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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忏罪者宣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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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色的暮光爬上窗棂,又顺着天鹅绒的窗帘滑到白银打造的王冠上,被上头嵌刻的七颗宝石折射成绚烂的虹光。灰精灵工匠无双的技艺使得白银与这七颗颜色各异的宝石结合得天衣无缝,美得令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这可真美,像是我们那儿的银杉!那种树长得特别高,云彩和太阳都像是挂在上面一样,晚上就更漂亮啦!”乌尔姆用双手比划着,仰头看着尼古拉斯,清澈的碧蓝色双眼闪闪发亮。
“晚上,银杉的枝叶就会托起北冕七星,对吗?”
“没错!那是精灵岛上最美的景色!”乌尔姆点点头。“安大人,您知道的事好多呀。”
尼古拉斯抚平罩袍上的褶皱,温柔而恭谨地望着少年,回答道:“因为曾有人和我讲述过那副景致,在我和您一般大的时候。”
乌尔姆颇为惊讶。“哇,您跟我一般大的时候是在、是在……”他忽然停了下来,脸颊有点红。
“是在一千年前,乌尔姆大人。”
“对对,一千年前。”乌尔姆咳了一声。“哇一千年前银杉就那么高了,别人老说银杉比我们活的要长我还不信。”他扁了一下嘴,注意力很快被尼古拉斯看着王冠的神情吸引了。“大人,这就是白银教皇的银冠吗?”
“啊——是的,阿塔兰的人鱼献上七彩的宝石,灰精灵用密铸的白银打造出王冠,神在其上留下祝福,并将王冠戴在陛下的头顶——就像是任何一篇赞美诗里歌颂的那样。”尼古拉斯伸手揉了揉乌尔姆的头发,语调沉缓,像在吟诵歌谣。“陛下确实是按照他记忆中银杉的模样设计的王冠草图,不过千百年间,人们都只颂扬王冠如何的美丽,没谁能知悉它象征着什么了。”
“这不难理解,毕竟白银教皇加冕之后,我们的岛屿就漂向了无尽之海,应该没人再见过银杉。”少年轻声地叹息,神色忧郁得不像个孩子。
尼古拉斯这才真切的意识到他是个几百岁的精灵。
精灵的寿命几乎等同于龙族,几百岁对于他们来说,相当于人类的十几岁,因而他们生长得也极为缓慢。尼古拉斯对此并不惊讶,因为白银教皇就是一位半精灵,在逝世的时候教皇已经快一千六百岁了,容颜如二十几岁的人类般青春美丽,蓝眼睛里却暮色昏沉、如同无光的深海。
那双眼已经闭上了近千年,但尼古拉斯永远无法忘记那种眼神。他通过冥想和不断地修行让自己不要去回想,并借此保持平静。可惜所有的努力,都在他看见眼前这位金发碧眼的精灵歌者的时候,付诸流水。
尼古拉斯不知道教皇年幼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不过见到乌尔姆的第一眼,尼古拉斯就下意识地认定,教皇幼时一定是这幅样子。
这令他感觉到与乌尔姆相处起来异常的困难。对于他如父如师的教皇他满怀崇敬,与乌尔姆说话让他像是回到了幼时和教皇漫步旷野,感到久违的安宁;可一旦和乌尔姆对视,他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教皇弥留之际的眼神,以至于他现在完全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以为,还是乌尔姆的眼睛里本就涌动着哀伤。
“——大人?尼古拉斯大人?”
尼古拉斯被手上的灼痛唤回了神识,他悚然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佩剑的剑柄。他连忙松开佩剑,僵硬地扭动脖颈,向担忧的乌尔姆露出安抚的微笑。“抱歉,我刚才走神了,请您谅解。”
敏锐的精灵显然不是好糊弄的。“请问,是我刚才的那句话冒犯到您了么?”乌尔姆问道,这个第一次走出精灵之岛的歌者很不安,尼古拉斯看得出他满心都是愧疚。
“并没有,只是……我想起了一些往事。”再含糊其辞只会让乌尔姆难以释怀,尼古拉斯便说了实话。事实上,他也再编不出什么话来。“和您说话让我想起教皇。”
“拉伯大人也这么和我说过。”乌尔姆歪头,指着自己的脸。“我和教皇长得很像吗?”
“……是很像。”尼古拉斯伸手揉了一把乌尔姆软蓬蓬的头发。“您能来到教廷,我们都很高兴,但这是因为您将成为歌咏牧师团的希望,不是因为您身上有教皇的影子。”
说到这儿尼古拉斯忍不住想着,歌咏牧师团究竟有多少年没有过精灵了?对于通过解析神典,研究其歌咏方式及编纂神谕录的歌咏牧师来说,必须要了解神典原本所用的精灵语,否则咏唱出的神典永远不会起到圣化的作用。教廷创立之初,歌咏牧师团大半都是精灵,那时候的牧师团在战场上不仅是负责辅助和医护,必要情况下他们甚至能够充当主力。
乌尔姆闻言愣住了,旋即他又扯住尼古拉斯的袖口。“真的吗?真的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才刚开始学习咏唱神典,就这么受到期待吗?”
尼古拉斯笃定地点头,又觉得这可能给他造成压力,刚想要开口鼓励他,就被乌尔姆兴高采烈地抢白:“我就知道我肯定能行的!谢谢您团长大人,我会为了成为首席牧师而努力的,然后成为能和你们并肩战斗的伙伴!”
一道玫红的夕光落在乌尔姆的身上,从尼古拉斯这边看过去,像是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骑士不禁莞尔道:“我们期待着那一天,大人。”
“是的,我们期待着。所以,亲爱的次席牧师乌尔姆大人,您的娱乐时间结束了,接下来请去勃利利斯图书馆温习神典吧?”这道和煦如春风的声音响起时,尼古拉斯清楚地看到了乌尔姆吐了吐舌头,才转过身去。
教廷实际上的最高领袖、外庭总管、枢机大主教拉伯站在门外,向乌尔姆招了招手。“快去吧,马提尼主教在那儿等着您呢。”
“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乌尔姆立马着急了。拉伯摸摸他的头,“您和安大人聊得正开心,我当然不好开口打扰了,快去吧。”乌尔姆被噎住了,只得闷着气跑去图书馆。
尼古拉斯几乎是在乌尔姆离开的瞬间冷下了脸。骑士团长的手按上了剑柄,浅蓝的眼睛里凝起寒光,他微微压下身体的重心,整个人混如一柄半露锋芒的宝剑,下一秒就会出鞘饮血。
拉伯背着双手站在原地,脸上仍是笑着的,无惧于尼古拉斯骇人的杀意。倒不如说,同为千年前追随教皇的位高权重者,拉伯知道该怎么面对暴怒的骑士团长。尼古拉斯非常、非常地厌恶拉伯这幅态度,这点他无论花多少功夫来砥砺内心都无法改变。
教皇的银冠被安置于他们两个中间的镶金宝盒里,闪耀而静默,宛如曾观望他们对峙的它的主人。
如无特殊情况,尼古拉斯绝不会在银冠前拔剑,但这一次拉伯结结实实照着他的底线踩了一脚。“枢机主教大人。”尼古拉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浸着冰的水一样冷。“您想让乌尔姆做新的教皇,这违背了教皇的遗愿。你该知道,若你执意如此,我会怎么做。”
“您沉睡了六百年,而在这期间,教廷经历了无数的苦难。”拉伯神色不变,陈述道:“最近这两百年,教廷已经日渐衰弱。人类和灰色种族用魔法和战争从异族手中赢得了土地和自由,他们的力量逐渐强大,对神的祈愿变少了,不如说——他们已经不再相信神了。”
“信众们借神的名义满足私欲,或为了某种目的利用教廷的力量,发誓清贫的人越来越多,教廷却因这些人而沦为大陆上争权夺利的一份子。”拉伯说,悲悯中带着冰冷的讥讽。“自白银教皇以后再无教皇,歌咏牧师哪怕将神典全都嚼碎咽进肚子里,他们也永远无法参透神的旨意,他们亦无法凝结新的信仰,三大骑士团同样无法做到。克罗纳生前留下的威名已经被时间冲淡——深渊封印现在成了所有野心家的目标,咬尾蛇的复活还不够让您意识到什么吗?”
“深渊封印,他们疯了吗?”尼古拉斯喃喃道。
“是的,我们所处的时代比东征和新典之战那时更加疯狂。七族战火连绵,谁也不能幸免。”
第一纪元的龙神时代,深渊是龙神来去不同大陆的通道,据说每一道深渊都通向一位龙神的宫殿,而每一道深渊都像一座迷宫,其中藏有无数未知的凶险,进入其中的探索者鲜有生还。受诫厅之下便封印着一道深渊,而封印本身,便是长眠着教皇的水晶丛。
六百年间,尼古拉斯都和圣剑骑士团的雕像奉教皇旨意镇守在那里。警惕着深渊的主人——被称为“咬尾蛇”的血族觉醒,重启深渊。
封印没有异动,尼古拉斯便沉睡,咬尾蛇觉醒,他便醒来去诛杀那邪物。拉伯从不会拿深渊开玩笑,尼古拉斯的脸上蒙上一层阴翳。
“守卫封印是我的职责,我自会解决,还用不到再选一位教皇。”尼古拉斯斩钉截铁地道。“三大骑士团、外庭、神之眼修会、枢密院难道还无法对付权利的斗争吗?圣殿骑士团甚至掌握着两个公国的国库,他们拥有着整个艾博鲁大陆最好的信誉——至少目前如此,这样又怎么会成为被利用的一方?”
拉伯终于为他这幅油盐不进的顽固而皱起眉头。“我们需要一位教皇,能够聆闻神谕,彰显神的权柄,作为教廷的中枢指引我们,否则不管三大骑士团多么英勇,外庭多么能斡旋,教廷当下都不会同心协力。只有重树教皇的权威,一如陛下所为。”
尼古拉斯忍不住冷笑,握剑的手气得发抖,他得花上许多力气自制才能让自己不把剑拔出来。“何须掩饰呢,你需要的不是一位新的教皇,而是陛下的苏醒!我们心知肚明,一旦乌尔姆或者任何别的谁要被加冕,便只能日渐迷失自我,到最后彻底被陛下的力量吞噬。陛下痛恨这样,你为何要再令他遭受一次折磨?!”到最后,尼古拉斯几乎是对着拉伯厉声呵斥。
“你若执意将乌尔姆推上圣座,我就会和以往一样,杀了他。”尼古拉斯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声音嘶哑,面容肃杀。“我发誓。”
这话当然不是光为了威胁而说的,圣剑骑士团的修道骑士对待誓言杀人这事怀有种神圣感。尼古拉斯和他的骑士兄弟们曾在圣座前发过誓,他们誓言化身利剑,抗击一切暴行;也誓言心怀悲悯,以手中之剑解脱受罪的灵魂。因此,若尼古拉斯立誓要杀一个人,哪怕是教皇阻挡在前,他手里的剑依然会出鞘。
尼古拉斯记得每一个曾戴上教皇冠冕,最后自身意识消失殆尽的人的脸,每一次他们都会走入受诫厅,用他敬如亲父的教皇的声音祈求他。
祈求他用圣剑解脱他们,就像千年前尼古拉斯让接近永生的教皇获得暂时的安宁一样。宛如一个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圈。
拉伯金色的双眼冷冷的燃烧着。“尼古拉斯团长,您比我更清楚,我们想要守住深渊,只有唤醒教皇这一条路可走。”
“您知道的,除非我们令教皇被不灭的灵魂归于永寂——这无异于弑神,否则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尼古拉斯不再说话,他冷沉如一把结满霜晶的剑,擦过拉伯走出门去。
“请您不要将对教皇的忏罪与肩负的责任相混淆,您想置教廷于何地?深渊再开无异于地狱降临,您——”拉伯背对着他说道,吐字很慢。
质疑一个圣剑骑士捍卫教义与和平的决心,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这话等同于碰了尼古拉斯的逆鳞,佩剑锵然出鞘,遥指着拉伯,明澈的剑身上反射出尼古拉斯怒火熊熊的双眼。“我誓言抗击邪恶,也誓言守护教皇,千年前我未能做到,而今我不会重蹈覆辙。”
骑士团长的话语掷地有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什么阻挡我,无论我将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履行承诺。”
夕阳西沉,夜幕降临,城堡里的光昏暧不明。
“我将誓死与邪恶战斗到底,我将誓死守护我的君主,我将用我的生命、我的一切践行我的诺言——”
骑士团长的紧紧地握着他的佩剑。剑身上的金色流动起来,澄黄的火焰顺着剑身流淌、缠绕,交织出绚烂的、太阳般的光辉。
“——为此,我将化为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