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兔教育失败案例》锦袍仙

40、捉妖

　　阿白继续道：“那时，你倒在与歌山谷口，我跑回去想要和你死在一起；可是山谷里魔气太重，我承受不住，也晕倒了……不知哪里出现个老伯救下了我。那个老伯本是一棵榕树，虽然是魔，但他没伤害我，还对我挺和善，留我在与歌山里住了段时日……所以，你在菁雾宫里感到的魔气，确实是我身上的；我知道你从前是神将、最是厌恶魔界，所以，你当时没有问我，我便没有说……”

　　想起来了，老早之前在与歌山边采仙草的时候，自己可不就是与一个老树魔交手、还吓得落荒而逃弄丢了草筐么。如此看来，那老头确实没存恶意，不然阿白这样的小妖落到他手里，早就连渣也不剩了。

　　听到此处谢宝树重新紧张起来，摸到阿白的手抓住：“……你沾染了魔气？！你、你可有觉得身体哪里不对劲？你别害怕，等我办完眼前的事情，不，此事更加耽误不得——我明日便去神界求净化之法，一定能治好你！”

　　不管是妖、是鬼、还是凡人，既是可以向上飞升为神，相应地，若是魔气浸染过深、或者自身生出魔念，便会朝着堕魔的深渊滑去。法力高强些的尚能保持原本神智，法力低微的、或是凡人，便会失去本心，逐渐变成只知贪婪吞噬的低等魔物。

　　阿白浑身一颤，几乎是立即甩脱了他的手，显然经过方才狠绝的搏斗，已不再信任他，声音颤抖着如同正置身于冥界最严寒的冰窖：“用不着！我好的很。”

　　谢宝树自知对不起他，虽是无限愧疚，却说不出别的话。

　　沉默片刻，阿白终于又低声问道：“阿树，若是方才，你发现我果真是魔物，你会不会，真的掐断我的脖子？”

　　谢宝树一愣，方才鲁莽，一念既起便只顾动手试探，却并未真正考虑得出结果后应该怎么办。

　　阿白见他不语，便慢慢站起身来：“我明白了……所幸我如今已不需要祛除魔气。现在是夜中，我若贸然出去怕会惹来注意，我明天再走。”

　　阿白说完，只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默默从地上捡起方才打斗时谢宝树掉落的蒙眼布带，仍是轻柔给他系上：“还是你睡榻上，我打地铺。”

　　“不会！”谢宝树忽然道。

　　阿白手上动作停了一下。

　　“不会的，若你真是魔物，我也……不会对你下杀手。”与他的交情已不可能挽回，谢宝树也只是实话实说，并不指望他原谅：“当初把你丢在与歌山的是我，你若变成魔物也是因我之过。我会去求净化之法，天界的北辰星君法力高深，通晓净化之法，我会尽力去请他帮你、治愈你。”

　　“——若是治不好呢？”

　　“若是治不好，我便带你去没有旁人的地方，与你一道关起来，这样你便不能出去作恶。”谢宝树越说心中越不是滋味。

　　阿白语气淡淡，似是质问：“是魔物就一定会作恶么？难道只有魔物会作恶？我记得从前在与歌山，那三个天庭派下的西辰神将也对咱们作恶，那他们算是神还是魔？”

　　谢宝树语塞，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相反早已想过无数遍，并且从前还用相似的问题质问过北辰星君；但是如同当时的北辰一样，他也回答不出阿白的质问，只好敷衍道：“总之，万万不可堕入魔道，这是底线。”

　　阿白没再说话，谢宝树心头萧索，叹道：“是我信不过你在先，今后，你多多保重。”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阿白好歹是个爷们，离开以后固然会伤心难过一阵，但之后便能安心过自己的生活，不再因为旧日情分牵挂他；况且现下也并不是一趟轻松的凡界游玩，前路未知危机重重，他本就不欲再将阿白牵扯进来。阿白若能决然离开，恰合他本意，只是两下翻脸，旧时种种温馨便从此不能再回想，他心中亦是不好过。

　　谢宝树回到榻上，阿白也平静地铺好被褥躺下，虽都是睡不着，彼此却再没说过一句话。

　　僵着身体躺在榻上，黑暗之中听着床下安静的呼吸声，心口传来钝钝的疼痛。他知道那并不是旧伤复发的缘故。

　　整宿发呆，迷糊之中翻涌起许多搞砸的旧事，桩桩件件都是因为自己鲁莽蠢笨。从前那个渐期说的对，自己确实是个莽夫——并且这么些年过去，还是一直没有长进。

　　直到听得外面陆续响起第一声鸡鸣，才终于困意上来。朦胧中听得阿白起身，轻手轻脚地卷起铺盖，之后来到榻边站住，似乎是在看他的睡颜。

　　谢宝树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他道别，内疚之下只好平缓呼吸装睡。

　　阿白久久没动，谢宝树也是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他瞧出来自己没有睡着。半晌，终于听得他慢慢出了房门，走下楼梯。

　　好不容易与阿白重逢，却因自己的多疑莽撞而造成如今局面。

　　或许，自己在意的只是八百年前豁出命去守护后的成就、而从未真正关心过阿白本身吧？否则何以如此冷酷精准地对他下手试探？

　　谢二，你这是活该。

　　谢宝树独自躺在黑暗中翻了个身，懊恼却无可奈何地捶捶自己脑门。
　　***

　　听着外面街道热闹起来，谢宝树便也起身摸着楼梯扶手走下楼去。

　　店小二好心，忙走过来搀他：“你哥早早地便出去了，你眼睛不方便，还是乖乖在房里等他吧。”

　　他不是我哥，也不会回来了，谢宝树没说话。

　　此时却听街面上有谁敲着响锣经过，人声鼎沸，店小二便跑到门口瞧热闹，嘴里还嘱咐他：“啧啧，清白人间居然有妖精作怪！幸好给道长们抓住了！你看，外面多不太平，你赶紧回房间待着……”

　　待那群人走过去，小二又与两边街坊议论几句，回头看时那瞎子已不在跟前，想来是自己回房去了。

　　谢宝树一路摘了蒙眼布条，低着头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听众人兴高采烈地议论。

　　“听道长们说那妖精竟是个扁担变的！哦呦这还了得，连扁担都能成精！赶明儿我得赶紧去他们观里讨一叠符纸，把家里的家私柜箱都贴一贴，免得哪天也变个妖精出来！”

　　“李老头可怜见的，儿子不孝，逼得他引来妖精进门！那妖精也许是个善心的，这是要救他……”

　　“胡说！那妖精是根光光扁担，哪来的钱粮？还不知是在别处祸害过多少人家呢！该收！”

　　“不错，妖精哪有好的？！那老儿与妖精勾结，也不是好东西！都该坠上石头沉江，叫河伯收了去！”
　　……

　　潮湿的江风透过人群缝隙吹过来，众人兴奋地等待着。

　　听下来果真是李义运气不好，那李家的儿孙们昨日在坟头被谢宝树和阿白吓了个半死，回头便花钱请来邻县观里的道士作法，竟将李义和李老头都揪了出来，眼下便是绑住他们要往江里沉。

　　江边土路难走，谢宝树小心翼翼地不露出踉跄姿态，此时早被好奇前来看道士降妖的百姓们挤在最后面。

　　扁担原本不是活物，李义能勉强修得个人形已是极限，并没什么本事，不知他沉下水去会不会淹死，但作为凡人的李老头肯定是必死无疑。既然是自己碰上这事，总得管一管，谢宝树一边慢慢往前面挤，一边想着怎么救他们。

　　就听谁大声念了句经文，人群安静下来。这时那李老头总算攒了些力气，哭喊便能听得清楚：“……不关我老头的事，都是这个妖精对我施了妖法！你们淹死他就成，为什么还要把我一个老头子也带上？！”

　　李义却没声音。

　　有人恶狠狠道：“还不是因为你招来的妖精，祸害儿孙！与妖精勾结，你定是个妖人！”

　　李老头凄厉哭喊：“我哪有与妖精勾结，都是他害我到这个地步的！”应是为了撇清与李义的关系证明自己，他忽然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叫道：“我知道他是个扁担变的妖精，他淹不死的，你们该把他架上火堆，烧了他的原身才行！”

　　李义还是没声音。

　　谢宝树心里暗叹一声：凡人对妖精的成见实在太深，李义虽是好几次救这老头性命，可在这生死关头，李老头就这样把他给出卖了。

　　可惜并没有人拿老头的话当回事，只听见前头有人拿腔拿调地在数落李老头的罪过，仍然无非是些勾结妖精、引祸进门之类的话。

　　风中传来劣质香火燃烧的呛鼻气味，两面锣儿被敲得密集刺耳，人群忽而欢呼起来：“系上石头、扔下江去！”

　　有谁在高处煞有介事地大声道：“乡亲们都来做个见证，今日我武田县玄妙观为民除妖，分文不取！今后乡亲们无论遇见邪祟事，尽管去我观内求助！现在，将这两个妖人沉下江去，请清野河伯收下他们魂魄，叫他们永不得再入轮回！”

　　原来是道观里的道士，降了个法力低微的妖精便趁机立威风扬名声。

　　谢宝树还没想出好办法，就听扑通扑通两声，伴随着李老头的哭喊下坠，接着两朵微小水花溅起江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