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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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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雨季正盛。
难得放了半天的晴,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天边有粉色的云,深深浅浅层层染染,再沿着地平线缓缓归于黯淡。
江雪突然惊醒,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呆愣了几秒。
接下来是不是,陆寻要来告诉她:以后在家里不开心了,还可以继续过来玩。
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过了电一般直通脑髓。
江雪翻了个身,揉揉眼睛,软着身子披上翠绿衣袍,光脚去洗漱。
睡前是穿着衣服的,也不知道是谁帮她洗的澡。
房间里有些压抑着透不过气,她一言不发前往梳妆台摸出一根烟,盘腿坐在地毯上狠吸了两口,透过窗帘缝隙看,似乎是睡了一夜连着一个白天。
火星一闪一闪,接着从窗户里丢出去,毁尸灭迹。
夜里八点钟,温度很低,江雪缓步下楼,又犹豫是否要回去披一件外套,恰好撞见宋妈,对方嗓门洪亮:“夫人这一觉叫人好等,万幸你醒了来。”
楼下似乎聚了不少人,有着浓烈的酒味,所幸叶中信最恨人抽烟,尚不至乌烟瘴气的程度。
叶中美抬眼看向楼梯口,含笑道:“倒是听说孕妇嗜睡。”
她已然抹消昨日不快,重新换上一张慈爱亲切面孔。
这话着实叫叶中信舒心,他冲着江雪招手,“怎么呆呆的,来见过家姐。”
江雪的脑子还有些发懵,无精打采下楼,打了个哈欠:“家姐好。”
昏黄灯光下的叶中美仿若一只青面僵尸,感谢现代医学手段令她将近六十脸上还无一丝褶皱,但仿佛即刻间要从眼角流出绿脓。
江雪一阵恶心。
她来到桌旁,人已经被叶中信捞了上去,软软靠在身上,微闭着眼睛。
琢磨着等会儿拿个什么由头好作闹。
发丝间还有烟味,叶中信拿脸蹭过,不动声色地掐了她一把。
“弟妹像是还没醒。”有个中年男人惶惑开口,拿起了酒杯点头哈腰道:“我先敬一杯。”
他本地话说得很不好,听他讲话莫名让人想起卡了带的收音机,一阵续一阵的。
江雪漠然拿起桌上一杯香槟,慢悠悠抿了一口,并不接话。
叶中信搂着她的腰,只是微微笑着,仿佛眼里只得这个妖精,规矩做派通通抛于脑后,也未必不是怀的轻视意思。
叶中美心里生气,冲丈夫使了个白眼,责令他即刻落座。
此刻窗外电闪雷鸣,疾风吹拂得窗帘滚滚翻涌,闪电刹那间照亮席间每个人的面庞,当真是惨若骷髅。
对面还坐着个沉默的男人,一双眼睛里似有嘲讽。
江雪当场心下骇然,玻璃杯倏地自手中滑落,磕到桌角迸开成碎片,酒浆流了一地。
宋妈手忙脚乱上前收拾,叶中信皱了皱眉,抱着她让开。
她不安分想跳下来,被不轻不重斥责了声,“光着脚也不怕受伤。”
陆寻抬头静静看着他们,似笑非笑问道:“江小姐怕打雷?”
他穿着一身沉闷黑色中山装,几丝黑发垂落在额间,刚一直也没开口,只一直沉默观摩。
叶中信轻叹一声,“放晴尚不至半日,总不得痛快,雷雨怕是要下到明早。”
他把江雪轻轻放下,撞见她犹疑面容,不由放软了声音,“又做噩梦了?”
江雪站定,心里烦乱,“是好梦,又不得长。”眼睛一挑,有责备的语气,“有外客怎么不叫我。”
叶中信笑道:“听闻我家夫人,单枪匹马,险些将陆先生的丽都当夜拆了,谁敢提他。”
叶中美连忙笑吟吟说道:“说起来还是误会一场,小弟就是痴心情长,将弟妹宠得无法无天,昨日硬逼着人家亲自来登门送礼谢罪,怎么就忘了?”
原来又是这位师奶多事,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自作主张陪着陆寻过来。
这一出好似闹剧,每人扮演着该演的角色,被迫沉入其中。
陆寻胳膊还打着绷带,拉开椅子缓步走至江雪面前,似笑非笑给她鞠了一躬,“陆某在此正式给江小姐赔罪,还望小姐大人大量,不予计较。”
叶中信连忙将他扶起,略带宠溺地斥责江雪,“阿雪一向无法无天,倒不是故意寻你的不痛快。以后你们二人的龃龉一笔勾销,谁也不许再行刁难。”
江雪有些冷漠地立在原地。
她觉得些微的屈辱,却又搞不明白这屈辱感从何而来。
陆寻与她短暂对视,旋即移开视线,客气道:“曼丽一直等在车上,预备来给夫人下跪磕头,敢问……”
江雪皱眉,冷冷地打断:“你是发的什么疯,那种婊.子也配给我磕头?”
陆寻微笑,不卑不亢说道:“曼丽一向卖艺不卖身,不过夫人嫌弃,那就算了。”
“陆二弟莫要见怪。”叶中信苦笑不已,请他落座,“我家这位脾气总之是改不了,只是请你担待些。”
几人落座,叶中美拼命活跃气氛,没说两句,江雪又推说身体不舒服,径直上了楼。
他们也只好草草寒暄几句就散了,叶中美撇下丈夫,殷勤勾着陆寻的胳膊陪他从宅子里出去,压低了声音恶毒道:“陆弟你千万不要生气,说到底这个姣精同她嘴里的婊.子并无区别,再过几年你且看她。”
陆寻并不答话,客气却坚定地抽开胳膊,冲她微微一笑,“都说泓湾是姓叶的,往后有事还要麻烦叶姐多多搭线。司机还在等,我先走一步。”
叶中美笑着道别,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衣角,被陆寻的掌心那些斑驳的血迹染的红。
那是在看到江雪赖在叶中信怀里时,失控掐了出来,又被不动声色抹去的痕迹。
卧室内也没开灯,风雨从窗户里打进来,偶有电光闪过,满目凄惶。
叶中信开了门以后径直往梳妆台那边,把瓶瓶罐罐翻了个遍,江雪拿枕头砸他:“犯什么病了你?”
“人赃并获。”他总算翻出来一包男士香烟,得意洋洋冲她显摆,“雪妹可有话讲?”
那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江雪扑上去撕咬着抢下最后一根,掀开地毯摸到了火柴,就这么明目张胆的点燃。
电闪雷鸣之中,她面无表情地叼着香烟,一手将垂落的头发往后拨,凭空添了不少媚态,叶中信一时看得着迷,任由着她吞云吐雾。
爽了个够,江雪又爬上了床,揉揉额头,冷不丁问他,“你老婆呢?”
算算时间,她松口以后,也该飞回泓湾了。
叶中信避而不答,只顾教训:“最后一支,趁着没上瘾,你以后都莫要再碰了。”
江雪牙齿磕去要咬她,不料反被拧了面颊一下,语气埋怨,“你姐今日献功那副媚态,只差摇起尾巴,再要不管何事都来横插一脚,小心我不给她脸。”
叶中信失笑,同她谈起了陆寻,“不过一大陆穷仔,近年来在东南亚那边刀光枪火中闯了出来,意欲回本市洗白,家姐对他倒是尊敬得很,当个什么人物似的。”
这种人他见的倒是不少,但陆寻仍属个中佼佼,假以时日恐怕能成大器。
毕竟年轻,像条野狼。
横竖有用得着的地方,花点时间应付也算值得。
江雪没吭声,心里有些许的骇然。
东南亚那种地方……连叶中信都说是刀光枪火,他这些年是怎么挺过来的?
叶中信的手掌自她的小腿缓缓向上,窗外雨打芭蕉混着蛙鸣鸟叫,压不过房内暧昧的喘息。暗到了极致,睁眼闭眼也无区别。
事后,叶中信沉沉喘息,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不过片刻便累极睡去。
他老了。
江雪睁大眼睛这样想,忽觉怜悯。
午夜两点钟,她下楼慢吞吞吃了点东西,回到床上已经没什么困意了,自己发了一会呆,凝视着叶中信的睡颜,在黑暗里想象,这面部线条会否延伸成野兽。
她摸出地毯里藏着的另一包烟,躲到天台上。
雨还在下,飘飘摇摇撒在了自己的脸上。天边一片乌黑,抽烟比做.爱要爽,因为这是一件完全可控的事情,用不着费心忍耐着什么。
倘若叶中信听见这话,又得摇头斥她不知好歹。
一包烟很快见了底,江雪深吸了一口气,慢吞吞回头,恰好看见了面无表情的叶中信,躲在玻璃门后面,双手环胸,就这样冷淡地看她。
她眨了眨眼睛,自己把烟盒丢了,耷拉着脑袋走过他身边,神色萎靡,手腕却被叶中信抓住,一把拉到怀里。
他的吻轻轻落在头顶,叹了一口气,“我厌极你这副模样。”
好似她身在囚牢,无限向往外面世界。
江雪勾勾唇角,语气冷过此刻的倾盆雨水,“你放心,我既答应过,就不会反悔。”
她又笑了下,“后天就是方探长的忌日,你那位肥过黄包车的发妻,又该再三登门催促。”
叶中信摸着她如黑丝缎一般的头发,声音沉闷,过了许久才放开,“外面太凉了,回房吧。”
最后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两个相拥的人,影子拖长,给人一种错觉。
他们能一直相伴,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