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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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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手边堆积的几捆信件摞进公文包里,再将那枚用旧的保温茶壶也一并放进去。扣上盖子的话,基本上就是太宰治全部的家当了。
月租的房子家具齐全,算上榻榻米和电器类,再加上半开放的厨房与卫生间,不过同等叠数价位的一半。在这之中想必侦探社里和上层都做了不少功夫,要让一个背负着种种命案的前黑手党混迹在闹市中心,人口流动比较大的街区,还要离侦探社的办公室仅仅十分钟脚程,这种水准的工作一定又要动用到不少后台关系了,真的是多谢、多谢啦。
这样轻松微笑起来的青年,环顾着毫无生活感的单人公寓,无论是哪一个细小的角落他都确认不会落下东西,滚落的自动铅芯也好,不慎洒掉的啤酒也罢,更不用说灰尘。什么都不会留下来的。这个人跪坐在地上想,可真的是完全不能让别人随便上门的好地方啊,转而惊讶地注意到自己居然难得地正坐着,双腿叠跪着压在地面,脊背也十分挺拔。
一想到关于死亡的话题,连头脑都没有自觉的时候,身体已经有所触动。就这么想要死掉吗?既然这样的话,在真的结束呼吸的过程中,好歹不要反抗得那么剧烈嘛。太宰治轻笑着捏了下自己的腿。
不过,他从来不会跟自己生气。
用别人的话来说,他的生存本能简直太过强大,才会在自尊心、廉耻心、罪恶感种种情感跳出来争夺主动权的时候,直接切换到最利于身体存活的状态。在周围人都沉痛的时候,他的心张开一层光滑的外壳,灵魂站在里面毫发无伤地张望这个世界,面对道理说不通的世间,好奇与钝感,将自我与外界一分为二。
他尊重这一点,比任何人都尊重自己的需求。也正因如此,当身体受自身的死亡渴望支配的时候,忽然想要冲到枪林弹雨里,头脑告诉他,这是人对死亡的本能冲动,他就毫不犹豫地、指挥着自己跳进最危险的地方。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渴望呢——
关于这一点的好奇,也被生存的本能过滤掉了。尽管站在房屋林立的风中,张开双臂,面对着星辰与月光的余晖闭上眼睛,内心也不会给出答案,这个世界也不会给出答案,全部都是安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最终到来的那一瞬间,除去他似乎谁也不会太在意、包括他自己,或许也没那么在意的那一瞬间,到来,或者消弭。
一切都是旁观者。
他重新张开双眼。那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海平面上散落出来,将东方的那一侧天空都染成干净的柠黄。刚刚像鬼魅一般躲在楼宇背后的诸多阴影,现在讨巧地转换作可爱的紫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实际上,除去这世间最渺小不过的一颗灵魂的自问自答,确实也没发生什么,它们加入到日出的喜悦庆祝之中,新的一天,又如往常一样到来了。
诶呀……也不是今天?
被双脚带离天台外侧的太宰治,轻飘跳落到安全的扶手内区,一如既往地挠了挠柔软的头发,有点无奈地弯身捡起了公文包——他忽然警觉地停了手指,转而撩起眼侧的碎发向一旁望去。
有人。
而且,居然是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就站在另一边的天台外侧了……
是前不久刚被他逗弄过的那个俄罗斯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日出的光辉里,双手合十,向天空诚挚地进行着祷告。声音压得很低,吟诵着最为朴实的对主的赞美。
在太宰治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行事跋扈的盗贼团首领,有如此谦卑的时候。太宰治站在原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太远,就算是入秋的风有些凛冽,他也不认为对方真的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这样安静地沉浸在与他的神的对话之中,像每一个普通的教徒一样,温顺得如同羔羊,轻轻将他的头颅低下。
“——”
风牵起太宰治的衣角,绕过他散在耳旁的黑发,翻卷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帽尾,轻抚他举在胸前、贴于唇边的,那近乎祈求的手势。纯粹的灵魂要么是在荆棘之上开出火海,要么是亲自将荆棘劈斩、把琐碎的道路踏平,终究是要做出点动静出来的,以此忙碌不堪。能让他们停下来的唯有死亡,至于其余的东西,泪水、悔恨、罪恶、牵绊,所有一切都无法终止这种最为本能的存在,以至于旁人将视线落过去的时候,他们总是满身污泥,便以为也确实是最复杂的人类了,就如此盖棺定论。
我也如此盖棺定论了么,“魔人”——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不知道此刻的心情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身体拒绝知道的存在。就像他的身体从来不让他真正去做出努力,将逐渐拧成死结的内心一点点打开,不让他那么频繁产生寻死的欲求——疼痛是需要避免的。沉重是需要避免的。悲伤是需要避免的……避免、避免、避免。在一个又一个红灯飞速经过之后,列车最终无法再停下飞驰。
“嘀——”
外衣兜侧的手机铃声响了。那是他这个月换的第三个手机铃声,这一次的主题是简约。他打开接听,并不忌惮于那个罪犯会不会听到。嗯、嗯,诶呀,这不是好好在活着嘛,文件一定会交到社长桌上的,在那之前我先去喝杯咖啡……风声?您太敏感啦,只是想起窗户没关,正在关而已。
太宰治的声音笑嘻嘻的,和往常一样轻松得毫无感情。他挂掉电话,想到即便是社长,也对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如同苦笑似的,舔了舔被风吹干的嘴唇。原本是打算离开了,今天是休息日,给社长送去昨日加班的文件已经是超额工作,他可懒得加班去管这个俄罗斯犯罪者。说什么“想要改变世界”,光是听到就已经觉得没救了,这种死脑筋就还是发薪水的时候再去教育吧——
抬眼望过去的时候,东正教徒的祷告已经完成了。却没有翻身回到天台内侧,而是蹲下身,默默解开半靴的桎梏,将帽子褪下来,与一双靴子整齐地码放在身旁——
“……喂!”
喊出声之前,身体已经拔足赶去了。太宰治扔掉公文包,他惨淡的个人家当连同公司文件,一同在水泥地面上弹出很远。他冲过去,一把揪住那个人的衣襟,还好今天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穿着那件长袍,他穿过栏杆也捉住了这人骨结分明的细瘦手腕,牢牢地扣着不让他挣脱。
铁栏杆和太宰治肩头撞到一起,发出震耳的动静。他咬牙切齿地用着力量,经过黑手党的残酷训练,他的臂力已经算比较出众的了,但是和看上去不同,这个身材不算魁梧的俄罗斯人,体重可并不算轻。
“真是会给人添麻烦啊……你这个只知道胡作非为的小小毛子。”
四目相对,原本两个人都有点愣神,太宰治的话语落出口去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居然有点生气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一眼就发觉他的异态,就和他一瞬间产生懊悔感的原因一样。这个人眨动着宝石似的紫红眼睛,朝阳的光泽在里面充盈着,将太宰治的脸庞毫无保留地映照在晶体之中。
“奇怪啊。”陀思妥耶夫斯基仰头望着他,面容上无波无澜。他一点也没有上岸的意思,看着汗珠从太宰治的耳边滑落,似乎让他心情非常地敞亮。他放松所有力气任由着这人就这么拽着,洁白的制服在风中飘飘摇摇,像随时会被舍弃的碎叶。
“我可是推测你绝对不会阻止我才这么做的,太宰治。怎么可以辜负一个寻死者的信任?”
几分故意的指责,巧妙演绎在把得逞藏进无辜嘴脸的苍白面孔上,让太宰治完全确认了对方的真实意图。可是……他满怀自嘲地咬着嘴唇,手里头一点也没办法松懈力气,仍旧维持着紧捏住手臂不许对方坠落的姿态,狼狈地半跪在栏杆之侧。
“你还真是知道怎么激怒我啊,愚妄的老鼠。”
无法摆脱名为“救人”的诅咒,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黑手党最年轻干部,如今眼睛里满是厌恶却又没有办法,真是难得被谁气到这个程度,尽管表面上是波澜不惊,内心已经翻涌着黑色的浪涛。显然,这就是对方的把戏。余兴节目,新一天好好干活之前的一点精神食粮,顺便再掌握更多有关真实的太宰治的性格与观念。
陀思妥耶夫斯基欣赏着太宰治的表情,已经放弃了演戏,扬起的脸庞之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还不知道收敛,就算下一秒可能会被折断十根手指,这一秒也要在烧着的火里添一把柴:“怎么,我可是‘坏人’?即使松手也没有关系。神不会降罚于你,因为他只会处罚我——他人也不会怪罪你,能让你无法直视这件事的,只会有那点儿良心……”
手指快要滑脱了。汗水捏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背。他没有住手的意思,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是真的感到掉下去才是令人愉悦的,是一种最为无耻的解脱,罪上加罪,但是又是身为人的最原始的冲动之一。
可是……唉。背负着人类罪孽的重罪之人,若是半途而废了,仍旧痛苦与世间的灵魂又该怎么办?
他飘摇在高空之中,像钉于无形的十字架上,原本想要逃跑的心情早就被老老实实锁回了黑暗。陀思妥耶夫斯基望着这个人的眼睛,这个刚才还想要自我了结、却完全不允许他人自我了结的自私之人,那里面的挣扎、痛苦、理解与彷徨,实在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人的感情。看看这个世界让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太宰治。陀思妥耶夫斯基心里泛起悲悯,就和他的嘲笑一同翻卷进彻骨的风中。可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内心,就像太宰治无法挣脱自己的死结。那声音在寂寥的空谷中回响:也看看这个世界让我变成了什么样子。紧接着,就被新的声音重新覆盖了,就和以往相同——不,不是这样。人间的责罚会让我改变什么?是父选择了我,是他,万军之耶和华,将审判降临人间……
我的一切早已经是注定的。
他收敛了笑容,那一瞬间的眼神是寂寥的,如同山海与长空之间残存的永恒痛苦与希望。将垂于身侧的手臂勾上空中,冰凉的手指在对方的手臂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到旁边,扒住被已经被阳光温暖的水泥台的边沿。翻身回到栅栏内侧的安全地带,本以为对方会因为刚才被激怒而顺势将自己带走,就连那之后的种种他都早有预计——
但是他抬起头来,并没有再从太宰治的眼睛里看到冰凉的恶意与犹豫不决。相反的,他从短暂的失神里聚焦视线,发觉对方的眼睛里平淡得如同秋水。太宰治蹲在一旁,瞅着身边这个亡命之徒将鞋和帽子从台面外边谨慎地拎到身边,连趁机夺去扔掉的冲动也完全没有,简直就像是失去兴趣似的站起身来:
“害我都要迟到了,今天估计只能喝点儿速溶……”
这个人拍拍手上的灰,居然就站起身去捡他的提包了。似乎连解释都不打算说,完全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状态,把才捞上来的人当作空气。可若是真的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以此来维持可笑的尊严,这样的思路陀思妥耶夫斯基仍旧可以读懂,这人给他的感觉却不是那么回事。反而更像……
“你在怜悯我么,太宰治?”
稍稍刺痛的感觉,让这位年轻的俄罗斯人不由得稍稍抬高了他的下颚。
太宰治没有回头。他稍微愣了一会儿,心里感到些许好笑。不过,正是因为知道这里面不好笑的成分,稍稍在这个人刚才的神情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怎么可能。”他自嘲。
横滨熙攘的人群逐渐凝聚在十字街头,此刻在高楼顶端的他们,短暂地体会着居高临下的感觉。同样的劲风从背后席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后推了一把,也在太宰治的背上推了一把。一个暂且停留在高空,傲然审视着人间,另一个,却执意要混迹尘世。
拍拍公文包上的尘土,太宰治哼着最近流行的小调轻快离去。陀思妥耶夫斯基仰靠在围栏之上,他闭上眼,感受着风滑过发梢的声音。
紫色眼瞳再睁开的时候,已然是和湛蓝天空一样的沉静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