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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新年的众道之信(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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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须讳言,三浦屋戏院的包厢不愧是要十两银子一天的包厢,内里装饰极尽奢华,地上、墙上都铺着昂贵无比的猩猩毡,天花板上吊下了搁板来安置什物,包厢中陈设了矮屏风、枕函,角落里的竹篓放满了水果用作熏香,后间的厨房里备着鸡鸭鱼肉,安置了小茶炉,用安着蝴蝶盖的杉木桶打来了音羽川和宇治桥的水,以忠八老板的财势,更是少不了帮衬的帮闲、连歌师、浪人等陪着一起看歌舞。
三胜作为江户知名的美女,其容貌、身姿、舞姿也确实无可挑剔,无愧其柏屋之名,从她出场开始,台下的喝彩声和送往舞台的打赏就没有停过,特别是当她身着那用唐锦做成的百彩千卉织金外褂款款步出屏风后时,那清雅绝伦的姿态足以让任何一个人为之潸然泪下。
然而,竹芝几乎整场都坐立不安。
不仅是他,就连忠八老板都没想到,只是看个舞而已,白子屋的包厢居然还迎来了一个大人物——仙台藩一位位高权重的中年武士平次郎,据说他打理着仙台藩邸在江户这边的大部分事务。
这样手握大权的藩邸高官可以说是无数商家做梦都想与之攀上关系的人物,毕竟,若是搭上关系,取得藩国在江户的宅邸各项物资供应权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试问谁不做梦都想成个御家商人?这样里外兼收的好事往哪里找去!
这样的贵客当然得好好招待,忠八老板打起精神,殷勤无比地为这位饭尾大人介绍解说,出于私心,他让竹芝坐到了自己儿子弥太的下手——离自己近一点就是离大人近一点,毕竟,那么漂亮的人,大人看着都会心情好点呢!
这种私心厚爱竹芝却宁愿没有——他看到仙台藩那标志性的鹤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观看火消头表演时那奇异而沉重的不安感,那在一座难求的情况下不正常地留存的雅座、那对面从始至终无人打开帘子的包间在此时回想起来竟成了一种不详的预示:为何会有个包间正好空着?当时对面的包间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如果有人,他们看过来会看到什么,看到谁——葛城?葛城在女眷那里,在隔壁,这位饭尾大人——带了女眷来吗?
沉甸甸的不适感几乎要让竹芝吐出来,忠八老板还特意让他坐在了弥太少爷的下首,但此时竹芝的心思早就飞到了葛城那边,他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一眼上座,忽然发现饭尾身后随侍的武士中,有个年轻武士显得很眼熟。
那年轻武士也注意到了竹芝的目光,抬眼扫了他一眼,竹芝赶紧低头垂目,心思游移中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大年三十那天去逛夜市的时候救了他的武士之一么!
他在看那个年轻武士,饭尾平次郎也在看他,早上隔得远,只知道这人生得好,近距离观察之下,这年轻人的容色却是比他预料的更惊人,直叫人想起唐土歌人所咏的洛神,要不是那少年人特有的英气,平次郎简直怀疑这是哪家娇养的女郎躲过父母拘管,穿了男装出来了。
不过要是真的是女子,估计有的人就懒得搭理一眼了——江户时代,众道盛行,特别是近年来,美貌的少年可是比美女更受欢迎,甚至有“令女色之道日衰”的说法。
揣摩上意是每个做臣子的必备的技能之一,但是这个甚至不需要揣摩,以饭尾的身份,他并不需要做为主君引荐娈童这样的事,但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主君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平次,你去。”
“不知道他的家世足不足以侍奉在少爷身边呢?”饭尾暗暗琢磨着,不过家世差点也无所谓,找个过得去的武士之家,傍个出身就行了。如今之世,坐吃山空的武家一抓一大把,然而这等天姿国色可不是寻常能见到的,若是到了主君身边,只怕先前的侍童都得失宠。
言笑晏晏之间,饭尾已经连将这个年轻人过继到哪家旗本作为养子的挑好了,终于,在忠八老爸引荐完了自己儿子弥太之后,饭尾问:“旁边那位出色的少爷叫啥名字?也不怕您恼,这样的人品容貌,着实是少见的人物,可不像是您能养出来的。”
忠八老板忙躬身笑道:“大人慧眼,区区确实养不出这样的好孩子,区区膝下仅有一子,这位是区区已故老友的爱子,姓竹芝,名雪名。雪名,快拜见大人。”
竹芝抿了抿唇,倒是老老实实地行了个大礼:“草□□芝雪名,拜见大人。”
饭尾听他口音,问道:“听你说话,不像是江户子,也不像是上方(京都)人,你是哪里人氏?”
“劳大人垂问,不胜惶恐,草民家乡不过出云国偏远之地。”
饭尾又问他年岁,闻知他年已十九,不由得有些踟躇,心道:“我还道他年仅二八,谁知道已经将近双十,娈、宠之道,最主要的还是年纪得小”,又想到刚刚回话的时候,音色虽清雅,到底带有乡下地方特有的口音,犹如白璧微瑕,着实令人遗憾,心下计较,正巧这时下人献上了松烧鱼肉和上好的京都清酒,饭尾便略过话头,带着笑慢慢啜饮着清酒跟忠八老板聊起了近日各藩邸在江户弄出的新鲜事儿,忠八老板自是忙不迭奉承。
这时候舞台上已经三胜已经舞过了一轮退了场,换了唱曲儿的正在唱着“池开京邸,景物效盐釜之津;舟载海潮,崛江水路运京都”,过曲还没唱完呢,听得包厢外面有人通报说:“三胜小姐来拜见大人”。
早有机灵的帮闲去拉开了纸拉门,随着“三胜小姐喜气洋洋地来啦”的通报声,进来的先是两个着红衣的年纪较小的女童,接着是依旧作舞者打扮衣饰华丽的三胜,落后三胜一步的,是帮她拿着扇子的她的养父柏屋左卫门,再落后两步则是三浦屋雇佣来的保护三胜的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
三胜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平心而论,这是个足以让任何男子心动的美人,不同于葛城那样美艳中带着锐利的美,三胜的五官非常柔和,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头发乌黑发亮,皮肤非常的白皙细腻,近看更是动人,是个能够激起男人的爱怜的古典型美人。
演出间隙中参见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以求获得赏赐和庇佑是常有的事,三胜也确实是非常的美,美得足以让饭尾考虑将她作为竹芝的替代,特别是饭尾谈笑间偶然瞥见竹芝很失礼地作出了地用竹筷去戳送上来的酒煎鸭肉这样的举动之后——毕竟,一个温柔又年轻的白拍子舞女,怎么想都比一个年龄已大、举止粗俗、口音浓厚空有皮囊的男子好吧?他的主君虽然喜好男色,但也不忌女色呢!
心里有了打算,饭尾便不怎么再注意那叫竹芝雪名的年轻人,况且有三胜珠玉在前,那年轻人似乎也显得不那么惊为天人了,他温言和三胜说了几句话,便命人端来十个金桔送给三胜:“小姐实在是天上地下少见的美人,今日得见,深感荣幸,区区心意,还请收下。”
戏院中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一个金桔代表的是一枚金锭,此次出演,三浦屋跟柏屋约定的报酬也只是两天一枚金锭,以此也足见饭尾这次是有多慷慨了。虽然也有那等无赖看客,用金桔哄了戏院对他有求必应最后赖账的,但谁也不认为饭尾这样的人物会像那些无赖子帮闲一般假装作不知道金桔的真正含义,因此这礼物一出,即使是忠八老板这样的豪奢之人,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大礼,三胜不愧是能成为江户闻名的白拍子的人,她俯身道:“承受您的青眼,实在是不敢当,您的恩情三胜铭感五内。”接着,她很自然地接过那盘含义贵重的金桔,转手给了柏屋左卫门:“请您好好收着,这可是人生在世不可或缺的东西啊!”
三胜的养父柏屋左卫门也是个奇人,换做别人有三胜这样的女儿做摇钱树,只怕是早就拿着女儿挣来的钱吃香的喝辣的了,这位却认为三胜是神佛送来的助他脱出乞讨苦海的恩人,一直以侍奉主君的态度对待三胜,与其说是养父,反而更像是三胜的仆人,别的不说,有几个做父亲的会替女儿拿演出用的扇子舞鞋的呢?既然三胜让他拿着这代表了十锭金子的金桔,柏屋左卫门便老老实实稳稳当当地拿了,除了叩谢之语,一个字也不多说。
送出金桔后,饭尾没有再逗留多久便起了身,临行前又看了一眼已经被众帮闲挤到后面的竹芝,见他眼睛只盯着三胜,案几上的诸般美食只拣肥腻者吃,怎么看都除了一副好皮囊,举止并无异于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放浪子弟,心下更是了然,便告辞而去。
这边竹芝估摸着那仙台藩邸主事去得远了,便也向忠八老板告辞,忠八老板还有其他贵客,也正思量着怎么继续搭上仙台藩的关系,无心留他,便让弥太送他出去。路上弥太不无纳闷地问竹芝:“你的京都雅言一向说的很好,怎么今天在那位大人面前反而带上了出云的口音呢?”
竹芝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次见这样高贵的大人,心里紧张,不知不觉便带出了老家的口音了。”
待接了葛城,问得那位饭尾并没有带女眷前来,竹芝提了半日的心总算先放下了一半,又问了阿玉可有人刁难葛城。
阿玉说:“没有人为难夫人,三胜小姐进来的时候,白子屋老板娘还说我们夫人比三胜小姐都要漂亮呢,哎呀,不过那位三胜小姐也是真的好看!舞蹈也是真的好看!不过据说有一位大人物看上了三胜小姐,很快就要为三胜小姐赎身了,以后说不定再也看不到那样好看的舞蹈了呢!”
竹芝心下略安,新年忙乱,这件事也就这么混着过去了。没几天,竹芝果然听坊间传言说,有位从南边来的富商正准备为柏屋三胜赎身,竹芝一听就知道这不过是某些人假托商人之名以免引起幕府关注的障眼法而已,但只要不是冲着他们来,他便不怎么关注了。
很快,竹芝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了——没人惦记上葛城,却有人惦记上他了——他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众道中人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