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兔教育失败案例》锦袍仙

50、七绝

　　谢宝树忙抬眼看去，只见阿白独自站在原处，背对着他傲然而立，墨黑长发随江水飘荡，似在若有所思。藏锋剑锋光芒初熄，却仍能看出锐不可当的凌厉。

　　很快阿白回过身来，见他等在一旁，便眯起眼睛微微一笑，颠颠跑过来将藏锋折回他腰间，指指水面示意上岸去。

　　方上得岸边，云曦便将手中蛇首弯刀恨恨往地面一插：“千晦的精元被化掉榨走了，他本是菁雾宫的一等侍卫，如今却居然被一块凡界的石头压死！我看了碧岭的记忆，那个追捕他们的人一身黑暗，分明就是魔物！”

　　谢宝树看看阿白，欲言又止。阿白点头道：“不错，方才那魔物利用千晦设下陷阱，自己埋伏在江水深处。我一剑刺中他，那却只是个影身，即刻消散了；真身应是潜藏在魔界深处，不敢贸然出来。”

　　谢宝树与云曦相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惊诧：能使用影身的魔，法力修为应是顶尖的，恐怕整个魔界也没有几个，但是这凡界浅江中竟就藏了一个？

　　谢宝树沉吟片刻，提醒云曦：“待拿到匣子，你还是尽快赶回诺城，严查妖魔两界边境有没有什么异动。”

　　那江底的魔物是偶然间遇见千晦与碧岭，还是在妖界就盯上了他们、暗里追着他们到了凡界？那魔物还榨走千晦的精元，那么是不是也曾潜入妖界作案？

　　云曦懂得谢宝树意思，起身擦拭长刀：“事不宜迟，先去取到匣子再说。”
　　***

　　一大清早，玄妙观上空便已香火缭绕，直冲云霄，熏得人眼睛也睁不开。自从昨日捉妖事件传开，香客暴增，门前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七绝匣，隔绝金、木、水、火、土、气、光，一旦合上便没有丝毫气息外露，因此若是丢失，连主人也难以感应到其下落。

　　千晦临死时在水中写字，回想之下，才发现他写的是“玄妙”二字，因此他们赶来玄妙观中一探究竟。

　　谢宝树和阿白默默跟在云曦后面，想随着熙熙攘攘的香客悄悄混进观里。无奈昨日云曦实在太出风头，一行三人又都是面容不俗，门口小道士一眼便认出他们，热情地迎上来招呼：“道友，双修得还满意吗？”

　　云曦昂头径自往里走不理他。阿白黑着脸瞟了一眼谢宝树，哼道：“尚未知可否。”

　　谢宝树虽是脸皮厚也禁不住这场面，拱手谦虚道：“道法精深，我们妖精哪参得透。这不，我们就是前来贵地参详你们新进法宝的！”

　　他想着七绝匣乃是妖界宝物，在凡界更是稀罕，若是被千晦逃亡之中迫不得已藏在玄妙观，肯定会被当圣物供起来。谁知小道士一脸懵懂：“什么法宝？”

　　谢宝树看他表情不像作假，便知这观中道士尚未发现七绝匣，便打个哈哈不动声色，走进道观四下查看；小道士并不阻拦，客气地跟在后面。

　　凡界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是有钱能让妖进门。昨日云曦出手实在阔绰，这道观明知他们是妖精也不拦在外面。

　　不过令他们啼笑皆非的事情还在后头：云曦将道观里里外外转了个遍也不见那匣子踪迹，他们几乎放弃要离开时，阿白却忽然看向道观后院新垒的花墙，随意问道：“这里面种的是什么啊？”

　　小道士殷勤答道：“是大蒜，咱师父爱吃的。”

　　“哦，”云曦也随之看过来，然后不动声色地指指墙角的一块长满青苔的砖头：“我要借借贵地的灵气，也回去种蒜。这块砖卖给我回去筑基，你们开个价！”

　　谢宝树很想告诉她凡界修仙说的筑基不是这个用法，却识趣地没开口。

　　他们离开时，道士们一齐恭敬地把连出手买砖头都如此大方的金主送出好远。待到无人处，云曦这才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起那砖头来。

　　“这不会就是……”谢宝树眼看那“砖头”被擦去青苔，露出本来的深青色，无华无缝：“七绝匣？”

　　匣子上还带点蒜味，云曦很是嫌弃，却麻利地将修剪精致的长长指甲在光滑匣面一划——匣盖无声弹开，露出里面软蔫蔫盘着的一条狐狸尾巴。
　　***

　　屋外轻微一阵风过，花叶摇曳。原本是再寻常不过，但还没睡着的谢宝树却一骨碌从榻上翻起来，鞋也顾不上穿，蹑手蹑脚来到门边，先开一条细缝向外窥视：外面是妖界宁静昏暗的夜晚，几盏青灯挂在屋檐下，一动不动。

　　他轻巧地踏出一步，伸出五指感应着空气中微小的气流震动，沿着走廊跑出月门，借着假山石挡住身形，这才往对面看去。

　　幽深树影下立着两个高挑男子。他们隐蔽地站在树叶深处，即便一眼看去，也难发觉；只不过几尺外的小湖反射出一点微弱水光，才模糊勾勒出树下情形。

　　他们靠的很近，低低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便抽身而去。谢宝树看得清楚，那人脸上严严实实地戴了一张面具，纹路诡异，尚未看清是何形状，只见到依稀金属光色一闪，便迅疾消失在夜色中。

　　这个人的身上各处虽是遮掩得密不透风，但谢宝树出于神界的一贯敏感，已觉察到其周身深重的魔气——是一个即便现在冲出去交手也敌他不过的厉害角色。

　　而另一个也不停留，轻拂布衣，步履柔缓地沿着小湖走了出来。

　　谢宝树隐在山石后面，目不转睛地看他，心中百味杂陈。

　　是阿白。

　　找到七绝匣后，他们护送云曦回到诺城，便在菁雾宫外的驿馆住下。谢宝树把在凡界所见而产生的疑问尽数闷在心里，晚间自然难以成眠。没想到，这一下却正好发现阿白与方才那蒙面人见面。

　　即便是曾在凡界小客栈里那般狠心试探，谢宝树如今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从阿白后来遇见魔物时的出手表现来看，虽然还有诸多不明之处，但有个事实却再清楚不过：他亲手带大的小兔儿，如今已入魔道。

　　阿白曾经清楚地说过，他不需要祛除魔气。他确实没有撒谎，从他在山洞中轻易收拾掉血蝶的动作看，他入魔道已深，如今即便是请到北辰星君也难救治。

　　谢宝树僵着手脚抱着膝盖坐在假山后面发呆。

　　“大半夜的阿树你怎么在这里，梦游吗？”谢宝树神思恍惚地抬眼，假山的暗影中夜色更为深沉，几乎看不清阿白的脸，只见得那双清亮含笑的眼眸，单纯如水，穿透黑暗正看向他。

　　谢宝树没动，缩在假山下，抬头静静看着他。其实自双眼复明以来，半是因为匆忙、半是因为害羞，自己统共也没好好地看过他几次。

　　他的脸与从前相比是变了些，但无论何时看他，却并不觉得陌生，甚至此时也是；恍然间谢宝树仍觉得他就是那个从前流浪时乖巧趴在自己肩上、一侧脸就能看见的小兔儿。

　　只是强烈的、心灰意冷的无力感觉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浮起来，像潮水上涨，似是缓慢，却铺天盖地。

　　从前为凡人时，没能拦住同僚在攻破城池后屠杀平民、眼看着满城妇孺不剩活口；为神将时，没能带着一直跟随自己的亲兵打败魔军、眼看着他们身魂消散再不能入轮回；如今看着阿白，他忽然开始懊恼：为何八百年前不肯认命地魂飞魄散？为何要从虚界回来？就为看见舍命相护的人坠入魔道？！

　　阿白许是看懂了他的眼神，微微别过脸躲开他的注视，蹲下捧起他脚，拿出他落在房里的鞋给他穿：“阿树你梦游出来，连鞋子也不穿，脚不冷么？”

　　脚冷，但哪比得上心冷呢。

　　见他不说话，阿白只默默替他穿好鞋子，俯身过来，半是扶他半是抱他：“这里寒凉，快些回房去，听话。”

　　阿白一手扶住他肩膀，一手兜住他腿弯，空门大开，柔软咽喉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面前。

　　他不只是坠入魔道，他连一丝忏悔都没有，还与魔界有千丝万缕的勾连……为何跟随自己长大的孩子，如今却头也不回地扎进黑暗世界？

　　无论找什么理由，说来归去不过是自己没教好他。

　　谢宝树心乱如麻之间，阿白已经要将他抱起来。隔着单薄衣料的触碰，从前不过是寻常，如今却叫他浑身如同被野火燎了一般，几乎是逃命般挣脱阿白的手向后退，后背紧贴在山石上。

　　不但没教好这孩子，如今还对他起了这种说不得的心思……谢二啊谢二，你不但一事无成，还是个混账东西！

　　阿白一时愣住了，双手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怔怔看他，眼里起了雾气。谢宝树知道他是误会自己在嫌弃忌惮他，想开口解释，又觉得自己方才确实是存有一点那种心思，只好沉默着绕过他往房间走。

　　衣角却被抓住：“阿树，你别不要我。”

　　这声音是带哽咽的。回头一看，果然阿白眼角红了，低头揪住他衣角不放：“我只想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