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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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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已没有留恋。
火焰飞舞着冰蓝,正如那时候亲吻中凝视的星空。
吸血鬼被钉于十字架,火舌刺破冰冷的皮肤,罪孽所滋润的肌肤逐渐透明,脆弱得像虫轻薄的翅。他望着苍白的手指碎进审判之火,听到死魂在喊他的名字。
他听不清。心脏猛地抽动一下。
尼古莱。
◇◆◇◆◇◆◇
死去的尼古莱·果戈里无法停留。
他和荷兰的花精们说,我呀,是乌克兰最浪漫的死灵。我是自由!是飞鸟!有着天底下最狂放不羁的灵魂。他抖落肩头的雪白外套,仿佛真有双翅膀似的。在花精们的惊叹里死灵凭空消失,空气里残存风信子眩晕的馨香。
笑意起,唇红齿白。
而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无法离开。
他惊扰教廷,吸食过不应当吸食的人的鲜血,受到诅咒,罚留在德累斯顿不起眼的小教堂里。信仰不属于他,语言也不属于他。吸血鬼面色苍白,坐在台阶上千年如一日将锁链缠绕在身侧。一圈,两圈,围绕出三枚规整的圆环。
他细数:地狱、炼狱、天堂。
——为什么要在明媚的阳光地下披着冬衣?
乌克兰鬼魂来到他的身边,风摆旋起一阵沙尘。从罗马带来的砂砾沉淀在阳光里,金光灿灿,撒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洁白如雪的狼皮细袄表面。洒在那顶软绒的俄罗斯毡帽上面,以及尖尖的鼻头。陀思妥耶夫斯基打了个喷嚏。
因为我是吸血鬼。他等这位不速之客落了地,平静地向他解释。声音像溪水叮咚,流淌在开裂的冰川深处。
我晒到阳光不太好。
那就回去啊!鬼魂飘在空气里张牙舞爪。他的脚似乎绊在外套里了,这让他可笑地摔在地上,再狼狈地爬起来。您瞧瞧,身后就是干爽的阴凉,就在半俄尺的地方,稍微抬抬您尊贵的屁股就回去了。
这位吸血鬼悠悠地瞧了他一眼。您可以这么理解——我在加重自己的罪行。
我在试图慢性自杀。
这是大罪……鬼魂随后想到吸血鬼或许不用信仰上帝,虽然在之后的日子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信仰神。那好吧,这随便您。果戈里不想聊严肃沉重的话题。死前聊得过多了,他扭头,继续与缠裹小腿的外套做起斗争。
跌在地上打起滚,把脑袋探进外套,又从别处悬挂出来。鬼魂等待着一场惊呼。
吸血鬼打了个哈气。
无动于衷,继续在阳光里缓慢地冒着白烟。
他损耗掉的生命,即使再晒个一百年也着实损耗不完。又表演了一会儿滑稽玩笑,尼古莱·果戈里爽快地作了罢。
您平时不看马戏吗?
盘腿坐在广场的碎花石子路面上,单手撑起膝盖,绒绒的线球在他的麻花辫尾晃来晃去。
平时他不会这么快结束逗人开心的宏图,只是今天有点累了,飞来飞去的生活,即使鬼魂也容易厌倦。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没有说话,果戈里更快一步地帮他给出了否定,脑袋摇晃着,几乎要掉下来。
不不不不不不这像个指责。我换一个换一个……
嗯。
吸血鬼瞧这只聒噪的鬼魂抱着双臂,歪来歪去,一副浮夸的沉思者的模样。
死魂瘦长的脚藏在狭长的黑鞋面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这只脚,顽皮地翘动,似乎没有一刻会闲下来。
熟悉的动作勾起他的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探出指头敲了敲这一只孩子气的鞋尖。
我看过您的马戏表演。
他忽然对鬼魂重复,我曾经看过您的演出。您是尼古莱·果戈里先生。
鬼魂吓了一跳。
咦咦咦咦咦——我是啊。
尼古莱·果戈里吓得飞到天空,奶白色的灵魂几乎融进太阳里面,他欢天喜地。他喜欢被人记住,噢,吸血鬼也行。
只要存活于这个世间,只要能有记忆。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他把脑袋从虚空里钻出来,脸对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儿。您怎么会知道的?鬼魂脸上贴着半边配饰。吸血鬼因此只能看他左边的眼睛。这很难对焦,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轻轻把眼睛闭上。
我有过目不忘的能力。陀思妥耶夫斯基富有耐心地说。
吸血鬼都有?
只有我有。
鬼魂尼古莱·果戈里把自己的脑袋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扳起来,重新扣回脖子上面。他揉着自己的脖子,好像那地方刚刚才经历过斩首。吓死我喽!我欠了好几家吸血鬼的钱呢。果戈里说,您知道,有时候马戏也不好做。
有人向您追债?
有时候吧!还好我跑得贼快,嘿嘿嘿嘿嘿他们追不着我。
您是在旅行中吗。陀思妥耶夫斯基饶有兴致打量他的礼服。
好问题。算还是不算?扶正自己的魔术礼帽,和吸血鬼郑重地握了握手,死魂摩挲着掌心残余的冰凉心想。
现在起码不想再旅行啦。
◇◆◇◆◇◆◇
生前孤独的,死后也好不到哪儿去。
尼古莱·果戈里就是一位典例。他是一只无法停留的鬼魂。
凡在同一处待得久了,他的周身就会泛起难以自觉的疯魔气场。
所到之处散布诅咒,孩子们纷纷跳窗自杀,女人们提起餐刀,要么自刎,要么捅向她们的爱人……
这位孤独的鬼魂,飞过街道,奔向冰激凌车,背对着刚结交的吸血鬼先生,却不再记挂旅行的初衷,他激情澎湃。
这手,这手我就先不洗了。他跟自己念叨,这这这是和吸血鬼握过的手。
镇子也先不走了——
——神不同意?
他有点失神,不过很快振作起来。管他呢。
反正神从来不搭理我们。
鬼魂在雪糕车里乐颠颠挖掘起雪糕。
一球,一球,一不小心就挖过分了。
他没法劳驾看不到他的人类商贩,坏处,自然是不知道口味,他把每一种都捥下一勺。
好处则是不用付款。
这大概是鬼魂最大的福利之一。
商贩捏着一票纸币,正低着头找零,回过神,对空荡的冰激凌车愣神。他错过了和两枚色彩斑斓的山峰撞怀的机会,两摞雪糕在鬼魂手里摇摇欲坠漂去高空,又俯冲下来,刚好够让吸血鬼稳稳接过一枚。
陀思妥耶夫斯基扬起头,优雅地咬掉最顶的椰片,嘴巴满满当当,像花栗鼠。
他的喉颈白皙,细腻得看得见淡淡的血管。果戈里盯着这犯规的脖子咽了口唾沫,蛇在伊甸园树后蠢蠢欲动。
——您为什么犯错来着?
我没有犯过错。
陀思妥耶夫斯基低敛着头颅,黑发从毡帽里散落下几缕,他侧眼自下抬望着果戈里,嘬食手臂处流淌的奶油汁。
我只是被捉住了。
那为什么被捉住?鬼魂果戈里继续问。吸血鬼沉思。德累斯顿的阳光不久后刺伤了他的眼睛。他闭上双眼,这在胸腔内乱撞的果戈里看起来,已经像极为内敛的索吻。乌克兰魂灵表面只沉着地移开视线,认真啃起自己的这份大冰激凌,内心戏则早已十足,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亲吻他可爱的小牙。
我记不清了。过了一会儿吸血鬼说。果戈里大嚼特嚼,朗姆香气化在半透明的舌头上,他对着冻奶油咧嘴。
您可算啦。刚才怎么说来着——“我可是有过目不忘能力的天才”!
并没有那么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本正经,我不需要如此宣传自己的能力。
您难道不是天才吗?果戈里故意问他。
是倒是。吸血鬼露出尖尖的可爱的白牙。
我只是刚才没有这么说。
◇◆◇◆◇◆◇
在说话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试图去咬高高的甜奶油球侧边儿。这没有成功,过于高的雪糕球原本就很不稳,现下直接掉到了地上。这让他刚才的一本正经全化为果戈里眼中的格外可爱。
鬼魂笑得十分开心。
在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意味深长的眼神之后,鬼魂呛了奶油沫,他收敛笑容,在圣洁的教堂地面咳好半天。起身飞去念诵圣经的神甫身边,掩饰脸颊浮起的珍珠色的热度。果戈里撩起衣摆,在人类的身上蹭干净甜腻的嘴巴。虔诚的人们谁也没注意到这事儿,个个低垂着视线。
果戈里又冲神甫挤眉弄眼,生前他早就想这么做,只不过老是没得着机会——活人总是会忌惮琐事的,比如他这么做肯定会丢饭碗,再被几个信仰虔诚的同事堵个两三年的房门。
他愉快地飞回来,从外套里掏出来一枚手帕。
偷来的神甫的手帕。
陀思妥耶夫斯基犹豫了一下。他思索一番,接过去,妥善放进风衣的内兜。
他们并肩坐在琉璃玻璃窗子下面,晃荡着脚,禁锢的锁链在对主的赞歌里磕碰出清脆好听的声响。
我听说人的诅咒是分很多种类型,果戈里说,有几种就涉及遗忘。可能是诅咒的影响。也可能只是年头太长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斜眼瞅着这鬼魂。年头。他暗暗想。
要多长的年头才会让吸血鬼也忘记过往?
吸血鬼非同人类。思维和身体构造。对时间的认知。都不太相同。
他有着猫科动物似的尖而锐利的牙齿。
失去血浆,皮肤就容易变得干燥而脆弱。
他的父亲活了465年,母亲活了210年,虽然所有人都在他刚懂事时就向他宣称,他的种族是世上最为高贵而长寿的。
他却流离失所,自幼在逃离追捕中度过。
陀思妥耶夫斯基望着尼古莱·果戈里。尽管果戈里在短短几分钟内,已经尽力给他留下快乐这一印象。
鬼魂身上的死亡气息是永远摆脱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