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徐南一

2、叶刻森（1）

　　和吴絮如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宋子清手里拎着两大袋纸，跟在吴絮如身边走，而吴絮如一手拎着一大桶油，一手又拎着一大袋菜，好像在想些什么，只顾低头走路，没有和宋子清讲话。
　　早些时候吴絮如说林叔叔明天会过来，所以下午的时候带着宋子清一起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在吃完晚饭之后更是带着宋子清来了趟超市，买了一大堆菜。宋子清本来想问，林叔叔这次会住几天，为什么林叔叔总是只待几天。但见到吴絮如低着头不太愿意讲话的样子，她也就抱着两大袋纸静静地跟在她身边，开始想事情。
　　本来在想林叔叔和吴絮如的事情，但想着想着不知为何又想到了明天是周一，要早起，更要站在操场上进行升旗仪式，她觉得一阵难受。
　　每次星期一早上的升旗仪式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六年级这一年，她不知道为何突然长了个子，几乎成为了班上最高的女生，她总觉得自己很突出，突出得让她尴尬。她总是希望自己能和班上几个受欢迎的女生们差不多高，虽然她没有那个受欢迎的本事，但起码也别因为“长得太高”这种怪异的原因而总被班上的人注意到。她讨厌那些嘲笑，讨厌那些看怪物的眼神。她越想越觉得难受，差点就要叹出起气来。但这时右手边一个小黑巷子里传出了一阵声音。她马上被拉回现实，及时制止了这声会被吴絮如听到以及询问的叹气声。
　　小巷子里高高地挂着一个不太亮的黄色灯泡，照到下面的几个人，男生女生，在墙边围成一个半圆，半圆里蹲着一个男生，此刻正低垂着脑袋。
　　宋子清知道那人是谁，甚至再清楚不过了，每天在班上带着别的男生嘲笑自己的，不就是他吗？她于是站住了脚步，双手环抱着两袋纸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小巷里的场景。
　　和蹲着的人面对面的女生一直用手指戳他的肩膀，问他：“谁就教你欠钱不还的，啊？还有丁哥什么时候收你做小弟了？我告诉你，你明天不还钱，我就去你家告诉你爸爸你借钱去网吧的事情。”她说完，背对着宋子清的两个男生一人敲了一下他的头，说到：“就是，就你还想当丁哥的小弟？”
　　当宋子清还在想丁哥是谁的时候，站在最里面和宋子清面对面的男生抬头看向了宋子清，面无表情。宋子清知道自己的偷听行为被人发现了，对方还是一群混社会的。她有些被吓到，不知是该提脚就跑还是站在原地等他们过来向他们解释。
　　但那男生很快移开了目光，蹲了下去，伸手扶上了蹲着的人的肩膀，对他说话。
　　而吴絮如走了一段，手实在被油和菜勒得疼，于是放下东西准备休息一下，终于发现宋子清并没有跟上自己的脚步，转头看了一眼，见宋子清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叫了一声：“子清！”见她好像没有听见，又放大声音喊了一声：“宋子清！”
　　宋子清这才回过神来，抱着纸赶紧朝吴絮如走去。

　　第二天早上在操场集合的时候，宋子清一如既往地不想站在队伍最后，却因为个头显眼，还是被班主任揪出来拉到了后面，站在那个跟她差不多高的男生前面，整个班队列的倒数第二。
　　而昨天那个蹲在墙角的男生，此刻就刚好站在她的前面。
　　他时不时会朝右手边看去，一开始总是看上几秒，好像在找谁，最后又赶紧转回头来，最后他好像是找到了目标，连续盯了几眼。
　　宋子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时，他早就已经转回头来心虚地低下，而宋子清刚好对上那个把他吓得转回来的目光。
　　这个目光在她的记忆之中。是昨天那个小巷子里和她对视的男生。
　　男生见到了宋子清，依旧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就转过头去，背着手，看台上的校长讲话。可宋子清总忍不住去看他，一边看，一边又怕自己太过明显。每次转过去总是那片的所有人都瞄上一眼，她以为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她在偷偷看谁了。但事实是，并没有人在乎她到底在看什么，甚至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转了头。只是六年级的宋子清还并不懂。

　　这天之后，宋子清总是有些担心，她担心那个混社会的不良少年也许会来找她，威胁她不准告诉老师之类的，这样的话她会向他解释，自己不是那种爱告老师的人，甚至自己面对老师时总是会无端的紧张，所以会尽量避免和老师接触。想到这里她又觉得自己或许说得太多。
　　但她等了快一个月，并没有任何消息，她甚至总是在下课的时候走到走廊，经常四处看，为了掩盖她在悄悄盯着转角那个班的事实，万一有人来问她，她可以说自己只是在四处看风景。升旗仪式她也总是心不在焉，不过她不再试图混入女生堆里站着了，班主任以为她接受自己必须站在最后这个事实。可其实她没有，只是她发现站在女生堆里并不能见到他，所以自觉地往后站。
　　好处是这天以后，她发现平日里那个总带头嘲笑她的男生嘴里说出的话没有平时那么让人难受了，因为她想到那天的场景，总觉得他不过也就是怂人一个，大概因为自己不会那样弯腰戳他肩膀，所以他总来欺负自己。毕竟那个戳他把他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女生，也并不怎么矮，甚至也许和自己差不多高。

　　后来宋子清渐渐放弃了，她开始承认自己只是想太多，小说中那种奇异的场面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她下课仍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自己英语课时没看完反扣在抽屉里的小说。
　　她原本渐渐将这件事情抛在脑后，渐渐忘记了这个人。
　　但某个星期四的下午，本学期的年级篮球赛开始了，班主任来到班里，号召大家一起为班级加油，顺便让大家排了个队，带着大家一起走到了篮球场。下楼的时候宋子清看见了转角那个教室门口也在排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没见到想见的人，有些失望。
　　直到裁判吹响哨子的时候，站在宋子清旁边的几个女生还在讲话。她转头一看，自己好巧不巧站在了班上最受欢迎的几个女生附近，她们似乎在谈论正在场上打球的几个男生。
　　宋子清原本就对这场比赛没什么兴趣，又发现自己正站在被阳光暴晒的地方。看见那几个女生站的后面正是一棵大树，而那树下的阴影好大一块，还能够再容下几个人。于是她就悄悄往那边挪了几步，顺便听她们几个聊天，反正也无事可做。
　　过了一段时间，哨声又响起来，场上打球的人都下了场，旁边的几个女生赶紧跑到男生休息的地方，将手中的水都递给他们，然后又转头看班主任一眼，对他们说了一声加油，赶紧跑了回来，见到了宋子清，脸仍是红着的，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脸红的事实，开始和宋子清扯起一些其他的事情。
　　当她问到“宋子清，你那本《亲亲亲吻鱼》看完了没有？”时，裁判的哨声又再一次响起，她慌慌张张地赶紧转过头去，留下一句“看完了记得借我看啊。”
　　宋子清没来得及回答。她们不再聊天，她又觉得无聊，只好跟着她一起看向篮球场上。此时场上的人已经全都奔向了对面，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开始摆出了投篮的姿势。她看着这个背影，默默想着不要进，但这个球还是进了。旁边的女生生气地说了一句“哎呀。”宋子清则为自己的“诅咒成功”感觉到开心。
　　但过了一阵，场上的人聚到了她站着的这一边，她见到了刚刚投球男生的正面。
　　居然是他。她惊讶地想。下一秒篮球砸到篮筐，宋子清感觉到身边的女生激动地拉住了自己的手臂，对着不知道谁开心地说：“进了！球进了！”而他的目光随着球落下，看到了正在看着自己的宋子清。
　　他仍是面无表情的，然后又快速地转移开目光，转身跟着其他人跑回对面的场子。
　　宋子清稍稍平静了一下，想到自己刚才似乎没有给旁边的人回应，想转头挽救一下，却发现她早已经将双手举在胸前，握紧了拳头，紧张地看着场上的局势。宋子清松了口气，顺着她的目光朝场上看去。场上的人一会儿聚在这边，一会儿又通通奔到对面。
　　过了一阵，宋子清见到他又拿到球，站在场上，将球举过头顶，正准备投球。
　　这次她没有诅咒，什么都没想，只是全身贯注地看着他。然后球就投进了。旁边的女生急得直跺脚，或许甚至还翻了个白眼。
　　宋子清转头看了她一眼，忐忑地将准备好的话以最自然的声音说出口，她说：“他刚刚没进，现在居然进了。”
　　“就是啊！都怪那个杨余，把球给了他，付子辉都说了，不要让他拿到球！”女生像是找到一个发泄口，索性转过头来看着宋子清说：“刚刚那个球没进，可能是他刚上场状态不好！现在人家手已经顺了，投球肯定猛进啊！”说完她跺了一下脚。
　　宋子清于是继续说：“啊？他这么厉害吗？”
　　“是啊，叶刻森就是很厉害的，付子辉经常跟他一起打篮球。他投球很厉害的。哎呀！你看又让他拿到球了，他们这打的是什么啊！”说完她又跺了一下脚，此时哨声又再一次响起，场上的人下了场休息，她们几个又跑到场边男生休息的地方。
　　宋子清见着她在杨余面前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也许是把跟她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也并不在意，反正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宋子清再一次压抑住自己想笑的冲动，确认了四处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之后，她仍不放心，往旁边有阳光的地方走了几步，然后抬起手来挡在额头上，借着遮阳光的借口光明正大地看向了对面。
　　但是很不幸的，等她终于在那一圈人里找见叶刻森时，他前面正站着一个女生，将手里的水递给了坐在地上的叶刻森。
　　叶刻森这一次并不是面无表情。他笑着伸手接过那瓶水，又对那个女生说了些什么，然后扭头看了眼一旁的班主任，见班主任背对着自己，又赶紧伸手拉了一下女生的手。周围的几个男生似乎起了哄，女生似乎是对他们通通都做了鬼脸，却并没有甩开他的手。
　　这是宋子清第一次看见叶刻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