含着笑意的呼唤……
“玄泗,玄泗?”
“於霄!”
玄泗毫无预兆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砖上,手指狠狠抓着於霄方才坐着的榻子,将头埋了上去……
翌日,城中士兵已不足百人,玄泗又开了场誓师大会,苍白无力地如同冬日里刚刚升起的太阳。当众人虚弱地将酒碗摔在地上,他却轻轻地笑了。
很快,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玄泗静静立在城门口,听着外边一阵大似一阵的撞门声,青宫已被他一把火烧了,再也没什么好守护的了。
墨狼一脉,当为青族战至最后一人。
片刻后,城门被撞开,一大队骑兵如旋风般闯入,玄泗提起了手中的长戟,眼中闪烁着狂热灼人的光彩。
一个,两个,三个……
他数着自己又杀了几个人,低沉嘶哑的声音渐渐和一个清灵的童声混合在一起。
“一个,两个,三个……”那人戴着小小的白玉冠,扭过头,还有点肥嘟嘟的小脸对着他露出狡黠的笑,“玄泗,我摘了好多个果子,你可得全部吃完!”
他仰面躺下,身体被无数人马践踏撕扯,眼前所见是昏暗的天空和纷纷扬扬飘落的大雪。
“臣,鞠躬尽瘁。”
像当时那样回他,只是嗓子已沙哑得几不成声,耳中似乎又响起那人年幼时也少有的开怀笑声……
“哈哈哈,傻玄泗,我开玩笑的,你那么正经干嘛……”
……
於霄站在灵石山上,望着城中袅袅升起的黑烟,望着玄泗尸骨无存,望着敌军无功而返,留下一片残破废墟。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青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