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Xerxes

8、许愿

　　我站在树下，面前是一张画案，柔润的笔锋擦过细腻的熟宣，一笔一划的描绘着眼前的人。
　　树影婆娑，已是初夏时分，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属于这个季节的气息，热烈却又不失温和，风吹过，带来些微的凉意，我笑了笑，看着面前静坐的已经不耐烦的君羡。
　　我举起画给他看，问道，怎样？
　　他愣住了，画中的他，漆黑的发，深邃的眸子，嘴角带着一抹灿烂骄傲的微笑。
　　这不是我。他冷冷的说。
　　我看了看说，奇怪，这样一来，你眉眼间有几分像是承瑛。
　　他没理我，自顾自的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画发呆。

　　时间一天天过去，唐君尧再没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愿再去回想他走时候说的那些话，那一晚变成我心底的一根刺，想一次疼一次。
　　他说我不明白他的心。
　　我是明白的，从赢试离开后他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就明白了，可就是因为太明白，我才不能。
　　我受不起。
　　君羡是对的，我是个令人失望的人，身边的人为我而难过，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甚至装作快乐的样子，都不能够。
　　我活着这么复杂，全然没有天真，满心的固执，骄傲，自私，冷漠。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
　　幸好，我还可以静静的反省，沉淀，没有人打扰，我的心是平稳的，只有在想起泰西的时候，才会不可遏制的掀起波澜。
　　君羡的话越来越多，总是在劝诫我“放下”。他的心情也因为最近的事变得不平静么？冷酷依然未改，笑容也很少，训我的时候口气很生硬，我坐在外面出神时他总是在我身后絮叨。
　　但他话总给我莫名温暖的感觉，我知道，不管话说得多重，他都是真的为我好。
　　小君已经认主了，每天乖巧的陪在我身边。天热，我总是带它去玩水。皇觉寺在山里，有很多瀑布溪流，小君酷爱这种活动，每天都迫不及待的要出门。
　　君羡有时也会跟来，我们坐在石头上看小君的时候，我就会慢慢想起小时候和泰西在一起的时光。
　　细数我们相聚的时光，其实并不多，他自小被送去洛阳，每年回来住一段时间又会回去。而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我心里，喜欢上了这个我本不该喜欢的人？
　　记不得了，不过这已经不再重要。
　　人的回忆如果能像流水一样一去不返，你说该多好？
　　黄昏时分，小君玩够了，从水里跳出来甩掉身上的水珠。无数晶莹飞溅，我抚摸着它的耳朵和脖子，分享着它的快乐。
　　躺在带着夕阳余温的大石上，我枕着它温暖的脊背，看浮云变幻的天空，耳边只剩下风声，水声，鸟鸣声。细碎的夕阳照在我脸上，淡淡的温暖，我的心只有在这一刻才是平静的，属于我自己的。
　　很多夜晚，我们就这样在静默中看着天边的第一颗星升起。

　　父皇的身体彻底的垮了，眼睛也不大看得清，又染上了风疾，怕热易惊。
　　朝政渐渐由哥哥把持，也许明年父皇就会退位，把皇位交给哥哥。
　　这些都是承瑛告诉我的，我本来不在意这些，可是却不由得想到泰西的日子会越来越艰难。如果不能建功立业，在边关呆一辈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兄弟相残，这种事既然曾经有过，为什么就可以幸运的不在我们之间发生？
　　宇文意也来看过我，给了我一些训练小君用的东西和书，问我什么时候回长安。
　　我笑了，名为反省，其实现在已经变成了软禁。
　　话没说出来，即使如此，他明亮的眼神里还是染上了些许担忧。
　　山中岁月漫长，夜里雾寒风冷，我抱着小君，它柔润的毛皮温暖了我发肤，我把脸埋在它的脖子里，似乎可以从它身上汲取些力量。有时候我会整夜给它讲我和泰西小时候的事，那些无人可以分享的回忆在月光下弥散出孤独而辛辣的芬芳，它听不懂，但却会很温和的看着我，我会亲吻它的额头，忍住泪水。
　　日子就这么过去，我渐渐爱上了这样的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的同龄人如何过他们的人生，但我自己的，只剩下回忆。
　　本来我会一直这样沉沦下去，直到心枯力竭，但是，另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午后的阳光炽烈而清澈，我躺在石头上看着小君玩水。
　　远处传来一个女孩子轻盈而美好的笑声，她开始唱一只歌，清澈的声音穿透云霄，我的心忽然明亮起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连小君也不再玩水，凝神细听那有些好笑却很可爱的歌声。
　　山路的石阶上出现两个身影，是之夜，他身边一个女孩子在山路上蹦来蹦去，像只可爱的白兔。
　　“这里好好玩啊！小夜，你看，真的瀑布！古代的空气就是新鲜。”
　　我忍不住笑了，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活力四射，肆无忌惮的声音，却很能温暖人心。
　　她又抱怨说，水里那么多鱼，可惜没带个兜子来。
　　之夜的话带着宠溺飘到我耳朵里：没事，我阿姐那里有，给你拿一个。
　　女孩子抓住他的衣袖笑着说，好，我们快去拿兜子抓鱼，晚饭有着落了。
　　别光想着吃。之夜敲敲她的额头，先去见我阿姐，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你阿姐？真正的公主呢，在我家乡都绝迹了！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我面前，之夜先看到我，跑过来一把抱住我，少年百合般清新的味道混合着阳光的气息，我笑着看着心爱的弟弟，他长高了，再也不需要仰视我，反而是我要微微抬起下巴。
　　我们家的男孩子都特别的高，像是父皇。
　　之夜揽着我走到女孩子面前，她笑弯了腰说，之夜，原来你这个小孩深藏不露，御姐控！
　　说完，认真地望着我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子有趣极了。
　　抛开公主的身份，我也笑了，说，我叫离徵，你呢？
　　她睁大眼睛望着我，眸子黑白分明，清澈的可以映出我的影子。
　　原来古代的公主还可以这么平易近人，我叫武珂，据我估计，就是未来的武则天！
　　阳光下，她的笑容灿烂，雪白的贝齿在朱唇下闪耀着晶莹细腻的光彩，整个人都从里到外散发着一种不羁的甜美和自由。
　　我笑了，你不是要捉鱼么？我们去拿兜子吧。

　　我们一路走着说着，武珂特别喜欢小君，不停的说，古代居然也有萨摩耶。
　　我问什么是萨摩耶，她说就是小君，是一种用来拉雪橇的狗。
　　我又问什么是雪橇，她说是爱斯基摩人的交通工具，圣诞老人也坐它。
　　我笑了，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的东西似乎很多，我从来没听说过。
　　捉鱼的时候我和之夜躺在石头上，看武珂和小君在水里扑腾，两个人都尽情的疯闹，一条鱼都没捉上来。她的裙子全湿了，在阳光下滴着水，可她根本不在意会着凉，反而更加活跃。
　　她很可爱。我对之夜说，管父皇把她要来吧。
　　她还太年轻，我不想让她卷到宫里。之夜淡淡地说。
　　我沉默，风雨欲来，原来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
　　武珂忽然扬了扬手，开心的大叫，看！我捉了只螃蟹！
　　夕阳下，滴着水的晶莹的手指间捏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横行将军，她兴奋得说，晚上可以吃清蒸螃蟹了！
　　之夜宠溺地说，一只哪里够，再抓几只！
　　她娇嗔，是我在抓好不好，你要吃总得贡献点力量吧！
　　说着一只手撩起水泼向我们，别躺着了，快来全民一起抓螃蟹！
　　之夜跳下去笑道，好，让你看看本王的厉害！
　　我看着他们两个人，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好可爱的两个人。

　　晚饭时听说哥哥和承瑛也来了。阿珂问我，你哥哥就是太子承乾？
　　我点点头问道，是啊，你在宫里没少听过他的名字吧。
　　当然，听说是万人迷。阿珂笑着说，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就是在我的家乡他也很有名。
　　我说，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到他了。
　　她惊喜地问，真的？太好了，总算又见一个名人。对了，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叫泰的，是个饱读诗书的胖子，很受你父皇宠爱，排行第四？
　　我想了想说，你难道是说泰西？他还是偏武一些，文采可不怎么样。而且也不胖。
　　她傻傻的望着我，忽然叫起来，天哪，之夜难道是李治？！全错了全错了！那架破机器把我送到一个平行空间了！难道果真有镜面效应？
　　我忍不住迷惑，刚想问，哥哥和承瑛还有之夜走进来，哥哥见到阿珂，微微点头，阿珂看着他，微微愣了一下。
　　承瑛对我笑了笑，说，阿徵，你还好么？
　　我点点头。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轻松，说，那就好，我总可以放心了。
　　之夜脸上带着很幸福的微笑对我们说，这就是明夜殿的侍女阿珂，武家的女儿。
　　哥哥点点头，我知道你的父亲，不必拘礼。
　　我们在桌边坐下，阿珂在我耳边说，你哥哥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没明白过来，问，什么是类型？
　　她抿嘴笑了笑，露出两个小巧的梨涡，我是说，我喜欢你哥哥这样的男生。真没想到他这么帅，优雅天成，稳重英俊，年纪轻轻就才学过人，又温和，眼神那么亮，在我家乡这个年纪的男生就知道打游戏泡吧，哪有你哥哥这么厉害的。
　　哥哥忽然扬起头笑问道，你们在说谁？
　　我还未开口，阿珂已然笑着说，我喜欢你，做我bf吧。
　　哥哥皱眉，什么是bf？
　　她急的看着我，自言自语说，这个古文怎么说呢，他们好像都是先结婚后恋爱的。
　　忽然看到桌上的桃子，她拿起一个扔到哥哥手里，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哥哥明白了，微微一笑，把桃子放在之夜手里说，还不快表示一下。
　　之夜解下身上的玉佩交给她说，好生收着吧。
　　她噘嘴说，承乾，我是给你的好不好，你不要也就算了，还推给别人。
　　哥哥失笑，说，你还小。
　　她笑了，可爱而狡黠，眼眸晶亮，说道，我不小了，什么都懂的。
　　哥哥望着她轻笑了一下，她的脸慢慢的红了。
　　他淡淡地说，等你再大一些吧。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许多酒，我醉了，靠在承瑛身上数星星，忽然一道流星划过，我急忙闭上眼睛，看见了是不祥的。阿珂在旁边用力抓住我的胳膊说，有流星！许个愿吧，阿徵，对着流星许愿就会实现。
　　尽管不太相信，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祈祷神明可以让泰西和哥哥之间永无纷争！
　　睁开眼，正对上哥哥含笑的琥珀眸子，似潭水般深幽，他问，你许了什么愿？
　　我正要说，阿珂拦住我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哥哥笑了，说，是么？那我也不说了。
　　我们又开始喝酒，阿珂说，今晚好开心，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哥哥问，怎么玩？
　　阿珂说，谁输了可以选真心话或者大冒险，不然就喝酒，真心话要说真话，大冒险要做别人让你做的事，我们先玩一圈你们就知道了。
　　哥哥似笑非笑说，恐怕这里没几个人愿意玩这种游戏吧。
　　之夜说，玩吧，今晚这么开心。
　　我也说，玩，你们来看我，大家一定要尽兴。
　　哥哥揉揉我的头发，眼神中带着宠爱说，听阿徵的。

　　第一轮，我输了，阿珂发问。
　　阿徵，你会不会爱上一个和尚？
　　和尚？不会。
　　是么，高阳不是爱上了个和尚么？那将来如果你爱上一个和尚，你会不会和他在一起。
　　哥哥插进来，这个算第二个问题吧。

　　第二轮，之夜输了，阿珂问，你要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大冒险。
　　那你用屁股给我们写个“夜”字。
　　之夜奇道，屁股怎么写字，你是个女孩好不好？
　　阿珂满不在乎，你就随便比划一下就好。
　　之夜站起来，真的在空中比划了起来，姿态极其古怪，我和承瑛快笑抽了，互相抱着乱抖。
　　阿珂叹了口气，还成，算你有娱乐精神，过关了。

　　第三轮，阿珂输了，之夜问，你选什么？
　　真心话。
　　为什么不选大冒险？
　　怕你们让我出丑。
　　哦，那好，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阿珂笑了，之夜，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好不好？
　　是么？我怎么不记得。
　　你问我，为什么不选大冒险。
　　我和承瑛再次笑抽，他们真是一对活宝。
　　夜风也似乎温暖起来，哥哥的目光温柔如水，望着我，似乎因为我的喜悦而喜悦。

　　第四轮，哥哥输了，阿珂问，你选什么？
　　大冒险。
　　也是，估计你也不能说什么真心话。阿珂狡黠的笑了笑，那你亲阿徵一下吧。
　　哥哥笑了笑，吻了吻我的额头。
　　阿珂叫起来，不行不行，人家要看法式深吻。
　　哥哥说，你怎么那么无聊？
　　阿珂笑着说，愿赌服输，我们家乡都是这么玩的，不然你亲承瑛好了。
　　哥哥转过头望着我，我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他伸出手勾过我的脖子，在我唇上印下深深的一吻，熏衣草的气息弥漫，我的脸热了起来。
　　现在好了吧。哥哥笑着说。
　　阿珂叫起来，你真敢啊，她是你妹好不好，□□啊！
　　哥哥也不生气，说，我从小看她长大，还帮她洗过澡呢。
　　我彻底佩服哥哥的脸皮，阿珂凝神望着哥哥，承乾，你是不是喜欢她？
　　哥哥愣了一下，随即大方的说，不错，我是喜欢她，胜过世间一切。
　　阿珂还想说什么，承瑛在旁边说，承乾，你醉了。

　　我们闹到半夜才收场。我喝了许多酒，醉的厉害，阿珂在旁边说什么都听不清了。
　　似乎有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抱起，淡淡的熏衣草气息，温暖而骄傲，是哥哥么？
　　我抱住他的脖子，笑着在他耳边说，哥哥，我许的愿是，你和泰西永远做一对好兄弟。
　　他低下头吻了吻我的额头。我安稳地睡着。山里夜寒，这一觉我却睡得异常温暖，梦里似乎看到了泰西，他不断的吻我，叫我小猫。我笑了，问他，你什么时候回长安？
　　然后他便消失了。

　　我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棱照在我脸上，可以看到空气中的微尘和光飞舞。外面院子里传来清脆的鸟鸣省和阿珂无拘无束的笑声。我记起来自己昨晚喝醉了，是哥哥抱我回房间的，身后传来一声低笑，我回过头，正对上哥哥深澈闪亮的双眸，漂亮的脸上闪过好笑而宠爱的神情。他揽我在怀里问，你睡得好么？
　　我问，几时了？你不回长安？
　　他摸摸我的发梢，眼中流露出一丝眷恋说，好久没见你这么开心，想多陪陪你。昨晚你醉了，拉着我的袖子不放，以后别再喝那么多酒了，头疼不疼？
　　我说，还好。一个白色的影子顶开门闪进来，扑到床上咬住哥哥的袖子就不往床下拉，是小君，我笑了。哥哥也笑着说，你的狗还真是护主心切。说着揉揉小君的耳朵，对它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主人的，我会保护她，我们一起保护她！
　　那一瞬间，时光倏然倒转，恍如回到了我们小时候。
　　然后他说，你的狗和赢试的一样，你还记得赢试么？他要成亲了，和山东大盐商崔家的小姐。
　　我怎会不记得他，唯一有可能令我忘记泰西的男子，现在只留给我生疏的一道印象。他会东海有很长时间了，这段时间，母后病逝，泰西被逐，我被软禁。他那么聪明理智，也许早就忘记了我，也根本不会想得到我身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召唤小君来卧在旁边，抱着它说，是么？
　　其实我并不在意，只是那些回忆偶尔飘过脑海的时候，我就会为了自己的改变而难过。
　　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真的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样结束了。
　　哥哥见我不说话，揽住我说，阿徵，你要是喜欢阿珂，我把她留下来陪你。
　　我点点头。他又说，别想那么多，你什么时候想回长安就告诉我。
　　吻了吻我的额头，他喃喃地说，阿徵，你想不到和你在一起，我有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