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徐南一

3、叶刻森（2）

　　小学毕业之前，宋子清总是能在学校里见到叶刻森，像是一种魔咒一样。她不禁会想，小学的前五年，自己偏偏没在学校里见过这个人，可为什么，偏偏那天在巷子里见到那一幕的就是自己呢，这说不通。
　　但她也没有过分追究，很快，自己某天买到的印有欧辰样子的晨光自动铅笔退了色，露出原本的白色塑料壳，体育课音乐课美术课通通消失，宋子清长达六年的小学生活也就结束了。
　　那天考完试的时候，教学楼下已经站了一堆家长，宋子清在教室里躲了一阵，等人渐渐散去，她才终于出了教室，下了楼，沿着那条每日必走的林荫道朝学校门口走去。
　　此时太阳刚刚升上正空，但林荫道两旁的大树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只在地下留下些斑驳的光影。校园里静悄悄的，但蝉已经开始叫了。两旁的大树和大树之间是一些公告板，平日里贴些成绩单之类的。宋子清往往都在不起眼的中间，需要很用力很仔细地找才能找到，但她并不大在意。她只是喜欢成绩放榜这一天，她可以借着看成绩的由头跑到这里来待上一阵。
　　公告板之后就是男生们放学经常逗留的篮球场，平日里她总是慢悠悠地走过，借着公告板之间的缝隙悄悄观看篮球场的情况。她并不总能见着自己想见的。但有一次，站在场边的叶刻森似乎见着了她。那张脸对着她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然后将目光移开。不过这就够了。
　　就像自己在这身高突然长高的最后一年里异常羡慕那些身高正常的女生们，就像自己在小学的后三年时光当中总是羡慕同一批女生在班上极好的人缘，现在宋子清仍在羡慕同一群人，她们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场边，时不时为某个男生的投球紧张一阵，然后给他们递上一瓶水。
　　而宋子清只有在这种没有人的时候，才终于敢从自己每日偷窥的缝隙中穿过去，站在场边，看着阳光照射之下空无一人的篮球场，甚至走上一圈，用来弥补某种损失。
　　当她稍微放大了一些胆子，甚至站到了篮筐下时，她有些欣喜激动，赶紧四下看了看有没有人在旁边，确认没有人之后，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学着自己看到的样子，在篮筐下做出投篮的动作，又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乐趣，一连做了好几个。
　　她在这样不知名耳的乐趣之中，终于忘了顾忌周围的眼光，错过了一个正在旁边林荫道上行走的人。那人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朝篮球场瞅了一眼，却不巧见到了她。于是他一边走，一边透过公告板之间的缝隙看场上的人，面无表情地。

　　宋子清的分数和旧城重点初中的分数线差了几分，虽然可以交赞助费，但她觉得不值，在吴絮如问她决定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那个需要坐公交车才能到的市第二重点初中旧城四中。
　　注册的这天，她又在操场上见到了成堆的学生和学生家长，她排在队伍后面，低着头，害怕别人来找她搭话，但又会想怎么这些陌生人会这么容易搭话。
　　好容易轮到她注册，交了钱，领了一堆单子，她通通折好塞进包里，然后在这个她即将度过三年的学校走了一圈。教学楼年代感很重，操场年代感很重，操场上的乒乓球台年代感很重。不过她很喜欢。
　　她更喜欢的是学校门口挂的那块牌子，尽管旧城在她五岁那年已经更名为过山，但这所初中似乎顽固地不愿更名，一块比学校里所有东西都更具有年代感的书写了“旧城四中”的牌子挂在校门右侧，白底黑字的，油漆已经开始剥落。
　　宋子清走出校门时心满意足地又看了一眼那块牌子，才继续朝校门口的长坡走下去，穿过菜市场，穿过小吃摊，穿过马路，终于走到了坐车的公交车站。
　　而这个时候，叶刻森的父母正排在旧城四中注册的另一条队伍里，叶刻森百无聊赖，插着裤兜站在分班表前将整整13个班的分班表通通看了一遍，在见到了初一（4）班名单里“宋子清”这一栏的时候，他仍是面无表情的，但目光稍稍停留了几秒。然后索性放弃了这一项“娱乐运动”，插着裤兜在操场上走了一圈。最后终于回到自己父母身边，看上去有些失望。

　　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一，宋子清发现自己不必因为身高再站到男生队伍里，虽然也还是站在女生的最后一个，但她明显松了一口气，开始对初中喜欢起来。这一天她甚至认真听了校长给初一新生的欢迎致辞。
　　而叶刻森这一天毫无意外地迟到了，挎着单肩包，一手拿着红领巾，和另外几个男生喘着气想悄悄跑到本班的队伍最后站好，却还是被班主任发现了，碍于校长讲话，班主任只是瞪了他们几个一眼，让他们赶紧站好。
　　几个男生朝班主任笑了笑，挺起身子来站好，将自己松垮的校服拉上拉链，然后又随意地将红领巾系到脖子上。
　　校长显然被这阵突然出现的细碎声音打扰到了，他用了一秒的停顿，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只是朝发出声音的角落瞥了一眼，又继续说着下面的话。
　　宋子清观察到了他这一瞥，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黑压压一群人头，又赶紧转回来听校长讲话。
　　升旗仪式结束的时候，一个一个班排好队按照班级顺序回教室，宋子清的班在二楼。
　　上楼之前，她望着楼梯，想起了小学时班主任总说上下楼梯小心，还时不时就要拿几例严重踩踏事件吓吓他们，加上那楼梯也十分具有年代感，总让她担心某一秒她的脚还没落到上一阶楼梯时，整个楼梯就会突然坠落。想来想去她一阵恐慌，所以上楼梯时，昨天那些在操场上认识了的同学们都在闲聊，只有她一个人一边小心翼翼地一阶一阶看着楼梯，一边确保自己的脚完全踩在了楼梯上没有踩空，更重要的是可以躲避自己无人可说话的尴尬。
　　叶刻森的班级就在一楼，基本上转个身就到，他走回教室里将书包丢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又跑了出来，站在校门口看那些要上楼的班，然后他就见到了那个靠着楼梯的外面走着，一边走还一边认真地低头看楼梯的宋子清，面无表情地。
　　但宋子清发现“叶刻森和自己在一个学校”这个事实花了整整两个星期。
　　在初一的第三个星期一，她起晚了床，没吃早餐才刚好在打铃前一秒跑到教室。这导致了她上第二节课时肚子饿得直叫，她只好在第二节课这个足足有二十分钟的课间跑下楼来，到教学楼背后的小卖部买些吃的。
　　然而小卖部是她并没有想到的拥挤。
　　她来到小卖部门前，看着小卖部里黑压压的人群，甚至见不到小卖部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她站了一会儿，然后她放弃了。正当她转身准备沿原路返回时，叶刻森插着裤兜悠闲地朝这个方向走来，身边是开学第一天和他一起迟到的几个男生。
　　宋子清有些惊讶，但想到他大概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就放弃了转身挤入小卖部的念头，和他迎面走去。
　　他身边的几个男生相互说着话，他刚往前面一转头，就见到了朝自己走过来的宋子清，但宋子清低着头直往前走，很快就经过他身边。他的目光随着那个沉默的背影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回应旁边男生的话。

　　这天之后，宋子清总是要在这个点跑下楼来，站在小卖部前，期待又一次的“偶遇”。但她没有等到，她从人少等到人多再等到人少，一直到快要上课。她也再没看见过他。于是她开始疑心，是不是偶然几次因为拖堂，自己去得晚了，而他偏偏又在那几次去了。
　　她越想越觉得糟糕，但还是一如既往地等，等了快一个月再没有见过。于是她又开始灰心。
　　可是就算见了，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他恐怕不记得我了吧？
　　他知道我是谁过吗？
　　类似的念头白天时不断在宋子清脑子里冒出，到了晚上，它们仍在，于是宋子清动不动就要在□□空间里发上一些话，但她既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又想抒发一下，只好发得莫名其妙，像是某种暗语，绕来绕去。
　　后来宋子清不再等了，开始尝试像以前那样在篮球场上寻找他的身影，甚至借着各种名义将一楼二楼的教室都跑过一圈，可她每次跑过，也仅仅只是快速地瞄一眼教室里面，因为不想让自己显得怪异。可是一来，她这种莫名其妙的动作本来就显得怪异，二来，并没有人在乎。
　　她找了一个星期，除了记住了那几个总是出现在走廊上的人之外一无所获。她于是总是坐在教室里发呆，从自己为什么找不到这个人，慢慢想到小学，想到小学里的篮球场，想到自己从缝隙里窥探到的篮球场，又想到那条林荫道，想到那天地上斑驳的光影。
　　她发觉自己沉迷幻想，索性放弃了寻找，觉得所谓叶刻森和自己在同一个学校这件事，也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幻想而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反省反而越来越真。她渐渐忘记了发现这一事实的喜悦，渐渐接受了自己沉迷幻想这种想法。换句话来说，就是，她结束了做梦。

　　在旧城四中找到叶刻森这个念头一点点在她心中熄灭，最后留下一点还发着光的灰色碳灰，最终这点发着残光的碳灰又自己燃烧起来，而那阵使这团死灰复燃的风，正是宋子清沉迷寻找中时放弃掉的东西——学习。
　　初一上学期期末考后，宋子清成绩不太理想，排在班上倒数第14。在她看来这其实算个挺不错的成绩了，虽然班上有56个人，但自己又没有在倒数第一。可显然班主任并不这么想，她在开家长会的前一天下午，在课下将宋子清留下来，叫到办公室谈话。
　　一上来就问宋子清说：“你对自己的成绩满意吗？”
　　宋子清心说：满意，但却低着头答到：“不满意。”
　　“不满意的话，那你得加把劲啊，现在还是初一，下学期你好好努努力，争取再把成绩弄上去点。我觉得你人挺聪明的，就是不大努力。你上课少发发呆，努把力，说不定能超过很多人。”
　　宋子清听着这话好像是在夸奖自己，反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班主任紧接着又说了许多话，不知不觉过去了半小时。她抬起自己的手表看了看，说：“哎，都六点了。我今天说的话，你要好好记着，赶快回家吃饭吧，明天记得让家长来开会。”
　　宋子清点点头，转身出了办公室，松了口气。她一向害怕面对老师，就像她害怕面对人群，害怕不合群，害怕那些嘲笑。班主任说的话倒让她觉得有些亲切，但她又暗自想到，班主任说她聪明也许不过是一种鼓励的话罢了，当不得真，成绩嘛，只要不倒数就好了。
　　宋子清背上书包，出了教室锁了门，悄悄瞥了眼班主任的门有没有关上，生怕遇见要和班主任一起下楼的尴尬局面。所幸那扇门已经关上了，她这才放心地走下楼梯。
　　六点，学校里已经没有人了，连往日放学时候见到的在楼下篮球场打篮球的人也都走光了，学校冷冷清清的。
　　宋子清觉得一阵畅快，下楼梯的脚步于是慢了下来。
　　等终于下到一楼时，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自己的正前方转了身，跨着单肩包，双手插着裤兜，朝校门口走去。
　　宋子清一个恍惚，赶紧加快了脚步，又怕被发现，隔了一段距离追在那人身后。跟着他出了校门，走在下坡路上，仍是慢悠悠地。
　　她的梦好像死灰复燃一般，她甚至想绕到那人前面看看究竟是不是他，看看自己是不是没有看错。但她不敢，她只敢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跟着他穿过收了摊之后脏乱的菜市场，穿过此刻已经清净的小吃摊，然后他猝不及防转入右手边一个小区。
　　宋子清好容易走到小区门口，却发现小区里面几栋老旧的居民楼直挺挺站在她面前，叶刻森却不知道走朝了哪个地方。她隐约听见了里面的声音，男男女女。她于是怂了，不敢再进去。只好直直地朝坡下走去，一个人穿过马路，坐上刚好到站的七路公交车。心中又是惊喜又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