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兔教育失败案例》锦袍仙

58、笛声

　　谢宝树立在院中，还未从方才乍然袭来的惊喜中缓过劲来。

　　院中陈设一切如旧，房里还摆着他从前爱躺的摇椅，墙上还挂着他做的旧弓箭，恍若八百年来他从未离开过。

　　不同的是桂花树下此时站着个面容英俊的青年，将一支竹笛横在嘴边认真吹奏，连秋风也随之柔软，仿佛阳春里的似锦繁花都开在眼前。

　　说实话呢，他吹得并不十分精熟，比起笛子最初的主人——凡界从前的谢灵江，仍是差不少风韵。不过谢宝树这会看着他，只觉魂魄已全不是自己的，全跟着那磕磕巴巴的笛声起起伏伏。

　　从前不过随口吩咐他一句，他便虔诚努力地学了曲子，只为吹给自己听……

　　“噗——”正愣神，阿白忽然不小心吹破了一个音。原来是微风拂过，吹落一阵细小桂花，恰巧掉进笛孔里被他吸了进去，顿时呛得直咳嗽，努力撑起来的风雅场面顿时尽数坍塌。

　　谢宝树忍着笑过去给他拍背顺气，顺手掸掉落在他肩上发间的桂花。

　　阿白轻轻甩着笛子涨红了脸：“额……这回不算，我、我再给你吹一遍！”

　　虽然身高不及他，但谢宝树硬是踮起脚把他轻轻推靠在树干上，接着像从前一样拥进怀里哄着：“乖，你吹得已经很好听啦……”

　　更多的小桂花啪嗒啪嗒落下来，有几颗粘在阿白长长的睫毛上。谢宝树心头一热，什么也没想，居然凑上去，微微启唇，将那几颗桂花衔了下来。

　　待他做完这个动作，才意识到自己未免太心急了些，显得颇为轻浮。

　　阿白似乎怔住了，一双兔眼定定地看他；随即很快露出了然的狡黠笑容。

　　谢宝树下意识地把含进嘴里的桂花咽下去，心道不妙：那点邪念终于被看破了！

　　他慌忙抽身，却被一把拽住。

　　阿白站直身子，毫不客气地笑了：“阿树你挺主动的么。”

　　谢宝树挣脱不动，恍然间真切地觉得眼前并不是一只兔子。没错，有哪只兔子会拽住大灰狼不放还眼冒精光的？

　　正面红耳赤地拉扯不清，冷不防何处响起闿阳犹犹豫豫的声音：“呃，打扰了天枢……实在是事出紧急，你可有见过星君？”

　　原来是自上次与北辰通话被打断后，一直忘记关闭传声道。

　　谢宝树不确定闿阳是从何时开始连上传声道、有没有听到方才自己这边的动静，努力装作平静：“星君？前几日在冥界中遇到过他一次，后来便没再见过。”说罢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星君他向来行止有度，即便暂离宫中也有妥当安排，眼下有何紧急之事？”

　　阿白忽然不悦地插嘴：“阿树你早已去了神籍，如今还管天界的事作甚么……”

　　但闿阳对他心无芥蒂，并不隐瞒，已然说了出来：“咱们有军士在狼顾川中巡逻时被魔界出手劫掳不知去向，西辰那边的人赶去边境讨还，两下争吵叫阵，现在前边已然与魔界的一个将军动起手来。那魔君还没露面，咱们宫下璇玑现在便已经受伤了……如今的魔界比从前更不可轻视，我料想此事势必还得星君去殿后才行，可是这当口却怎么也不见他踪影。回想起来，前些日子他似乎向我问起过你，所以这便向你打听一下……”

　　谢宝树听他声音焦灼，千年前在狼顾川边界与魔界交战的场景忽地一下历历在目。

　　那时赤血染满嶙峋川石，朔风鼓起残破将旗，跟随他的兄弟们虽是从凡界被提拔上来不久，还不曾见惯百倍残酷于凡界战场的神魔对阵场景，却一步也不曾后退过。

　　他们还保留着在凡界行伍中的习惯，把他谢宝树叫做“大哥”；他们其实并不懂神界那些深刻的奥义，只是像从前一样，跟着他谢宝树冲锋陷阵。

　　但是他们最终却尽数魂散狼顾川……

　　就如同那时渐期嘲讽的一样，魂飞魄散得不剩一点痕迹，连再入轮回也不能够。

　　在铁心家的柴房里半死不活地瘫倒的百来年中，谢宝树曾一直止不住地想，为何他们消散得无影无踪，而你谢宝树还有脸活着？……

　　那些画面飞掠而过，只一瞬间，谢宝树一身本已疲软的筋骨咔嚓作响、温凉的血液嗡鸣沸腾，控制不住地双拳交握，斩钉截铁对闿阳道：“你且将我从前的断戟带上，我这便去狼顾川与你们汇合！”

　　闿阳闻言极是振奋：“真的？！太好了！兄弟我早就想着什么时候你能重回北辰宫，咱们再一起并肩痛快对敌！”

　　谢宝树笑笑：“重回天界倒是不必，但我也不能看着从前兄弟上战场、自己躲清闲啊。”

　　三言两语与闿阳说完，抬眼便见阿白垂着眼睛紧抿嘴唇，一副委屈失望模样。谢宝树顿觉歉意，忙对他解释道：“我现在虽然不再位列北辰宫星使，但仍是做不到在他们与魔界对战视若无睹。毕竟我与魔界还有旧怨没清算，从前两界休战，只能作罢；现在我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任凭魔物肆虐……”

　　阿白原本红着的脸渐渐地黯淡下去，勉强笑了笑：“阿树你忘了，我如今也是魔道中人。”

　　谢宝树见他难过，自己心疼更甚，忙道：“你和那些……那些魔物不一样！”

　　阿白看着他苦笑：“怎么不一样？你连我如何入的魔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过去八百年我在做什么，你又怎么知道我与他们不一样？”

　　谢宝树脱口而出：“你并没有伤害过别人性命！”

　　那日北辰在冥界看出乌溪儿身带魔气，却并没有察觉到阿白的异样，谢宝树猜想是因为阿白也同乌溪儿一样，手上并没有染血夺人性命、因此身上魔气一直隐藏在内，加上他当时昏迷、气息虚弱，所以北辰才没有发觉。

　　话说到这里，谢宝树索性挑明了问他：“你手上还不曾害过性命，入魔并不彻底，何必认准一条路走到黑呢？”见他沉默不语，便继续道：“我此去相助天界，也算为北辰宫出力，等仗打完我便能顺理成章请北辰来医治你……”

　　听他几番说起“北辰”、“医治”，阿白原本沉着的脸色一再发暗，终于按捺不住地低吼道：“我这又不是病，为何非要医治！那个北辰星君算得了什么，他岂有能耐祛除得了我身上的魔气！”

　　谢宝树不提防他突然发怒，一时愣在原地。

　　只见阿白终于失去平日的乖顺，显出了魔物该有的狂怒暴躁：“我早知道你就是嫌弃我！嫌弃我如今变成魔物！你管外面的事情做什么，几百年来魔界一直安分，怎么会无缘无故再去挑衅天界？这些根本不需要你去担忧！……那个北辰当初差点一剑杀了你，你为什么还记挂着要帮他！”

　　他背过身去，双拳攥紧，怒气冲冲地想在一旁的桂花树上踢一脚泄愤。只是脚还没碰到树干，便及时地收住，悬停在半空，最终卸了力踩回地面。

　　——这孩子魔性发作，却仍是舍不得拿从前种下的桂花树出气，连重重踏一脚这小院的地面也舍不得。

　　谢宝树看得明白，心疼不已，连忙上前从背后抱住他。

　　阿白开始仍是怒道：“你别来哄我！从前你就总是这样，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过后又来甜言蜜语地哄我……”

　　谢宝树任他去掰自己扣在他腰间的双手，就是不肯松开。但不过一会，小兔儿再一次像从前一样平静下来，终于肯转过身来，眼睛红红的——果然又哭了。

　　谢宝树像从前一般搂住他——只不过这次不是拍着后背给兔子顺毛，而是踮起脚，轻轻伸出舌尖吻在他脸颊上，很快把小兔儿的眼泪尽数含进自己嘴里，慢慢哄他：“乖，我以后再不提这些了，你既是愿意做个魔物，我就养只小魔兔，好不好？”

　　阿白被他吻得呼吸紊乱，抵着他额头，抽着鼻子问：“那，你今日能不能别去？能不能把外面的事情都抛开、专心陪着我？”

　　可惜谢宝树虽是心疼，却仍是没有为他的眼泪动摇：“这……待我今日回来，就再不出去了，行不行？我跟你保证！”

　　阿白眼里泪水未干，就那么瞪着他，似是委屈极了伤心极了：“是你说要和我一起关起来的！我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咱们回到家里，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谢宝树见一时哄不好他，尚且担心着狼顾川的战况，只得硬下心肠，在他额头上安慰地亲一下，便推开他匆匆往门外走：“总之，我真的去去就回，你乖乖的在家里等我。你方才笛子吹得很好听，但还有进步的空间……唔，你就在家练练，等我回来再吹给我听！”

　　从前独自去与歌山采摘仙草，他也是这样连哄带骗地把小兔儿关在家里、自己甩手出门的。

　　关上院门的时候，仿佛仍能感觉到门后的阿白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

　　原来自己从前就这么总把他留在身后，让他一次次地失望。

　　待这次回来，一定要好好安慰补偿他，以后再不蒙混含糊，再不让自家的兔子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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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白鲸天使的大力灌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