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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胭脂 ...

  •   江雪应该早就知道,她会被找到。
      往日岁月都蒙着一层昏黄细雨,偶尔几次想起都有些发倦,仿佛发肤骨髓都在刻意阻挠着她往回看。
      不过四五年,仿佛历经一个世纪,她从小镇里逃出来,如今俨然是要统治世界的架势。
      然后在这一刻,堆砌的种种假象皆轰然崩塌。

      江蔓枝已经认不出当年江浙小镇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了,她拖着臃肿的身体,大呼小叫往这边赶,用方言怒斥道:“人都死了?我女儿要是遭难,你们都不得活……”

      江雪深深吸了一口气,吓到了一样把手抽回,“谢谢。”
      震天嘈杂里,陆寻垂下眼睛,语调回归正常,客气疏离道:“应该的。”

      江蔓枝挤了过来,仔细检查江雪有无受伤,嘴里细碎地说着什么,但江雪根本听不到。
      她双目失神,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陆寻冲她们冷淡地点点头,连一眼都没再看她,转身远去。
      他后背很薄,却宽大有力,将西服撑出凌厉的弧度,像个沉默的影子,融入了人群中。

      场面只乱了几分钟,龙七像个纸糊的老虎,顷刻间被捉走。
      但订婚场面却总算是被搅和了干净,宾客散尽,一家子尤其江蔓枝皆气急败坏。

      江雪一直没吭声,叶中信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似有安慰的意思,“陈弟向我保证,他会连夜审问,一定给你个交代。”

      “还能有谁。”江蔓枝语气埋怨,欲言又止道:“恨毒了我们阿雪,连你叶老板的局也敢来搅,偏又挑了今天……”
      叶中信抿唇不答,脸色略有不悦。

      夜色沉沉逼来,几辆车停在门口,傅家的几个人一直互相抱怨着上了车,江雪裸露的肩膀被风一吹,荡出一点寒意,冷不丁开口道:“是你那位在英国的原配夫人吧。”

      叶中信扶着她上车,眼下只剩他们两人,他语气温和:“我刚让秘书取消美欣明日的机票,她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提起这个女人,江雪不由得摸了摸左脸。
      她还记得,当年方美欣作发疯状,拿开水壶往她脸上泼,万幸隔得距离远,但她也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才能见人。

      等她养好出院以后,坐了二十年叶太太位置的方美欣就连人带女儿的被送去了英国,只准每年九月回乡祭奠亡父。
      江蔓枝说她恨毒了江雪,不是没有缘由的。

      “老妖婆。”江雪轻蔑地撇嘴,从后视镜里打量自己的妆容,拿起手绢轻轻擦拭糊掉的妆容,娇声道:“怕自己死在异国无人知么,偏来兴风作浪。”
      她一向看不上方美欣,但也极少如此刻薄。

      叶中信也顺着拿手指刮了下她的左脸,又想起当年这张脸险些被毁的惨状,端详道:“幸好现在是一点也看不出疤痕了,到底是年轻人。”

      车窗外是旖旎夜景,江雪把窗户打开,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我跟你讲,当年是我先扇了她巴掌,骂她断子绝孙又肥过黄包车,她气疯了,才泼我开水。”
      当时手边要是有硫酸,方美欣怕是也顺手泼了。

      叶中信倒是不知道有这回事,但也根本不在意,帮她把吹乱的发丝往后梳去,思绪有瞬间的混乱。
      方美欣当年是探长之女,风风光光嫁给了他,在他遇上江雪以前都是泓湾人人羡慕的夫人。
      难道到了老年,真的同江雪说的一样,死在异国他乡也不准回来么。

      “她不敢忤逆你,偏来我面前端起正房架子。”江雪笑了下,回忆道:“我那时就是想看看,她敢不敢杀了我。”

      司机手一抖,不安地从镜子里偷瞄叶中信的脸色。
      怪道全泓湾都传:这位小姐的性子又是狠辣又是难以捉摸。

      “方探长当年与我有恩。”叶中信平静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刺,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横竖她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江雪揉了揉额头,吩咐司机:“直接回家,我才不伺候后面那堆丢人现眼的东西。”

      后面的车挤了傅家四口人,江蔓枝正得意洋洋炫道:“你傅弘和打拼一辈子也未曾住进珲山,今时今日,何德何能,全属沾了我小女的光。”
      另外二人面色铁青,只有傅弘和讪讪的,“阿雪的确是贵人命。”说罢笑了两声,又拾起了自尊,自得道:“也亏得我,生出这样的人物。”
      前面的车忽而变道,迅速消失在视野,连声招呼都没跟他们打。

      傅金铃幸灾乐祸,讥讽道:“凭着她只肯姓江,我看,她根本就没把阿爸你放在眼里。”
      但是谁管那么多,珲山一栋房,一般人十辈子也不敢肖想。
      哪怕一条蜱虫,住了进去,也要立刻升为人中龙凤。
      谁管脚底踏过多少血肉。

      江雪厌极人多,叶宅里除了个老妈子也不剩旁人,原先为着庆祝订婚日,布置得宛若皇宫,得知消息后怕惹她生气,又匆忙撤下。
      一地未来得及收拾的零碎,空气里充满了陌生人的气味。

      江雪站在门口迟疑了下,被叶中信拉着胳膊才不情愿地进门。
      明明都是极为熟悉的家具和摆设,但她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不曾踏入的世界,周围一切都在缓慢拉扯变形,变成了邪恶抽动的线条,包裹不住沉闷的颜色,一滩滩地往下流。

      仿佛是身体一声令下为她开启防护盾牌,在酒店见到陆明宇那一刻的惊涛骇浪被琐碎庸俗的情绪紧紧压制住,换来半日安宁,却又在此刻全数喷涌而出。
      几乎要支撑不住。

      叶中信在楼梯口停下脚步,隔着夜色问她,“怕什么?”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发颤,语气有些犹疑,“我有东西忘记了。”
      “让司机取回来便是了。”叶中信皱眉抓住她的手,“别抖,来,坐下。”

      “不是,我有东西忘记了。”她睁大眼睛,像是在争辩着什么,“是我自己要忘记的,所以拿不回来了。”
      叶中信沉默片刻,在黑暗中轻声说道:“那就不要了。”

      ****
      几个医生来诊断了许久,结论也只是低血糖。
      外加心思细腻,操劳过多,不可触怒。

      昨天的雨一直下到了凌晨,江雪醒来以后只觉窗外一片雾蒙蒙,后脑有些微的疼痛,面无表情地喝了老妈子煲的糖水,随口问道:“叶先生呢。”
      “先生一早去了警.察局,催他们早点把那龙七处理呢。”王妈殷勤笑道:“夫人昨晚突然晕倒,把先生急得不得了,为着让你宽心,这等小事也要亲力亲为。”

      她只是冷淡地点点头,瞥见王妈欲言又止的不肯下去,揉揉后脑:“家姐等了几时?”

      “……等了足有三四个钟头,不敢来叫夫人起床。”王妈捏紧口袋里的金戒指,偷瞄她的脸色,“说是约您去喝茶搓麻将。”
      “知道了,让她稍等,我梳好妆就下去。”

      叶中美整个人瘦成了长条,披了件印满大牌花色的披肩,嘴唇薄得几乎看不见,仍固执涂了血红胭脂,头发前日才染过,稀稀疏疏却黑得直反光。
      她笑吟吟地打出一张牌,裹紧了披肩,“每一年,时辰逼近了方探长的忌日,便一日凉过一日,弟妹年轻不察,我们老骨头只觉禁不住。”

      牌友不知道是哪家太太,立刻唏嘘,“提起这茬,我就想起当年探长风光的场景。”
      另一人搭腔:“那时候我们日子也好捱……”语调隐隐一沉:“可惜,方探长到死,也只留了个女儿。”

      江雪心不在焉打出一张牌,那模样像是只管装傻充愣。

      几人又打了两圈,叶中美赢钱最多,她知道和江雪绕圈子不顶用,眼珠子转了转,拿捏出长辈气势,关切道:“昨日那龙七闹得真不像话,也不知有无查明?”
      “没呢。”江雪笑笑,“姐夫不是将将才升了职,还请帮着看看。”

      “我家那位不顶用的,可别提了。”叶中美叹了口气,试探道:“只是……说起来也怕你生气,昨日,美欣给我打了大半夜的越洋电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赌咒发誓此事与她无干,说得实在凄惨,连我也跟着掉了不少眼泪。”

      江雪并不搭腔,没听见似的继续打牌。

      如此不给面子,让另外两个姐妹牌友升起了点脾气,她们本就同情方美欣,最最看不惯此等年轻的妖精,笑道:“雪妹别怕师奶说话不得喜,要我说,拦着子女不让回乡祭奠先父,关二爷那边都说过不去。”
      “美欣当年也是倾尽全力扶持了叶先生,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自家人纵然有点龃龉,也不用叫外人看笑话。”

      江雪拿指腹细细摸过一张牌,冷笑一声:“要方美欣回来可以,叫她那张脸也被我泼一壶咯。”

      几人不晌。
      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前两年有个没眼色的还当着叶中信开江雪的玩笑,叶中信面上不露,回去就把那人整得几近家破人亡。
      谁还敢提。

      气氛不尴不尬,偶有白净女学生帮着添茶,在叶中美耳边小声报告:“陆先生新铺开业,连着派了好几人来,请您过去坐坐。”

      叶中美那张老脸一下就漾起了笑,死灰色的眼珠子仿佛也能放出光来,“难为他还记着我。”

      麻将碰到红木桌面的钝响似是忽而无限放大,在耳边嗡鸣不散。

      江雪定了定神,忽而换成软调圆润的国语,“家姐,交了新朋友?”

      “是呀。”叶中美甜蜜之色不减,“陆先生才二十六七的年龄,刚从东南亚那边回来,今日歌厅开业,来三请四请的,说到这个……我又想起来当年弟妹的手腕,两年之内,竟把傅家赌场做得起死回生,几乎不给泓湾其他家一条活路。”

      ……当年。

      “有这回事?”江雪笑笑,深棕色的瞳孔收缩了下,“我早已不沾这些事了。不过家姐讲得不假,得饶人处且饶人,看在方总探长的面上,我回头会记着嘱咐叶先生。”

      “哎呀,弟妹当真宽宏大量,不怪家弟一向视你为宝。”叶中美喜出望外,自觉促成大事,心满意足提议:“打完这圈,弟妹不如同我一道去坐坐。陆生那歌厅着实气派,弟妹这种人物肯赏脸去呢,他面上有光,以后必不得忘。”

      陆先生。
      陆先生……

      “胡了……!”
      “雪妹在牌桌不似往日威风,总心不在焉的,怕是昨天被吓着了。”

      江雪笑笑:“输点钱,全当逗家姐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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