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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长安暮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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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灯会
天辰节后,哥哥每天都去户部参加年终财政人口审计,承瑛照例去室陵守孝。离建晟和齐王已死去多年,这些年来,他每年都会去,父皇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泰西回洛阳安顿那边的事务,要到二月份才能回来。
临行前,他拉着我的手,说,我这次去很久,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笑了,说,有林尚宫她们在,我自然会好好的。
泰西沉默了一下,晶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深深的担忧,说,我担心唐君尧……
我心里一紧,很多事我知道,泰西却不知道。但我如何忍心让他为我担忧?
见我不说话,他说,有些事,我本不该讲给你听,但是我却一定要让你知道,唐君尧放浪形骸,骄纵不羁,没有人能驾驭得了他,他哥哥虽然是国之名将,但根本不懂如何管家,放任自流已经许多年了,他是不会在顷刻间,为任何一个人改变的。
我说,我知道,但是他和我……
我本想说,他和我之间根本没什么,但天辰节那天他看着我的眼神又浮现在脑海里,比飞雪更柔和,比火焰更炽烈。我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他对我根本不在意这样的话。愚钝如我,都已经明了他的感情,可见他根本无心隐藏。泰西摸摸我的头发,将我温柔的揽在怀里,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柔声说,小猫,你太乖,乖得让人不忍去伤害。可是你是否知道,你这个样子,才是最大的诱惑……
他叹了口气,终究没有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幽幽的说,还好,你是生在皇家,你的身份就是你最好的保护。
我听着他的心跳,那么沉稳,有力。他的体温让我迷恋,淡淡的鸢尾气息弥散在空气里,凛冽的香,冰冷的雪,泰西是柔和的,温暖的,明亮的,是我最可靠的保护,最深刻的眷恋,最温柔的慰籍。
我说,你要快点回来。
泰西点点头,温柔的吻了吻我的额头,说,乖,等我回来。
泰西走后,唐君尧来过一次,给我一本书后就走了,书上是他自己写的一些关于学习骑御两术的心得。他让我在十天之内看完,元宵节后就要开始教我了。父皇觉得每个月四天太少,令他水曜日也来教我,这样一个月八天,他才觉得足够。
十二那天,母后带我去舅舅家省亲,我十分快乐,因为我又可以见到长孙琳了。
去了之后才发现小舅舅和小舅母也在,正在一起筹备长孙琬的婚事,她和魏良璁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八,魏家已经送来了彩礼,长孙家在准备嫁妆。小舅舅爱女心切,什么都想给她带去,单子迟迟不能定下来。长孙涟和魏良璁关系很好,原本因为魏寺丞和舅舅的关系只能做一对神交的好友,现在魏良璁即将成为他的姐夫,他看起来竟然比长孙琬还要开心,仿佛是他要嫁到魏家去。
舅舅生气地说,真想不出魏家的子弟这么出色,把你们一个个的意志都瓦解了。说是这么说,他其实比小舅舅还开心,因为魏良璁的确是个很出色的男子。泰西也很喜欢魏良璁,常常对我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魏良璁和魏寺丞一样正直聪颖,文武双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哥哥说,魏家也只有魏良璁一个人有乃父之风。
长孙琬从未见过魏良璁,但长孙涟极力在她面前夸赞,把他形容成世上第一的美男子,令长孙琬十分好奇,因为长孙涟很少这么夸赞一个人。我在除夕曾远远的见过魏良璁一面,果真是风度不凡,人品出众。我说,阿涟没说错,你见了他,一定会喜欢的。长孙琬却含笑转过头去,面颊上也显出晶莹的绯红,十分美丽。
我问长孙琳,你看,我阿姐嫁了,阿琬也要嫁了,你还不嫁。
长孙琳一撇嘴,满不在乎的说,我还没找到我要嫁的人。一边说着,宝石般的眸子眨了眨,容颜如玉,笑容如花。我问,你为什么不嫁给魏良璧,他追求你很多年了。
长孙琳阳光般灿烂的笑颜上竟染上一丝忧郁,她说,我知道,他的情,只怕我此生无计回报。他是个很好的男子,可是,我只把他当作朋友。这时门外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但是却很好听,很有权威。他正在和舅舅说话,舅舅的声音一贯冷静而严肃,同此人讲话时竟也带上了一份明显的疼爱。那人的声音清冷,语气很像唐君秋,但比唐君秋年轻。
他们走进门来,他微笑,浅茶色的明眸对上我的。
长孙冲。
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雪夜。十岁的阿姐拉着他的袖子,求他留在长安,留在她身边。我也无法忘记他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轻轻一吻,就这样封印了她的记忆,她的迷恋。
他是理智的,冷漠的,甚至是残酷的,绝情的。
这次见他,发觉他比上次见面又成熟了许多,我记忆里华美柔和的容颜已完全被一张清冷威严的面容所取代。他看到我,微微一笑,行礼说,微臣拜见公主。
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离开长安,多年来在外戍边,我们几乎从未见面,所以比起长孙琳,长孙涟和长孙琬来说,我和他几乎就是两个陌生人。长孙琳比起我来也好不到哪去,她不怕舅舅,却很怕她这个大哥。
我说,表哥,很久不见。说完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我和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共同的话题。
他笑了笑,说,微臣曾见过几次兰陵公主的使节,她很是想念你。
这个人,永远客气,永远不失分寸,但是永远都没有热情。
这时母后和舅母让我去和她们一起准备长孙琬的嫁妆,我便向他点点头,出去了。
走了不远,听见他对长孙琳说,我这次回来,是和父亲商量你的婚事。他年纪大了,还总是担心你,你如何忍心?我已经给你找个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你不要再使性子了。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怕他的长孙琳竟反驳说,那你呢,你都过了而立之年,还不成亲,你到底在等什么?你为了她,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别人的事,她却根本不肯看你一眼。难道你现在还在等她回心转意么?
“啪!”,是耳光扇在脸上的声音,长孙冲动了真怒。我立刻加快脚步,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晚上,我们留在舅舅家。母后和舅舅是孤儿,所以舅舅家就相当于母后的娘家。每次见面,我和长孙琳都有很多话说,这次也一样,我们都不肯睡觉。
长孙琳抱怨说,我哥哥只想把我嫁出去,可是我一定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我说,那你喜欢谁?告诉你哥哥不就好了。
长孙琳说,你不知道,我哥哥和父亲不一样,他要我一定嫁给士族子弟,留在长安照顾父亲。可是你看长安贵族里哪个男子有英武之风?要么斯文秀弱,像顾钧思一样,要么膀大腰圆,像尉迟仁一样。稍微不错的,就放浪形骸,风流倜傥,声名狼藉,像唐君尧一样。我要的,是一个只爱我一个人的大英雄。
我想到唐君尧,微微一笑,说,你说的很对。
长孙琳说,英雄者,不一定要在战场上杀敌,或者作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要内心是正直无私,无所畏惧的,就是英雄。仁者无敌,侠之大者,就是这种人。
我说,那你很难找到心上人了。
长孙琳说,是啊,但是我并不是顽固之人。
我问,你哥哥还要在长安呆多久?
长孙琳说,他回来,我本是很欢喜的,可是现在却恨不得他立刻回边关去。
我说,正月十五你有没有什么事?
长孙琳说,没有。你是不是想找我看灯?
我说,是啊,我一个人,我哥哥一定不许我去。
长孙琳说,太子毕竟是很疼爱你的,比我哥好多了!
我笑了笑,说,那就说定了,十五那天辰时,我们在午门见。
长孙琳说,那么早?看灯是晚上看吧?
我说,出去走走,看看街景。对了,我还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长孙琳问,什么人?
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他不知道我是公主。
果然,长孙琳惊讶的说,什么?他不知道你是公主,他难道是平民?
我说,他是士族,但是他家和皇家从不来往。
长孙琳说,你是怕自己的身份吓倒他?
我想了想,说,算是吧。不过我想他其实很清楚我是谁,但是我不说,他就当作我不是。也许,他也不愿就这样放弃我吧。
长孙琳无奈的笑了笑,揉揉我的头发说,从小到大,你一点都没变。
正月十五。
清晨,我沐浴更衣,身着礼服,给父皇和母后请安,又去看望了在太医院的扬恬。哥哥去了户部,今天是审计的最后一天,他必须去。承瑛从室陵回来,但是染上了风寒,所以卧病在床。我回千羽殿换了一身男装,青衣玉冠,腰佩名贵宝剑,我发现穿成这样大街上的人见到一般都躲着走,因为带剑的人一般都不好惹。这是长孙琳教我的。十五那天不比寻常,街上人多,很危险,必须小心。
林尚宫问,公主,如果太子殿下来了,我说什么?
我一笑,说,就告诉他,我和长孙琳出去了,今晚住在舅舅家。你们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用等我回来。说完,披上狐裘,一提马缰,纵马出了大门。
辰时,街上的人已经很多了,远远的看到午门的城墙下,一个高大的男子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正是赢试。马很名贵,乌黑光亮,四蹄如雪,马上的人高贵温柔,玄衣玉冠,来往的人无不侧目,不少女孩子都在偷偷看他。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亲近民间的气氛,与宫廷太不相同,我的心跳立刻加快,非常开心的放马走到他面前,说,我来了。
他温柔的一笑,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会来,因为我一直在想着你。
赢试说完,长长的睫毛轻颤,暗黑的眸子深深凝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片刻之后,他轻轻说,每次见你,都觉得时间过的太快,我怎么都看不够你。
我笑了笑。
他忽然柔声问,和我同乘一骑,可好?说话间,光亮柔美的黑色貂裘里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来,握住了我的手腕,就要将我拉到他的坐骑上。我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眸子光彩流转,蔷薇般润泽的唇角勾起一抹淡然而温柔的微笑,神色却不容拒绝。
这时,我身后一个柔和的声音说,徵儿,你要介绍给我的,便是他么?
我抽回手,回过头看到长孙琳坐在一匹毛色雪亮的白马上,她一身贵公子打扮,白衣如雪,没有戴冠,只是在漆黑的头发上系了一根银色的飘带,眉目如画,风神如玉,往日柔美的面容因着斜飞的双眉而带上了纤尘不染的英气,一双宝石般的暗蓝眸子清澈明亮,含笑看着我们。
赢试对她微微一笑,温文有礼,问,在下东海赢试,请教足下高姓?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赢泽时,他也只是问我的姓,却不问我的名。东海赢家是最古老的家族,每个赢家子弟都自有一种淡然清华,骄傲疏理之气。他们这样是想和别人保持着距离?还是想为他人留有自我的空间?
长孙琳笑了笑,说,在下长孙澈,幸会。
我笑了,她并无恶意,只是现在身着男装,所以和赢试开个玩笑。长孙澈是小舅舅家的孩子,常年在外游学,长安贵族很少有人熟悉他。
谁知赢试淡淡笑着,却说,在下今日见到长安第一美人,真是三生有幸。
长孙琳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赢试说,因为我见过长孙澈,而且和他还是好友。他曾去过东海,我们临风把酒,快意言欢,他对我说,平生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当今的太子殿下,另一个便是他的表姐长孙琳。
长孙琳说,哦?他为什么佩服我?
赢试微微一笑,说,因为你不畏人言,敢做敢为,敢爱敢恨。
长孙琳灿然一笑,如异花初开,美玉生晕,说,惭愧了。
赢试忽然转眸望向我,美丽的脸上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说,小猫,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样认出长孙公子的?
赢试心思缜密,长孙琳此刻是男装,自然不欲被人认出,他便以公子相称。我点点头。赢试对我说,长安子弟相传,第一美人长孙琳,眸如宝石,唇似珊瑚,光芒璀璨,令人不敢直视,但是却又喜欢做男装打扮,时常纵马。他又将目光转向长孙琳,说,公子的坐骑是西域名马狮子骢,却以桀骜不驯出名,你能使这匹马如此乖顺,可见骑术高超,又很懂马的心思。况且除了长孙家的子弟,谁敢这样明目张胆,冒名顶替?
长孙琳大笑,不禁赞叹,说,好细的心思,好聪明的人。她向来十分骄傲,极少称赞别人,现在却分明很欣赏赢试。我非常开心,说,我们现在去哪里?
长孙琳问,你们不是要骑马去逛街吧?一会儿街上人会很多的。
赢试说,不如我们弃马步行?
我说,好,可是谁来看顾我们的马?
赢试的目光忽然飘向我的坐骑,我脸上本来带着开心的微笑,此刻却笑不出来了。我忽然想起来,自己的马身上带着皇族族徽的烙印!南方之神朱雀,离氏族徽,恐怕普天之下没有人不认得。就在那一瞬间,赢试的目光又回到我脸上,说,此时已将近巳时,我们去吃饭如何?我作东,就在碧海轩。吃过饭之后,我们可以把马匹留在那里,自有人会照看。
长孙琳说,好主意,我们这就去吧。
我点点头,又望着赢试,他有没有看到我那匹马上的皇族烙印?也许被毛色遮掩,并不明显,他也没有太在意。但是为什么他的眉宇之间,忽然带了些许极轻极柔的忧愁呢?
到了碧海轩,赢味已在那里垂首肃立,似乎等候多时了。看来赢试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但赢味看到长孙琳的时候,丝毫没有吃惊之态,似乎他早就知道我们一行有几个人,是些什么人。哥哥曾说赢家的消息网遍布天下。赢味见了长孙琳,微微笑着说,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我问,你们认识?
长孙琳说,曾有过一面之缘。
赢试微笑,说,阿味的记性很好,过目不忘。
说完,吩咐仆从照料马匹,赢味极有礼,在我们面前也是淡淡的,虽然极尊重赢试,却给人一种疏理淡漠的感觉,对我和长孙琳反倒更亲切些。我忽然想起上次在这里偶遇的那位“命格无双”的锦衣公子,于是停下脚步,问赢味说,先生可还记得那位西域的少年?果然,不必多说,聪明的赢味已知道我说的是谁,点了点头。
我问,先生可知道他的名字?
赢味沉默了一下,说,我并不知道,客人不说,我不能问。
我又问,那他后来再来了么?
赢味摇摇头。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再见他一面,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上有太多的谜,而我又太好奇。我竟全然忘记了他的傲慢与无礼。我同时也想起了那个琥珀罗盘,我不懂如何解读,就一直丢在了那里,也许应该找出来给袁琅看一看。那老者说过,这罗盘本就是我的东西,他只是归还给我,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这番话。
我只是凡人,怎么会具有看透未来与现在的双眼?
心底竟因此有些黯淡,仿佛失落了什么极珍贵之物,找了回来,却已物是人非。赢试忽然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修长,柔软,温暖,我转过头,感谢的凝视着他,他微微一笑,柔声说,你饿了吧?我们去吃饭可好?
赢味原本想将我们带去雅阁,长孙琳说,如果大家不介意,大厅就好。
我也同意,因为可以看街景。赢试对赢味笑着说,就按两位客人的意思吧。
比武招亲
我们上了二楼,临窗而坐,大厅里人很多,却一点都不显得吵,还是安安静静的。外面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长孙琳说,一会儿晚间,我们去哪条街看灯?赢试询问的望着我,我说,长乐坊,热闹又宽敞。
长孙琳笑了,说,对呀,那是你名下的……
我心里一紧,她不是想说出“那是你名下的产业”这句大实话吧?那就等于是在告诉赢试,“她就是长乐公主”。但是她没说完,长孙琳不是呆子。赢试在桌下忽然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这句话竟似真的刺痛了他的心。我越发觉得他什么都明白,但是不愿承认。只要我不亲口说出来,他就当作我不是。因为这件事,余下的气氛有些沉闷。
幸好,街上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忽然有很多人围在一起,似乎在看热闹,我们坐在二楼,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楼下的情景,原来是一对父女摆起了擂台,竹竿挑着一面湖蓝绣旗,展开来,上面写着四个不算名家手笔但也很英秀的大字:比武招亲。
我心里的沉郁立刻一扫而空,长孙琳也兴奋起来。她一向任侠好义,出身名门,却很钦慕江湖儿女,此刻自然很开心。我常年在宫廷,民间的事,听说了不少,却从未亲眼得见。赢试见到我脸上的笑容,便也笑了。他低头,在我耳边说,小猫,我真喜欢你笑的样子。
这时菜也上来了,简简单单,清清爽爽,却很精致,可口,令人食指大动。
我们边吃,边聊,边看热闹:那父亲身材高大,一身深蓝布袍,两鬓苍苍,似乎也是习武之人,说话豪爽,眉宇之间却有一丝淡淡的孤傲。他的女儿眉目清秀,一身黑色劲装,身材苗条,举止利落,透出一股英气。我们虽隔的远,却也能听见那父亲所说的话,只因他声如洪钟,神完气足。
他一拱手说,各位乡亲,小人本是洛阳人士,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二八,尚未婚配,不求荣华,但求人品,她立誓非英雄好汉不嫁,所以摆下这擂台,各位英雄如尚无妻室,且在三十岁之下的,欢迎与小女切磋,但此事关乎小女一生幸福,如无诚心,请勿冒昧前来戏弄。
那少女站在一边,淡淡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台下,既不羞怯,也不兴奋。
我对长孙琳说,她的想法和你一样呢,你也比武招亲吧。
长孙琳笑了,说,那我哥定然先杀了我。
这时一个和尚跳上擂台,说,我来自少林,愿意和姑娘切磋几招。
长孙琳说,此人定然是冒名的,少林如今声名如日中天,少林子弟怎么会做这么可笑的事。
我不懂江湖中的事,只是问,和尚也能参加招亲?
似是为了回答我的疑问,那和尚摸摸光头,笑笑说,如果我赢了姑娘,就立刻还俗!
一言既出,台下轰然一片叫好声,那少女依旧很镇定,走上前来,说,那就请吧!
和尚一拳打出,长孙琳立刻摇头,果然,那少女飞起一脚,轻轻松松就把他踹到了台下。
他爬起来,不舍的向那少女望了一眼,受不了周围人讥笑指点的目光,恨恨的走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赢试温柔的摸摸我的头发,问,开心么?
我说,开心,好久都没这么开心了。
他很高兴的点点头,说,那就多看看热闹,这顿饭吃多久都不要紧。
菜渐渐凉了,擂台上的人也换了好几拨,始终都没有人能赢得了那位少女。此刻长孙琳看着她的目光,已有些敬佩之意。
这时远处忽然来了一队人马,气势逼人,态度疏离,马上的人全是黑袍黑马,黑纱蒙面,佩戴着镶满宝石琉璃的银色弯刀。为首的一个少年背负长弓,骑在一匹很名贵的坐骑上,缓缓走在众人面前,白衣如雪,轮廓深明,纤长的睫毛微微卷曲,一双碧潭似的眸子傲慢而冰冷,似乎世间的一切繁华灿烂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赢试说,是波斯使节狄德洛。
我想起曾远远的见过这个少年一面,那时是同宇文意在一起,我还曾羡慕他小小年纪就周游列国,扬名天下,他的名字古怪而复杂,我已经忘记了,不想赢试也认识他。
长孙琳突然说,真是狄德洛么?我常听哥哥们说起他。
赢试说,不错,正是他。此人出身波斯皇族,极其傲慢,年少气盛,最喜欢四处惹事生非。他哥哥是波斯名将美伦狄,他小小年纪,就身居一国大使高位,自然有恃无恐,放纵恣意。
我忽然想到光源政脆弱忧郁的明眸,一样的年纪,一样是大使,他和眼前的少年有着天壤之别,由此看来,国家的强大实在与个人的命运地位息息相关。
狄德洛忽然停下马,长孙琳说,他不是也想上台比试吧?
赢试说,很有可能,他一向争强好胜,喜欢出风头。
我说,如果他真上台了,无论胜败,这对父女都很难收场。胜了,他绝对不会娶这个少女,她的名节就毁在他手里了。败了,骄傲的他又怎么会善罢甘休,那对父女无依无靠,如何能够对付他?唯今之计,只能有个人阻止他上台去,我说着站了起来。
赢试拉住我,说,别去,关系重大,不可轻举妄动。
我说,我只想避免冲突。
赢试说,静观其变,如果需要,我不仅不会拦你,还会第一个上去。
长孙琳说,他要真恃强凌弱,我们绝对不能任凭他在长安撒野。
就在这时,他已飞身上台,倨傲的站在少女面前。
父亲猜测到他身份极为高贵,又是异国人,自然不愿女儿与他比试,平白惹麻烦,当下走上前,一拱手,非常客气的说,这位公子,这擂台是为小女比武招亲所设,如果公子没有诚意,还请恕罪。
狄德洛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女,说,方才我见无人能打赢她,所以试试。
他的话极简单,神情倨傲,语气冰冷,似乎无论对方的回答是什么,他今天都一定要比这一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绝不会轻易就这样走掉。
那少女淡淡的说,恕我不能奉陪,爹爹,我们这就收拾走人吧。
这时天边忽然传来一阵雷声,冬雷震震,绝非祥兆,何况一片阴云随之飘来,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高空里飘落下来,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一层,树上和房檐也瞬间变成了白色,此刻还不到午时,天色却忽然阴暗如黄昏。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似乎都惧怕这位波斯大使。
少女不再理他,转身向后走去,狄德洛却身形一动,倏然拦在她面前,什么话也不说,突然就出手向她打去,他身材修长,一掌打去,少女堪堪避开,却还是被他扫中了肩膀,当时一口血喷出,染红了白雪覆盖的擂台!
长孙琳一声低呼,说,这个无耻之徒!
我问,怎么了?
长孙琳站起来说,他竟用了这招“芳兰竟体”偷袭,真是卑鄙。我现在就下去收拾他。
就在这时,那少女不甘示弱,飞起一脚踢向他下颌,却被他抓住,一把抱在怀里,挣扎不开。
我和赢试也站了起来。
就在那一刻,情况徒生变化,一个浅紫色的身影忽然飞上擂台,一掌就把狄德洛打的飞出几丈远,同时一声清喝,带着些微的异国口音,说,臭小子,人家都说不打了,你还想怎样?
黄昏,纷纷扬扬的飞雪下,一个身材高大,紫衫纱帽的男子遗世独立,挺拔傲岸,清澈坦诚的明眸无畏的迎向台下狄德洛冰冷怨毒的双眸。
长孙琳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就是他!
我问,他是谁?
长孙琳双颊如珊瑚般晶莹绯红,美丽绝伦,视线再也不肯离开那男子的身影,片刻之后,她轻启朱唇,悠悠的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就是我等待许久的良人。
天涯明月
此刻,狄德洛已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对寒潭般晶澈的碧眸牢牢盯上那紫衣男子坦然无畏的明眸。修长的手缓缓的从身后取下佩弓,一个黑衣随从递上一只纯白的羽箭,他拉弓搭箭,对准了紫衣男子,在黄昏的暮雪的微光里,箭簇泛着淡淡的蓝光,竟似乎是用冰做成的。
赢试对我说,这是琉璃箭,极其锋利,离弦见血。
我正要说什么,长孙琳忽然大喊一声,公子小心飞刀!说着就从二楼一跃而下。
此刻我也看到漫天撒出的白色的薄刃闪着寒光,飞向那紫衣男子。
赢试说,原来狄德洛装作搭箭,其实暗里甩出飞刀,实非君子所为。
紫衣男子也看到了那些飞刀,向旁边一闪,飞刀竟似知道他要闪过,继续向他飞去,速度比刚才还快了一倍,如疾风骤雨般,直插全身,无路可逃,倒是一只美丽的足尖凌空疾点,万险中踢开了数把飞刀,但还是有一把割破了紫衣男子的手腕。
还不等长孙琳从空中落下,狄德洛就飞身上台,朝着她的下颌全力踢去,竟似要把她的脸当场踢碎一般狠毒,长孙琳习武多年,哥哥说她身手极好,果然,她足尖在狄德洛伸来的脚面上借力一点,斜飞出去,双手和掌,拍向狄德洛后心!
赢试说,狄德洛身形已无法再变化,这一掌他非受不可了。
我问,那紫衣人为什么在旁边观战,不上去帮忙?
赢试说,因为他是一个君子,不愿两个人对一个人。
谁知就在这时,狄德洛原本无可变化的身形奇妙的一晃,竟在空中架住了长孙琳的双掌。同时修长的手臂一卷一带,长孙琳就落在了他怀里,可想而知她必然怒不可遏,飞出一脚向他头顶踢去,狄德洛放开长孙琳,一只手架住她飞来的一脚,另一只手绕到她头上。
伸手一拉,她头上系着的长长的银色缎带悠然散开,随之落下的,是比缎子还柔软,比丝绸还飘逸的三千青丝,缓缓划过飞雪,柔和的扫在狄德洛的脸上。
长孙琳怒极,从靴中拔出一把匕首,直刺向狄德洛。
美人如花,那一刻他竟似看痴了一般,一动不动,俊美的脸上现出淡淡的一笑,本可以轻松闪开的一刀狠狠地划在了他的肩膀上,顿时血流如注,染红了一身如雪的白衣。我拉起赢试的手从楼下跑出去,长孙琳刺伤了狄德洛,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谁知下去之后,却见狄德洛对长孙琳深深一拜,说,小王误伤姑娘,还请恕罪。
她咬了咬樱唇,问,你……没事吧?都怪你轻薄,不然我怎么会出手这样重。
狄德洛撕下衣袖包扎好伤口,说,没事,只是小伤。
他转过身,对旁边早已吓呆的父女抛出一钿黄金,冷冷的说,今日之事,看在这位姑娘的面子上小王不再追究,你们现在滚出长安,再也别让我见到你们。那对父女接过黄金,摊子也不收拾,立刻飞身离去,消失在暮雪中。
长孙琳说,且慢,你又不是长安的主人,凭什么左右他们?
狄德洛微微一笑,答非所问说,为了姑娘,小王甘愿一生留在长安。敢问姑娘芳名?
长孙琳没说话。那紫衣男子忽然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请问姑娘大名,在下也好拜谢。
长孙琳灿然一笑,对他说,不敢,我姓长孙,单名一个琳字。
狄德洛惊喜地说,原来你就是长安第一美人?!小王波斯……
长孙琳不等他说完,走到那紫衣男子面前问,你叫什么?
紫衣男子俊雅的脸上带着微笑,说,金弦之。
长孙琳忽然说了一段新罗语,对方脸上微微吃惊,但还是很有礼貌的用新罗语回答。我刚学新罗语,不甚明白,看向赢试,他在我耳边说,长孙琳问他是否是新罗人,来长安是求学还是旅行,今晚有什么事做。他说他只是路过长安,久慕元宵灯会盛名,一会儿去看灯。
长孙琳又说了一段新罗语,面色有些期待,对方点点头,露出微笑。
赢试说,长孙琳问他想不想和她去看灯,她可以做他的向导,他很乐意。
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长孙琳看他的目光柔情似水,充满爱慕。他的确是一个俊雅的男子,两道好看的眉毛斜飞入鬓,一双清澈狭长的眸子,润泽的双唇。人品隽永,温文有礼,不失分寸,我对赢试说,长孙琳喜欢他,我们留点机会给他们独处吧。长孙琳听到了我的话,对我笑着眨了眨眼,微微点头。赢试笑了笑,握住了我的手说,那我们走吧。
我正要转身,一个轻柔喑哑的声音在我们身后沉沉的说,狄德洛大人,是谁把你伤的这么重?我的心底慢慢沁出寒意来,不必回头,我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唐君尧的脚步轻不可闻,走到我和赢试身后,我听见狄德洛说,不碍事。
唐君尧说,本府上离此处不远,大人可愿意去包扎一下?
我站在那里,握着赢试的手,无论如何都不能转身或者回头。我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场合见到他。他会叫我什么?公主还是小猫,不管哪个我都不想听到。而他此刻也看到了长孙琳,笑问说,大小姐莫非一个人出来赏灯么?
长孙琳见他和狄德洛一起,脸色一沉,说,唐君尧,你连自己都管不好,还敢来管我?
唐君尧冷笑了一下,说,士族千金,夜晚出门,元宵佳节,私会情郎……莫说长孙大人管不了你,我看就是你未来夫婿也管不了你,谁要娶了你……
长孙琳不等他说完,怒道,无耻之徒,本小姐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说完,拉起金弦之的手说,我们走!两人几个起落,就一起消失在风雪之中。
我此刻也恨不能随他们消失,唐君尧聪明绝顶,只怕即刻就会认出我的身影。就在这时,赢试忽然一把将我揽在他怀里,他身材高大,温暖柔软的貂皮斗篷完全将我藏在里面,他低下头,双唇带着蔷薇的清冷压上了我的,不容置疑却浅尝辄止,然后,他在我耳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乖,我们回去吧,我好想你的身子。
身后传来狄德洛的声音,冷冰冰的说,好恶心的一对男人!想起泰西曾说,波斯人最厌男风,见了犹恐避之不及。我对赢试感激的一笑,他也回给我一个温柔狡黠的浅笑。狄德洛从我们身边走过,对唐君尧说,今日只好打扰将军了,多谢。
唐君尧却不走,反而向我们走来,我的身体被赢试紧紧揽在怀里,只看到他那双靴子到了我们面前,随后听到赢试说,将军有何见教?
唐君尧冷笑,说,东海赢公子什么时候开始和男人在一起,在下怎么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你怀里这位佳人?
赢试不慌不忙,淡淡的反问,将军又可曾见过我和女人在一起?
唐君尧无语,我已见过他的放肆恣意,此刻他索性伸出手,想揭开我们身上的貂皮斗篷,狄德洛说,将军,我们再不走我就要血流而死了,他们愿意恶心,让他们恶心去吧,别理他们。
赢试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紧紧揽住我说,将军不会也想换换口味吧?我们欢迎加入,不然,别耽误了我们的美景良辰。
这句话彻底击败了唐君尧,他转身向狄德洛走去,我松了口气,握紧了赢试修长温暖的手指。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别担心,小猫,有我在。他说得很轻,但唐君尧还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又向我们走来。我心里一紧,他听到这句小猫,会不会想到我?
他的脚步越来越近,我被他身上带着清冷气息压迫得难以呼吸,几乎忍不住要掀开斗篷直面他。赢试忽然将手指放在唇上,一声清亮的唿哨过后,碧海轩里冲出他那匹神骏的黑马,他一手脱下貂皮斗篷扔向唐君尧,迅速飞身上马,将我揽在身前,旋即纵马飞驰,片刻之后,我们已经将长街远远抛在身后。
长安的漫天暮雪中,我忍不住在赢试怀里向后看去,唐君尧竟还站在原地,只是我们已走出太远,再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知他是否认出了我。
飞驰了许久之后,他才停下,天已经暗下来了,一轮明月照在天际,周围是如白雪般苍苍的芦苇,原来是上次他带我来的渭河边,他再次踏冰而过,到了对岸停下,
我说,这条冰河如同一条玉石铺就的道路,似乎只要沿着这冰河一直向前,就可以直达天际,摘取那一轮明月。他低下头在我耳边问道,那你可想一直向前,去摘星揽月?
我说,好啊,那就一直向前,看能去哪里?
他问,元宵宵禁,如果我们去了可能就要在城外过夜了。
我说,那我们就回去吧,还可以去看灯。
他笑了,揽紧我在怀里,柔声说,你都说了要去,怎可以改变?说着,竟真的在冰河上纵马飞驰,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停下,说,看,天涯明月,良辰美景,而我有佳人在身边陪伴,也不枉此生了。他刚才将貂裘扔给了唐君尧,此刻身上只穿一件黑色锦袍,我脱下狐裘披风递给他说,你披上吧,这样我们两个人都暖和。
他眸色一柔,接过披在身上,将我更紧的揽住,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体温,和他身上淡淡的蔷薇气息。我忽然很恨自己为什么要对他隐瞒身份,他待我如此坦诚,我却不能回报。想到这里,我说,赢试,有一件事情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他温柔的扳过我的脸,深深的黑眸对上我的,问,什么事?
我说,其实我的身份,是长……
他摇摇头,吻住了我要说的话,吻的比任何一次都要炽烈,都要霸道,完全不容我拒绝,蔷薇的香气沾染了飞雪的清冷,竟显出一丝刻骨的疼痛来,他咬在我唇上,轻轻的,怜爱的,许久之后,他吻在我耳珠,柔声说,不要说,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只想见到你就好,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明月如水,照在他华美的容颜上,暗黑的眸子里流转着淡淡疏理的光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竟开始纵容他的吻,他的怀抱,和他温柔的耳语。也许我也在自欺欺人,如果只当他是朋友,为何不能坦诚相对?我因此而有些自责。但是,有一件事我们不说,也不会改变,那就是他是东海赢家,我是离氏皇族,我们两人之间始终都有不可逾越的距离。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问,你想不想离开长安,和我一起去东海?
我很想说,我想去。但是我不能。所能给赢试的,只是一个微笑,一段沉默,我想,他也是明白我的。我一生从未走出长安,如能抛下一切,随他去看看大海,将是我一个珍贵的心愿,只是这心愿,目前我无法想象如何能实现。我并不在乎公主的身份,但是我生在皇家,从出生之日起,我便不属于我自己了。
赢试说,如果我们去了东海,我会带你出海,你会看到海天无际,那时,你就会发觉人生其实很简单,因为我们这样的存在和自然的恒古不变相比,渺小而短暂。所以赢家祖训,生要尽欢,只有这样,我们才真的活过。
他顿了一下,问我,你相信人有来世么?
我听着他的话,心底里泛起波澜,我的一生直到现在,甚至一直到死,岂非都在努力控制着自己?想到这里,我说,我不知道,但如果有来生,很多事情我希望重来一遍,很多人我都还想再见一次,很多感情我都重新经历。
那一刻,我想到了皇祖父,他去世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即使懂了,离氏子弟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容不下一份纯粹的疼爱。我想到了离原及,我的叔叔,他曾经很疼爱我,但是他和父皇之间的争端令我终于失去了他。我想起了承瑛,有多久,我没见到他开怀的大笑,也许永远都见不到了。
这些往事深藏在我心底,是我不愿回想亦不愿碰触的伤口。
赢试说,你看那些星光,你是否知道,当我们看着这些星光的时候,星的本身也许在几亿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这些光穿越了亿万年的时光,始终闪耀在我们头顶的天幕,那些流传千古的传奇也便同这星光一样,穿越了千百年的时光,始终在人们心中。
他把下巴搁在我额头上,望着星光说,真希望能和你永远活在传奇里,即使现实中的人分开了,故事里的人却会永远走下去。你知道么,在东海有一个传说,在某个时空的某处有一片海,叫做蚀海,那里,是一切的开始与结束,几亿年后,我们都会回到那里,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们会再次遇见曾经遇见的人,也会再次爱上曾经深爱过的人,我想,你会是我重复深爱的人。
飞雪中,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听着他说的话,默默的想着,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我还会在遇见我所遇见的人,我还可以再次珍惜,曾走过的道路。但是,那已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再相逢的时候,我们是否还真得能认出彼此?如果在时光之后我们已经面目全非,再见时会不会在心底泛起一丝似曾相识的伤感?
远处寺庙传来隐隐的钟声,赢试说,夜已经深了,你累么。
我说,是啊,月上中天,应该接近子时了。
赢试揽紧我,柔声问,你可愿意和我去骊山别苑?我不想就这样和你分开。
我靠在他肩头,说,好啊,我们要对窗剪烛,长谈一夜!
他温柔的微笑,拨转马头,向这骊山的方向飞驰而去。路太长,他的骑术很好,我竟渐渐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似乎觉得我们到了,他抱我下马,安顿我歇息,然后在我身边躺下,将我揽在怀里,贪恋他的温暖,我抱住了他的脖子,似乎有一个吻落在额头,他轻轻的说,睡吧,我的公主。
梦里淡淡的雪花静静的飘落,落在脸上,却是滚烫的,像是泪水。
他的诀别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赢试天未明就回长安了。他准备了马车给我,又吩咐人将我送到午门,我昨天骑的马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下车的时候,他的侍从交给我一封信,淡蓝的信笺,带着轻微的蔷薇的香气,像是在他衣袖里放了很久。
我骑马进了午门,打开信,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赢试的字,字如其人,一笔一划,华美雅致。我开始以为是他留给我的便笺,看了第一行后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见信之日,即是你我诀别之时。东海之滨,此生归宿,长安暮雪,今生梦萦。与君相知,三生有幸,情深似海,虽死不悔。惟愿长伴君侧,但心事终是虚妄。今日与君一别,相见无期。望君犹忆少年时,曾有人愿将一生交换,红颜一笑。
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直到每个字都深深刻入心底,才觉得痛。信笺从指尖滑落,随风而去,我坐在马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那个温柔的男子,他终于无法忍受永生的离别,宁愿先放手,先走一步,先离开我。
一双手捡起了那张信笺。我看到唐君尧站在我的面前,玄衣金冠,风华绝代,比冰更清,比雪更冷的眸子里似燃烧着一团炽烈的火焰。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怎么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集中?他慢慢将信笺在手中揉碎,修长的手指张开,碎片随风而逝。那一刻,我竟泪盈于睫。
在他身后,我看到哥哥高大华美的背影,他永远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温暖我,疼爱我,我跳下马,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泪水沾湿了他的衣服,他转过身将我紧紧揽在怀里,柔声说,徵儿,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爱你,保护你,永不离开你的。
那一天,那一幕,永远刻在了我的心底。
哥哥温柔的擦去我脸上的泪水,说,徵儿,我和唐君将军刚刚下朝,你猜今天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你绝对想不到,乖,我们一起去千元殿,我讲给你听,好不好?说完,将我揽在怀里,我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什么话都不想说,心却渐渐安定下来。
哥哥摸摸我的长发,继续说,你知道么,长孙琳终于要嫁人了。对方家世人品都是一流,而且对长孙琳情深似海,发誓今生今世不离长安,长伴佳人。长孙冲很喜欢这个未来的妹夫,舅舅也没反对,今天父皇把舅舅留下商谈此事,对方出身高贵,也许会由父皇出面赐婚联姻。
我知道哥哥担心我,又怎会忍心在他面前大哭?但是心中郁积,只能淡淡的问道,她要嫁给谁?是不是一个叫金弦之的人?
哥哥疼惜的吻了吻我的额头,说,你怎会认识新罗世子金弦之?长孙琳要嫁的不是他,也许你听过这个名字,波斯使节狄德洛,长孙琳要嫁的,是他。他出身波斯皇族,是波斯名将美伦狄的弟弟,年少英雄,惊才绝艳,和长孙琳正是天作之合。
唐君尧淡淡一笑,左颊显出一个深深的梨涡,说,换作我,才不会娶长孙琳那样的女人,不过狄德洛年少风流,爱慕红颜绝色,也是人之常情。昨天他们相遇之时,他就已一亲芳泽,所以念念不忘,今早上朝,一见长孙冲就张口提亲。
哥哥笑问唐君尧说,对了,长孙冲怎么说?
唐君尧说,长孙冲得此妹夫,自然十分开心。狄德洛是名满长安的少年英才,小小年纪就身居一国大使高位,他说就算狄德洛不留在长安,他也会把妹妹嫁给他。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柔美长睫下一对暗晶色深澈的眸子牢牢望向我,笑问道,对了,太子殿下心目中可有未来的妹夫人选?
哥哥笑了笑,说,长乐还小,再说,我还没遇到能令我把她放心交付的人。
我听着他们说话,却又没有真的在听。心里想到赢试,分外难过,无论他如何看待我,对我来说,他都是我唯一的朋友!他的离去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都令我心痛。我莫非是个很糟糕的朋友?如果从一开始我就对他表明我的身份,是否可以避免今天的伤?尽管,我和他的痛也许并不是同一种痛。
正在这时,唐君尧忽然转向我,轻声问,公主在想什么?
嗯?我回过神来,对上他关切的视线,我心里一动,他的眸色如此柔和,带着担忧和疼惜。我微微笑了笑,对他和哥哥问,我现在不想回去,你们愿不愿意陪我去街上走走,我心里很闷。
哥哥想了一下说,父皇让我一会儿去紫辰殿见他,让唐君将军陪你去吧。
我们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他沉默着,只是静静的陪着我。
我忽然想去金棋涟玉坊,我第一次见到赢试的地方,他那双高高在上的金色眸子,他的温柔,化成心底的一根透明的冷芒,我深吸一口气,忍住又要涌上的泪水。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他会这样离去。
但是,他想要得到的,我给不起,他也不能要,又有什么办法。
走了一会儿,我心里越来越闷,我怕我就要哭出来了。看到旁边有家茶馆,也许进去喝杯茶,听听周围人的谈话,心情会好些。唐君尧推开门,让我进去,然后找了一张桌子,唤来小二,点了一壶碧螺春。我凝视着手上无意识在转动的茶杯,唐君尧忽然伸出手握住我的,深澈的眸子对上我的,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开心。
我笑了笑,正要说话,看到一个浅紫色身影,原来是金弦之,他坐在旁边不远处的桌子上,和另一个男子。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他似乎很烦闷,一杯接着一杯不停的喝酒,俊雅的面容上微微带了些绯红,周围一堆空坛子。喝了这么多他都还没醉,可是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下去。他是不是知道了长孙琳要嫁的消息,所以这样难过?
这时,他对面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用新罗语怒斥他,声色俱厉。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大声反驳,我听到长孙琳和另一个名字不断被提起,唐君尧拉起我的手说,我们走吧。说着就把我拉出了茶馆
我问,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关系长孙琳一生幸福?
唐君尧深深地望着我,片刻之后,他叹息说,为什么你自己伤心,还在担心别人。
我沉默不语,他便没有再说话。
唐君尧柔声道,明天我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我这才想起明天是月曜日,于是点点头。他又说,开心一点,笑一笑,我喜欢笑着的你,让人看了从心底都暖起来了。我听了他的话,不知怎么反倒更难过。
他微微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
赐婚
第二天,在马场遇到了长孙琳和金弦之,两个人的神色都很悲伤,我心里一痛,难道他们这对有情人注定不能终成眷属么?尤其是金弦之,英气的眉紧皱着,看得出来他有很重的心事,但谁又是他的知音呢。他们看到了我,长孙琳微微一笑,但这笑容却有些苦涩。
唐君尧对我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同她说句话。
我坐在马上望着他们,奇怪,平时水火不容的两个人,长孙琳很耐心的听唐君尧说完,又从唐君尧手里接过一个小瓶,然后竟微笑着很开心的去了金弦之身边。我问唐君尧,你在做什么?
他笑了笑,说,没什么,帮帮她。
长孙琳走了之后,空旷的马场里只剩下我和唐君尧。我问,我们回去么?
他说,吃过饭再走吧。
我不想和他独处,转身就向回去的路走去,他却一闪身,拦在了我面前。
他微笑着,左颊的梨涡甜蜜的深陷下去,暗黑深邃的眸子望着我,淡淡的说,你在平时娴静温婉,但每次对着我就情绪失控,你是不是也对我有了情意?如果是这样,不要再辜负美景良辰,今晚你我就在此地……
住口!我怒不可遏,扬起手里的马鞭向他抽去,啪!的一声过后,他白玉般的面颊上现出一道青紫的鞭痕。我没想到他根本不去躲避,心里吃惊,但是却不愿表现出关切。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下一对眸子更显深澈明亮,他黯然道,你真这么讨厌我,难道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对我动心?
我欲言又止,他为什么不躲,脸被伤了,明早如何上朝?
他却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心,抓起我的手放在他脸上,柔声说,这样就不疼了。
我忽然难过起来,觉得自己傻极了,眼泪簇簇落下,他抬起一只手温柔的擦干我脸上的泪水,然后叹了口气,将我揽在怀里。我抓着他的衣襟泪如雨下,我有没有做错什么,赢试为什么一声不响的离开我,连再见都不愿对我说……!
唐君尧摸摸我的头发,轻声说,别哭。
他这么一说,我哭得越发不可收拾。为什么我是离家的子孙,为什么他是东海赢家,这些本就是我们两个都改变不了的啊!难道生为离氏子弟,就注定不能有自己的人生么?唐君尧轻抚着我的后背,爱怜的说,别哭了,看到你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轻托起我的下巴,我泪眼朦胧的望着他华美沉寂的容颜,他低下头,温柔的吻住了我,他的吻轻如飞雪,却带着深深的怜惜,这一次,我没有推开他。
几天之后,哥哥上朝回来,带回了一个惊人但是很好的消息,父皇已经颁布了赐婚的诏书,将长孙琳嫁给了金弦之。泰西写信来告诉我说,他很忙,没时间回长安参加婚礼了,礼物会送去长安。我握着薄薄的信笺,几乎想立刻飞奔去洛阳,去见他。但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慢慢的折好这封信,将它放在妆台的抽屉里。薄薄的信纸拿在手中,竟似有千钧重,午后的阳光照进来,明亮但是没有任何的温度,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永远都是一个人。这样的孤寂,是不是由于我的错误?
不知何时,唐君尧坐在了我对面,他握住我的一只手,柔声问我道,阿徵,你可愿意去洛阳找魏王殿下?我们一起去。
他说完,微微一笑,竟令窗外明亮清冷的阳光都沾染了些许温暖。淡淡的光照在他墨玉般的眸子深处,令他的瞳仁显得分外清澈,犹如一泓冰泉,配上长的出奇的睫毛,不可思议的美丽。此刻这双眸子中只有关切,疼惜,我心里一动,原来他也有这样可亲可爱的时候,全因他是真的关心我吧。
见我出神的望着他,他白玉般的面颊上泛起微微的绯红,默默的转过视线。我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样看着他非常失礼,自己也很尴尬,两颊忽然烧了起来。他的容貌,的确是很容易令人失神的美,如果不是原本对他的印象实在太坏,真的会觉得他是个很迷人的男子。
他刚才问我想不想去洛阳?看过信的那一刻冲动已经过去,洛阳那么远,我还要参加长孙琳的婚礼,何况泰西如果想见我自会回长安来,他原本说不再回洛阳的,还是把我留在了长安……我摇摇头,说,谢谢你,我不去了。
他柔声道,那就开心点,不然我陪你去散心,我别无所求,只要你能开心就好。你整天闷闷不乐,我束手无策,你可知我的心比你还难过?你想去哪里玩都可以告诉我,我陪你去。
我问,那你的政务?
他握住我的手说,政务可以日后处理,我只想多陪陪你。
我想去给长孙琳买一份礼物,皇宫之中自然有很多珍奇宝玩,但是我却想给她一份独特的礼物。心中已有了打算,我对唐君尧说,你今天若无事,我们骑马去城东的安业坊,我想去转转。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改变了对他的称呼,由敬语变成了一个简简单单的“你”字。
他温柔的一笑,左颊的梨涡深陷下去,柔美的睫毛轻颤,深邃的眸子对上我的,说,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会陪你的。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深情难负。不是因为爱的太深,而是太沉重。我怕终有一日我会令他失望。
很多年后,当我们都走上那条不归路,他才告诉我,爱与恨对他来说是绝对,他从见到我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把一生的深爱都倾注在我身上,那时的他,是在用爱迫我接受他,却没想到,最后自己错的那么厉害……
狄德洛的真面
城东的安业坊是长安外国人居住之地,有很多胡商,胡姬,赏金猎人,雇佣兵,异国旅人,等等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的人。我和唐君尧放马缓行,上次被那个“命格无双”的西域少年扯掉面纱的事情我还没忘记,所以着男装。安业坊有很多条街,我转了很久都没找到称心的东西。
我们走在化觉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吹玻璃人的西域大叔,他看到我,面露喜色,叫道,这位姑娘,请留步。口音令人失笑。我正在奇怪,他怎会知道我是姑娘,只见他转身从摊子下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玻璃人说,上次姑娘慷慨赏金,小人特意做了一个玻璃人要送给姑娘,可巧今天见到了,请姑娘笑纳。
我接过来,怪不得他认出了我,这玻璃人栩栩如生,竟同我真人一模一样,也不知大叔花了多少功夫才做出来。我想起那是在新年前,有一次我和赢试上街,遇到了这吹玻璃人的大叔,我请他照着赢试做一个玻璃人,还错将一个金钿当铜钿给了他。
我心里很是喜欢,对他说,谢谢。
唐君尧也来看我手上的玻璃人,我递给他,他问大叔,你能不能给我做一个一样的?
大叔面露难色说,这个可遇而不可求,我做了一百多个,也只有这个最好了。
正在这时,远处一个少年骑白马而来,白衣如雪,背负银弓,长睫潭眸,挺鼻朱唇,走在人群中分外醒目,原来是狄德洛。他看到唐君尧,跳下马走过来说,将军都知道了?小王这颗心已为她碎了,一往情深,却落得多情自古空余恨,我不明白自己哪点不如新罗世子?现在唯独盼望她幸福,莫枉负我的黯然退场,割爱成全之心。
他面容悲伤失意,全无往日的神采飞扬。我对他本无什么好印象,此刻却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对长孙琳的确是一片深情,可惜佳人另有所爱,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西域大叔看到狄德洛,上前对他行礼,说了一串波斯语,神态恭谦敬重。大意是:今日见到大人,不胜惶恐,感激大人上次仗义相助之类。狄德洛淡淡笑了笑,说,没什么,保护你们安居乐业,融入大棠社会,本就是小王的职责。
我听着他们说话,狄德洛并不像我印象中的那么坏。似是猜到了我的心意,唐君尧说,狄德洛在胡人中素有侠名,他哥哥在波斯声望很高,是人人崇敬的大英雄。但很多人不了解他,总以为他是飞扬跋扈之人。我点点头,对他的印象改善了不少,单是大度祝福深爱的人另嫁他人,对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来说就很不容易。
画中人世间情
狄德洛问,将军可愿意与小王共饮一杯?说完忽然发现我的存在,问道,这位是?
唐君尧正色道,长乐公主殿下。
狄德洛立刻肃然行礼道,波斯使节狄德洛见过公主。
我微笑着说,不必多礼。
他却忽然显出惊异的神色,细细的看了我一会儿后喃喃说道,公主很像一个人,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我在想那天和赢试在一起时他也在场,他是不是想说这件事?我笑了笑,刚想避开话题,他忽然大喊道,是了!他声音很大,我被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望向唐君尧,他也很讶异。只听狄德洛又说,家兄书房里有一幅珍藏的古画,画中的女子和你一模一样!
我闻言暗暗吃惊,天下怎会有如此神奇之事?神奇的竟有些诡异,令我不禁脊背发冷。也许是狄德洛记错了也未可知。唐君尧也是大大诧异,忍不住问道,那幅画是何人,何时所作?画中人真是公主殿下?
狄德洛一双碧水寒潭般的眸子凝视着我,细细思索了一阵后肯定地说,我没有记错。那幅画年代久远,是家兄从一个北朝的落魄贵族手中得到,作者早已失传,没有署名,画中的女子约有二十五,六岁,身穿一身朱红盔甲,左手执一个琥珀罗盘,右手握一把镶满宝石的黄金匕首,腰悬一条青色的长鞭,哦,对了,她还带着一张淡金色的面具。
唐君尧仍不可理解,问道,她脸上戴了面具,你怎知她的样子?
狄德洛望着我的双眼说,她们的眼睛是一样的,深灰,杏形,暮霭般华丽,星辰般明亮,我有生之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
唐君尧笑了笑,说,果真如此神奇?公主真该见见这幅画。
狄德洛摇头说,此画非常不祥,每到七月十四,月光一照到那画上,那画就变了,画中的女子失去了罗盘与长鞭,匕首跌落在一边,她却被一柄狭长而纯白的利剑刺穿心口,血顺着她的盔甲流淌下来,她却带着微笑,眼中流下两道血泪来,十分可怖。
我心里狂乱,被震的说不出话来。七月十四,岂非是我的生辰!!这难道真是一场巧合?就算我此刻宁愿相信这是巧合,也不会有什么事能巧到这种地步,竟似冥冥之中在暗示着什么!
唐君尧见我脸上变了颜色,问道,大人可知那柄剑的主人是谁?
狄德洛立刻说,不知道!那画是禁忌,我也从未亲眼见过那画的变化。
我想起老者给我的琥珀罗盘,和那个西域的美少年。狄德洛周游列国,所知甚广。也许他知道玄狼是哪个国家皇族或者王族的族徽。想到这里我便问了出来,他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公主说的是西夏赫连!那只玄狼据说是西夏人之神妖神西武。他化成人形后是一个黑发黑眸的男子。也有人说他便是北方之神玄武,但他的形象似乎与大棠所说的玄武不同……
他正说着,忽然有一个黑衣侍卫拨开人群走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立刻面露喜色,眉梢眼角都带着温柔,对我们说,家兄的使者从波斯来到长安,恕小王先走一步。他显然急着回去,却还是不忘对我行礼说,今日得见公主风仪,三生有幸。有对唐君尧说,改日再找将军喝酒!说完又行一礼才离开。
我说,他汉语如此流利,完全没有胡音。
唐君尧说,是啊,他十多岁来长安,如今已有十年了。记得我初见他时,他还是个小孩子,既骄傲,又淡漠,但是内心底他是个很纯粹的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容不下半点虚伪的。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柔美的长睫眨了眨,温柔的凝视着我说,我们出来好一会儿了,你也该饿了,我带你去吃饭如何?我笑了笑,他的良苦用心,我如何不知,这些天有他陪着我四处走动,心情大好,以前他身上所散发的凛冽的寒意被温暖和明亮所取代,让人贪恋,我也慢慢的喜欢接近他,他的确如哥哥所说,是个极其迷人的男子。每个笑容都有深深打动人心的力量。
我正想着,他说,到了,就是这里,你一定还没来过。
我看到面前一栋不是很华美但是却干净舒服的建筑,上面一块匾额写着:新罗会馆。
唐君尧走进去,熟悉的和大家用新罗语打招呼,似乎常来这里。里面的人都很恭敬的用汉语回答他。我们到了雅间,一会儿菜品上来了,虽不十分珍奇精美,却也别有一番风味,我举起铁著正要大快朵颐,忽然从隔壁的雅间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新罗人的房间都是用纸窗隔开,即使不刻意去听,那些话也会清清楚楚地传到耳朵里。
这是那边传来一声大喊,说话的人又气又急,新罗语说的飞快,以我的水平自是一个字都没听懂。但是我还是听出是金弦之的声音,而且分明听到了一个名字:长孙琳。
我问唐君尧,他说什么?
唐君尧微皱了一下好看的眉毛,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我说,他说,我本不想娶长孙琳的,但她已是我的人了,我怎能负她?
手里的铁著忽然变得异常沉重,不光压在手上,还压在了我的心里。我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又问了一遍,他说什么?
唐君尧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刚才所说的话。他握住我的手在他掌心,柔声道,别担心,也许不是金弦之,天下人常有重名……
他这样说着,不知在为谁分辩,我却分明看到一道淡紫的身影从门口飞快的跑出去,似是隐忍着极大的痛苦,不是金弦之,又是谁?!在他身后跟着一位玄衣老者,须发如银,眉宇之间与金弦之有些相似,他望着金弦之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似是无限惋惜,却又无可奈何,甚至带了些负疚。
唐君尧说,那便是新罗之王金在熙。他顿了一下,又问我,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告诉长孙琳?
他这样说,就是想让我自己选择。
我沉默了一下,就让我为好友的快乐自私一次,我决定不告诉长孙琳,让她没有任何牵挂和阴影的出嫁。至于金弦之,他即使现在也许不爱长孙琳,以后也一定会的。长孙琳是多少贵族男子梦寐以求的爱侣,却独爱金弦之,他一定会珍惜她的情意的。
忽然想到什么,我转过头对上唐君尧清冷明亮的眸子,他也这般一语不发,温柔的与我对视,过了一会儿,我说,谢谢你,唐君尧。
别离与重遇
三天以后,长孙琳以外姓郡主的身份嫁给了新罗世子金弦之。
婚礼之前,长孙冲来与哥哥谈了很久,他十分不喜欢未来的妹夫,认为他冲动冷酷,对长孙家和大棠皇室毫无感激之心,亦没有多少热情,虽然人品俊雅,温文有礼,但毕竟是周边臣属小国的世子,无法与波斯这样的天朝帝国相提并论。而且新罗习俗,男子地位无比崇高,与大棠相反,以长孙琳的个性,必然会受委屈。
与此同时,他极恨长孙琳远嫁,她是舅舅最疼爱的女儿,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舅舅只怕要时时为她担忧了。我在旁边见他的脸色如冰似霜,连带着哥哥也神色凝重,最后长孙冲说,我爹把她都宠坏了,由着她性子来,这一来只怕要铸成大错。
哥哥说,是啊,长安子弟都万万没想到她千挑万选,竟选择远嫁新罗。以她的品貌家世,本应嫁入皇室,最次也是王侯将相,狄德洛对她一往情深,本应是良配,可她,唉,我早说过长孙琳的性格太过骄纵任性,如今,不提也罢。
长孙冲忽然看着哥哥身边的我,浅茶色水晶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苦涩,淡淡的说,事已至此,只怕无可挽回,太子殿下莫要忘了今日的教训,他日一定要为公主殿下择以良配。兰陵公主远嫁柔然,多年来没有太多音讯,实在令人放心不下,如果公主要嫁,一定要嫁给长安子弟。
哥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是啊,我真的放心不下她。说着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笑,长乐太过温柔,从来不喜欢与人冲突,对什么都淡然随心,的确需要我们在身边保护。
我笑了笑说,现在说这个好像太早了吧?
哥哥笑着摸摸我的头发说,是啊,还早,我真希望你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边,但你总是要嫁人的,对么?哥哥一定会帮你选一个待你如珍似宝,像我一样疼你爱你的驸马。
我和唐君尧对那天在新罗会馆所听到的话只字不提,但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长孙琳是不是真的做出了对的选择?从与金弦之萍水相逢到完婚还不到一个月,她真地了解他么?她知道他的过往么?还是他只是恰好符合她心中夫婿的形象?
没有了长孙琳的长安会变得乏味许多。长安第一美人远嫁新罗,两京子弟都暗自伤心。临行那天我们去送她,也看到了魏良璧,他永远明亮的笑容此刻有些苦涩,令人心酸。长孙琳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我,我走到她面前,看到她身后不远处金弦之孤独的站着,没什么人愿意同他讲话。长孙琳笑了笑,很幸福的说,长乐,我的心愿如今成真了!
我从心底为她感到快乐,她继续说,你知道么?那天我和他约在马场相见,对他说了狄德洛求婚的事,他只是祝福我,却不愿开口提亲。他说自己只是小国世子,如何同波斯相比?我心里无限难过,后来我们一起喝了许多酒,说了告别的话,我们都醉了,再后来,再后来……
长孙琳咬住樱唇,晶莹的面颊微微绯红,却十分甜蜜,眸子也亮如星辰,她顿了一下,继续说,总之,那夜过后,我再也不愿离开他,更决意要嫁给他。我哥哥不许,我爹也不愿意,我同他们大吵了一场,我爹没办法,答应去请陛下赐婚。我哥哥气极,今早就一个人回边关了,他说以后都不要再见我了。长孙琳说到这里,微微叹息,明眸中也泛起微微的泪光。
我正要劝解她,唐君尧走了过来,微微一笑,温和的对长孙琳说,祝你一路顺风,和世子百年好合。现在长孙将军一时想不开,日后你们有了小世子,带回长安来,大家看了,任谁的铁石心肠都会软化的。再说,只要你幸福就够了。
我惊讶得看着他,他对我眨了眨柔美的长睫,容颜竟比阳光更灿烂。
长孙琳展颜一笑,说,谢谢将军的祝福,若不是那天将军在马场指点迷津,只怕我现在还在痛苦之中,长孙琳过去对将军多有误会,还请将军忘记过往的不快。
唐君尧淡淡的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我心里一震,莫非长孙琳失身于金弦之,竟是唐君尧的主意?他也未免太过分了!
回城的路上,我问唐君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君尧微笑反问,你是怕她选错人?
我无言以对,只能沉默。片刻之后,我说,你可知你这样做,也许会断送他们一生幸福!
他笑了,深邃幽澈的眸子遥望着长安的方向,回答道,人往往因为惧怕现实而放弃所爱,从而省却了许多麻烦,却从而失去了自我。我永远不会这样!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哪怕不择手段,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样狠决的话被他轻柔喑哑的声音说出来,竟混杂了柔情,炽烈,骄傲,无悔,悲凉,等等复杂的情绪。只是这些天我已了解了他许多,他本就是一个复杂的人。
我低下头,默默想着他说的话,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令我感到无比沉重。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我对他说,如果是我,绝不会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宁可自己一生一世。独自伤心,也不要误人误己。
他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队身着黑色盔甲的骑士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我只来得及看到为首的一个银盔银甲,他却也看到了我,面罩后一双寒星似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喜,大喊一声,真的是你!说完,拨转马头来到我面前。唐君尧的手放在了剑柄上,挡在了我面前。
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头浅栗色柔亮的短发,柔软的发丝间,两道整齐漂亮的眉毛斜飞入鬓,在轮廓深明的蜜色皮肤上画下鲜明的痕迹,桀骜不驯却又充满英气。睫毛纤长华美,阳光下他的眸子清澈如水,竟泛着淡淡的金色,挺鼻朱唇,与狄德洛有些相似,我在记忆里搜寻了片刻,却想不起他是谁。
他说,你忘记我了?我们在碧海轩见过,我扯掉了你面纱,那妖道吵着非要我杀你,还刺了你一剑,我救了你,后来他还给了你一个罗盘。
是了!听到他带着胡音的棠语,我想起来了,原来他是那个“命格无双”的西域少年,现在想来,那日他是易容扮成了中土人士,是以我没能认出他,但一口胡音却泄漏了他的身份。就是现在也一样没改过来。但是那口音配上他的异域容貌却显得十分好听。
我说,你下次若要扮大棠子民,要先改改口音。
他没看我,目光转向唐君尧,微微颔首,对我说,他是你夫君?人品不错!不等我回答,他又说,原来你真的已经嫁人了。说完,就要转身离去,我叫住他,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他转过头,笑了笑,明亮而骄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说,随便问男人的名字可不好,我的汉名叫涟漪,有机会再会!说完,又不等我回答,一拉缰绳,纵马追上了远去的同伴们。
唐君尧望着他的背影说,听口音他们是西夏人。
我问,他们来长安做什么?
唐君尧深思了片刻后说,现在波斯正在攻打西方之贵霜,如果贵霜战败,波斯就会同四国直接接壤:拂林,西夏,大棠。波斯之君薛锡斯野心勃勃,四国不久之后必然会举行和谈,重新划分领土。他们也许是为此而来,想先探探大棠的虚实。我哥哥不久之后也会回边关,今年边防事务重大,他已在部署了。
我忽然想起唐君尧已被册封为禁军龙骑将统领之职,于是问道,对了,你的就职典礼是什么时候?
他望着我,深澈的眸子里带着深深的温柔,说道,后天辰时。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希望你能答应。
我笑了,问道,什么事?
他带着些许期待,温柔的问道,我想在典礼上宣誓效忠于你,你可愿意?
我想了一下,说,事关重大,无法仓促决定,我不是在推托你,只是这件事只怕要知会父皇,也需要等我及笄以后再说,况且你真的想清楚了?
他点点头,非常肯定的说,我早已想的很清楚了,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一生一世,在这里,我都是效忠于你的。他温柔的微笑,修长的手指点点左胸上心口的位置。
我忍不住问,你又何苦如此执著?
他笑了笑,沉默片刻之后回答,人的一生,总要有些人和事可以为之疯狂,为之执着,才算真的活过,不是么?
我望着长安的方向,世间人岂非本该如赢试一般理智冷漠,才好保护自己?想到这里,我问,你可知这些天来为何我不开心?
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说起赢试,他睫毛轻颤,柔声说,我不知道你和东海赢公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想你是为他的离去伤感。
我点点头说,不错。我一生从未对任何人撒谎或是隐瞒什么,我却对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而他也装作不知道。直到我们都陷得很深后才发现,两个人从一开始便不该彼此接近!我很后悔,所以我决意从此以后,不惜伤害也要说出真话。
顿了一下,我又说,你可知,我并不想你现在效忠我,只因我还未做好接受的准备。昔日秦将军之子秦青峦效忠阿姐,如今阿姐远嫁,他难道不是一生一世暗自神伤?我不要你像他一样,这份恩情,太沉重了,我无力负担。
唐君尧闻言,轻轻扳过我的肩膀,修长的手指挑起我下巴,迫我正视他深澈幽柔的双眸,他眼中只有深情无悔,我却觉得心上的负担越来越重,压迫着我。他轻轻地说,错爱也罢,怎样都好,我已经决定了。这份执念,我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我凝视他美丽清澈的眸子,说,唐君尧,你可愿与我相约,一生一世决不彼此相欺?只因我可以忍受你伤我杀我,却绝不愿被人欺骗!好么?
他点了点头,望着我的眼睛说,好,如你所愿。
雪夜迷情
那天晚上我入睡之后,忽而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奇寒彻骨,忽而又在猎猎火海之中,热得喘不上气来。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清风习习,到了海边。远远的看到赢试一身青衣,风神如玉,站在不远处的礁石上向我伸出手来。我想问他为什么不同我告别,他却忽然来到我面前,蔷薇的气息弥漫,他低下头,温柔的吻堵住了我的疑问,我却看到他的脸变作一个有着碧色眸子的美少年。他细细的吻我,轻柔而眷恋,我却不认识他!
心底里泛起一丝甜蜜与痛楚交织的绝望,似乎在许久以前,我们曾经相爱,许诺要做一生一世的恋人,却在茫茫人海里失去了彼此的联系!一个海浪打来,我看到他的面容渐渐隐退,变成无数光粒从我指尖流逝,我伸出手,却只握住虚空。
一片水幕中,他微笑着说,我将会变成另一个人……所以……不要等我……忽然一个人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到一片冰天雪地里一个黑发黑眸的少年沉默的凝视着我,在他背后是万丈冰川,天际流光映亮他深刻华美的容颜,眼神中的寂寞千古犹存。
他轻声问,你去了哪里?那天我一直在找你。我并不认识他,不知为何心底却涌起一股暖意,似乎他是我多年的好友。正要说话,他低下头,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脸上流下一串钻石般晶莹的泪水,问道,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还会是朋友么?
在他身后忽然出现无数喷火的巨龙,乌云遮天蔽日,硝烟弥漫四野,电闪雷鸣,有如世界之末日,他拉起我的手说,对不起,我决不能失去你!
他带着我不停的跑,跑着跑着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竟是一个银发银眸的少年,一对猫一样狭长的瞳孔暗如永夜,悬崖的烈风吹动他的白衣,他笑了,用轻柔喑哑的声音问我,你一定要做我的敌人么?一柄白色的长剑贯穿了我的胸口,真实,却遥远,似隔了千年万年,隐隐的疼痛不断传来,锥心彻骨,天地间充满了肃杀之气,冰冷而绝望。
温热的血滴在我手指上,他银色的眸子里不带任何感情,有的只是冷酷和嗜血!他笑了,笑容清寒,如冰似雪,伸出手轻轻一推,我向后倒下,跌下万丈悬崖。烈风吹过我的衣角,蓝天越来越远,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我的脑海里,沉入一片黑暗中。
我睁开眼睛,心跳如鼓,沉重而痛楚。背上的伤比任何时候更疼。我坐起来,一身热汗,手心滚烫,看向窗外,天还没有亮。我深吸一口气,想要在回想一下刚才的梦境,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无数爱恨,遥远而炽烈,燃烧在我心底,震的我心口隐隐作痛。
我站起来,勉强走到温泉边,褪下湿透的丝衣,缓缓的把自己浸入水中。平日温暖的泉水因为我炽热的体温而显得微凉。我浸泡在泉水里,感到全身的气力都在一点一滴的离我而去,似乎我若此刻闭上眼,便再也不会醒来。默默的感到水流过我的肌肤,银色的月光照进寝殿内,平息了我的心跳。
披上另一件丝衣,我走到殿外的庭院里去,惊奇的发现栀子花的香气弥漫,如同我十四岁时的那个冬夜。暗夜流光,飞雪轻扬,幽蓝的光线里,隔着层层静默的落雪,一只银狐坐在不远处。我惊讶的奔向他,他站了起来,化身为一个风华绝代的白衣男子,极美的面容上,沉寂而暗黑的眸子光华流转,银发如水,光亮柔软,飞扬在飞雪中。
他望着我,眼神里是刻骨铭心的柔情,他将我抱起,轻轻的在我耳边说,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千万年,你还是回来了!这一次,我绝不会放手!不等我回答,炽烈的吻堵住了我要说的话,深暗的眸子深处燃起一团火焰,他闭上眼,晶莹的泪水顺着轮廓深明的面容滴在我手上,灼伤了我的手指。
他喑哑的嗓音说,阿景,不要再离开我,我已经承受不了这样永生的离别了!他的手指挑开我的衣带,滚烫的身体随之覆上,我被压在雪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冰冷,只因我们的身躯都同样灼热。他轻抚上我的脊背,热吻顺之而下,我想推开他,却感到一丝陌生的渴求,他似是我永远深爱的恋人,我又怎会拒绝他的温存?
夜深雪静,周围的一切已不复存在,只有我与他,在这天地之间,冰雪之中,似悄然燃起的一束橘色的火焰,温柔却带着焚烧一切的热度,我的心似已沉沦,又将重生。熊熊烈火之中,我与他水乳交融,如同千万年前我们本是一体那般自然和谐,情到巅峰,他在我耳边细语,我们一生一世在一起,可好?
我的手指插入他银色柔发中,吻着他漂亮的眉毛,好,我与你就此相约,永不分离。
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外面传来太医和林尚宫的声音。太医沉稳的话语传入我耳中:公主只是过度疲惫,并无大碍,只是她心脉微受损伤,需要调理,日后千万不可再伤心。她现在高烧不退,却是因风寒所致,只要服药静养就好了。
我嗓子极疼,看到旁边桌子上放着茶杯,于是伸手去拿,却拿不住,茶杯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水也洒了一地。门外一个人听到响声走进来,玄衣玉冠,风神如玉,却是唐君尧,他走到旁边倒了水,侍女进来收拾了地上的碎片。他走过来坐在床边将我抱在怀里,让我靠在他肩上,用勺子细心的喂我喝水。我感谢的对他笑了笑,他疼惜的轻抚我额头,手指上带着淡淡清冷的香气。
我的心却因此而沉了下去,这香气岂非是栀子花的香气?
他见我只是望着他,放下碗,柔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难受?
我摇摇头,说,有些头晕。
他温柔的一笑,左颊的梨涡深陷,将我放在床上说,你再睡一会儿吧,我会叫你吃药。
我拉住他的袖子,为何他指尖带着栀子花气息?我问,昨晚你在哪里?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已经昏睡三天了。我在典礼上没见到你,所以来找你,我在你身边担心的无法入睡,只是看着你,希望你早点好起来。皇后殿下和陛下都来过了,太子殿下去上朝了,一会儿来看你。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沉默了一下,问,我昏睡的时候,你都在我身边?
唐君尧凝视着我,柔美的睫毛轻颤,幽幽的说,是啊,昨夜你一直轻声呼唤一个男子,你可知我听你叫他,心里有多难过?我嫉妒的发狂!阿徵,那时我心里在想,这一生总有一次,我一定要得到你!
我愣住了,他的话令我心里狠狠一震,我问,我叫的是什么名字?
他凝眸注视着我,优雅的薄唇轻启,说道,你叫的名字,是姬轩!
与你隔世相逢
那天的事被轻轻揭过,却成为我心底深藏的一个残酷的秘密。为什么我两次见到只在传说中才有的银狐,为什么这一次他会认为我就是“她”,难道我就是那“重现”的朱雀?想到这里,我毛骨悚然,脊背发冷,即使壁炉里的熊熊烈火也不能令我感到丝毫暖意,只因这寒意是发自内心深处。如果这样,离氏一族的生死存亡岂非全由我个人的爱恨决定?何去何从,我根本不知道,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无从掌握,又如何能解开这个谜团?
正在我独自思量,惶然失措时,殿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我回过头,是唐君尧。此时看到他,我心里分外温暖,因为我知道他是与此事绝对无关的一个人。他信步走来,优雅从容,白衣被炉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连带着斜侵入鬓的眉毛也显出金色来,柔美的长睫下深邃晶澈的眸子里带着笑意,似乎他只要见到我,内心底就会不由自主地散发出喜悦之情。我心里感动,微笑凝视着他。
他在我面前俯下身子,柔声问,外面好大雪,你在殿里坐着多无聊,不想出去看看雪景么?
和他在一起这段时间总是出门。唐君尧喜动不喜静,和我的性格截然相反。他每天都要骑马,上街,或者是练武。我很羡慕他,所以如果他说出去,我便不会拒绝,这样也可以改变我所习惯的那种平静如水的生活。他总说,出去看看大千世界,和人在一起,总比在家里对着冷冰冰的物件快乐许多。
天晴的时候他说,多好的阳光,不晒可惜了。下雪的时候他说,好美的雪景,怎么能辜负?阴天的时候他说,呆在家里越坐越闷,出去走走,见见朋友。晚上他说,出去赏月!清晨他说,作为武将,要多多练武,不可贪睡。中午吃了饭他说,吃了不出去活动活动怎么行。总之,他总能想到很多出去的理由,就是不喜欢在家坐着。
我站起来说,好,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他温柔的笑了,眼中柔情缱绻,淡淡的说,别换,我喜欢你这个样子。说完,将手中的狐裘披在我肩头,细心的为我用宝石别针扣好领口,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十分灵活,指尖带着薄茧,我忽然想起初次相见,他放肆的轻薄,面颊微微烧了起来,转过头说,不用,我自己来。
他不停手,淡淡的说,我喜欢照顾你。
我们骑马去了城南贵族区的大兴善寺,还没走到大雁塔,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喧哗。我对唐君尧说,我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他不拦我,只是说,小心。我们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男子躺在雪地上,还没看清他的样子,就听到有人大喊一声,别靠近!他有麻风!人群立刻惊散,瞬间只剩下我,唐君尧和那个男子还在原地。
唐君尧拉住我说,别过去,危险。也就在这时,我看清了他的样子。
他躺在雪地上,周围的皑皑白雪已被他身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他的心口插着一把匕首,手里却紧握着一个黄金打造,镶满宝石的十字。他的头发竟也如纯金一般闪亮,铺在雪地上,苍白如玉的面颊失去了血色,嘴唇青白,眼圈乌黑,但他的面容却纯粹而圣洁,带着坚忍,执著,不屈和骄傲。我看到他胸口带着一条银链,上面挂着一个十字。唐君尧拉住我说,别靠太近,他是拂林圣教的圣殿骑士。
就在这时,他忽然睁开双眸,眸子清澈明净,是浅浅的绿色,他见到我,用尽力气挣扎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五指并拢,死死扣住,随后倒在地上。我吓了一跳,他手上的雪水混着鲜血涂在我衣袖上,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抓着自己的喉咙,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唐君尧走过来踩住他的手,迫他放开我。他忍不住疼松开了手,一对诡异的碧眸却还死死盯着我,我浑身发冷,唐君尧怜惜的将我揽在怀里,正欲走开,身后传来一声清喝,妖孽!
那声音如此熟悉,似乎在恒古以前,隔着千秋万代我便听到过,那清冷的语音化成我心头缭绕的一段轻柔梵语,呢喃唱诵,永生永世,言犹在耳。我心中一阵恍惚,胸口极闷,似乎看到一个白衣少年站在我面前,悬崖的烈风吹动他的衣角。他美丽的薄唇轻启,对着我耳语般地念道。
我的使命便是杀你!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没有这使命,该多好?
我与你,恩断情决!
我胸口沉闷欲裂,头疼的像要炸开,喉头一甜,无法压制的气血化成一股血箭喷出。恍惚间一柄剑,如碧水秋泓,向我胸口刺来,长剑后是一双冰蓝的美丽眸子,深如大海,却寒似万载玄冰。天地间充满肃杀之气,一切生与无生都不复存在,我心惶然,却半分也不能移动,在飓风的中心只剩下我,那双眸子,和那柄刺到我心口的剑!
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似是从千万年前就这般握着,今后也会同样握下去,直到永生。我被拉出风暴的中心,一切静止下来,我看到唐君尧站在我身边,紧握着我的手,嘴角沁出一丝鲜红的血迹。他关切的看了我一眼,我急忙说,我没事,你不要紧吧?他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将我挡在身后。
我们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玄衣人,他的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只有一双冰蓝的眸子冷冷的望着我们,手中握着一柄碧色长剑,剑尖已垂下。他幽幽的对唐君尧说,我本来要斩断你们之间的万丈情丝,你为何拦住我?你可知这样一来,你们一生将纠缠不断,岂非是一种折磨?
我问,你是谁?
他走过来,周身散发着华美冰冷的强大气势,每一步都可令风雪为之凝滞,我在想,也许他本身就是一块万载玄冰,根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唐君尧紧握住我的手,欲上前阻止他,却也不能移动半分。他走到我面前,以剑支地,单膝跪下,脱下兜帽,我惊讶的看到一头月光般银色的短发,柔亮的发梢在飞雪中扬起,他低下头,沉郁冰冷的声音说道:
遵从天命,效忠御前,从此尔后,誓约忠诚,不离君侧,不违诏命,以此立誓,至死不渝。
他的声音似冬夜冰河的流水一般清澈冰冷,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穿透千秋万世,越过重重飞雪,带着魔法的力量,每一个字都被深深的刻入我心底,永世不忘。他伸出手,用长剑划开手心,鲜血滴落,他拉过我的手,将我们掌心重合,他流出的血竟缓缓渗入我的手心。过了一会,他的伤口自动合拢,又变成光洁完整的肌肤。
他站起身,对我说,誓已完毕。在下离君羡,奉天诏命,效忠朱雀殿下。
那是我与君羡的第一次相遇。我的一生曾遇见很多人,但没有一次象那次那般惊心动魄。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们之间将会有着怎样深刻的纠缠,只是从此以后,我的人生里便再也不能没有他。这一生一世,无论甘苦荣辱,腥风血雨,阴谋或是梦想。光荣或是泪水,他都会陪在我身边,多少人来了又离开,只有他,是唯一不变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