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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篇(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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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馨儿。”
在那扇狭小的窗边,她忽然开口说话了,两眼定定地看着外面的街,面容沧悴,好像无喜也无悲。
那里正有一面面黄旗掠过,纹金的龙样,虎虎如风地在空中飘荡,神采飞扬。
今天是国立日。
堂堂紫禁迎来了它不知是第几十几个诞辰,人们欢天喜地,庆贺游巡。
“今天外面,好热闹啊。”
“可不是。”
我看了看面前倒了半杯的酒,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杯壁,轻轻摇晃几下。杯底的气泡重重地压了一片,怎么也没法晃散。
看来今天是喝不上醇酒了。
一声叹息要出口。
却给她抢了先。
要受慰的,偏成了捐慰的了。
“我们难得回一次家,别再想过去的事了。”
这话说的,我都觉得虚浮,若不是无好酒可饮,谁愿想到摆在眼前无力脱逃,所有同类都惯于醉生梦死、得活且活的生活常态——
这铁一般的现实。
什么“家”,只是个“易容所”而已。
每当上头察觉到那么一丝丝风吹草动,甚而拿命才勉强拉成的狩猎之网就得立刻牵线回收。
美其名曰为组织持续化着想。
实际就是那一群大权在握,胆儿踩到稀烂也挤不出一个屁的老不死,神经兮兮如履薄冰地做事,生怕那把吸饱鲜血的号角一旦翻转过来,多如遍天飞蝗的仇家攒了一把陈年旧帐秋后问债,以命抵命,大厦崩倾。
为此,回收命令一下,所有特工都要给发散到城市角落各间不起眼的出租房内,给七天的恢复期:
在这七天内通过内网销毁能证明上个身份的全部资料,并且——
无论上段任务发生了什么,从七天过后组织的定时器封锁好的所有房门由外打开的一刻起,我们就是群崭新的人。
等到新任务的内容在各人的植入耳机中响起,组织对各个人体终端的远程监听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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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样的人从不为自己在活,一年中唯一一次拥有自己身体自由走动权的机会,仅在国立日这天。
可悲吗?可悲。
孤独吗?孤独。
但它绝对是酷爆了,想当初我就为这个入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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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她,这平时不苟言笑的人,最擅长精准地控制神情举止。因哪怕只有一丝的眼眶发红,都有可能弄丢她最重要的东西。
她是人,敌手也是,但方寸见生死的搏斗中,没人会暴露这一点,刺就是刺,枪就是枪,子弹不长眼睛。
如存人性,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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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
没人会在国立日这天还虎视眈眈,自然没有任何监听存在。
这个精通各类无声杀人术,游走于活人和尸体之间的杀手抑了一年份的眼泪,才能在这时通通流下来。
“姐……”
一声呼唤,隔了千山万水朝我扑来。
“我想她们了……”
她在窗边流着泪,肩头不自制地颤抖,从喉间挤出几声粗糙的哽咽。然后,把脸慢慢转向窗外,不让我看见那象征失态的水坠,随即迅速伸手抹拭掉转瞬即逝的儿女情长。
我看看酒,又看着她,想开口,却无话。只是想了很多很多,都在心里。那是无数个昨天以前的事情,不,其实也不过几月而已……
转过头,我看见桌上的发网。绕过墙,棋盒还候在茶几上。
至于那串白水晶作子南红作配的十八子手持。
正静静地停在她贴身的枪套旁。
我不说话,一阵难掩的悲伤。
它们都还在,我们却必须在七天内忘记曾和这些物件形影不离的过往。
这房子,该还差三个人的……
三加二,是五。
无论何时何地,家的概念如何被定义,若论最完美的搭配,永远是五个人。
要多不多一个,要少就五个一同。
我咂了口酒。
好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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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枪抬起来,不准害怕。”
战战兢兢,连举枪的手势都不标准,一旋暗器玩得很溜,谁承想居然没摸过枪。
我大声训斥,她才颤颤抬起手臂。
几年前的一个冬夜里,我们第一次见到那新人。
“还是个小孩子,可惜……”苏静好在我耳边一笑,勾起一抹淡淡的药香。“怎么竟被发配到这里来了。”我一直喜欢静好身上的气息,她走过哪里,哪里的气也一并清明澄朗,嗅之轻甘,心魂也跟去萦绕。
“不,她可没这么简单。”叶娴几步走到静好身边,贴着耳语,却也说给了我听。“擅使各类暗器,发中可携毒,笑里善藏刀。”
“魏璎珞,不会错的。”阿娴就是这样,总一副深沉模样,旁侧吹来一阵朔风,刮起她黑衣一角,扬起的斗篷猎猎作响。
“哎呀,你就爱多思多想。”静好笑着戳她的脸,阿娴也不躲,站着任静好上下其指。冰山再固,也有融化的契机。
我懂得这两人的心思,便转过头,不做这明眼人。
“富察。”从刚刚带着新人下到雪地起,富察容音就一直站在那里,只是侧目凝神,动也不动地像在端详魏璎珞手上枪支的扳机,也像在策划一出戏目,得了灵感,也入了心。
“我听你的,你觉得这新人怎么样,喜欢的话,我就跟上头说一声,就算咱们过了。”
“恩……”她略应了一应,又安静地开始斟酌,思考。
我则很好奇她只穿一件茉色的白裙为什么看不出冷。说实在的,富察自始至今都有一种谜一般的气质,她进组比我早,却从没见她卖弄一次高调,摆过一场架子。笑容,她的笑容是我见过所有女人里最美的,淡淡一扬,竟有春天的味道。一举手一投足,只见恬静文雅。也正因这通身的光环,不经意一瞥,天下凡夫俗子不必外刃便可内毁,自愿赴死,绝无例外。
若是过去与我同组的家伙,我的耐心从不宽限。但见她将两指搭于唇上,淡淡蹙眉,一整天我都可以等。
终于眉头皱色润开,答话之中似乎还有未喘匀的气息,富察那倾城的笑眼却真真地回来了:
“……我挺喜欢的。”
“好。”我点点头,走向旁边的雪地上,去接冻得哆嗦的新人。
“喂,太冷了,你不用再……”果然,扳机还没扣下去,虽惋惜,我正开口劝慰。却见那枪口倏忽间冒了一缕烟雾。
“砰——”
枪声,被雪地很快吸纳,魏璎珞依然保持举枪的姿势,只是满头满身都白了个透。见我来了,她熟捻地几下给枪上好保险——这也是刚教的内容,然后向我点点头,表示这第一枪的关,她过了。
“很不错。”我也跟着富察学了敷衍,实际上,我是万分惊喜。
水到渠成,绳锯木断。
就凭这一句喜欢,就凭这一声枪响。
咱家四人按辈分一排,都多了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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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魏璎珞不知不觉已经加入三个月。
原先最看不惯她的阿娴现在每次完了任务要找人做头发解手瘾的时候都跑去找她讨论打薄两边或剪了刘海以后配啥款的衣服最合适。
“璎珞,你看这头型剪了以后穿长裙怎么样?”在名义上的“家”里,阿娴今天又发了问。
“不好,拿孔雀羽线的短袍配吧,我给你做一件,来。”
???
女杀手都这么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吗?
从一堆戏谱里探出脑袋,静好和富察正隔着棋盘对弈,见我抬头满脸问号,她们倒是会意,晓得我心里起惊,但自己也该是被常人所惊的对象。毕竟各有特长什么的,也算是特工的另一种酷。
眼见着阿娴拉着璎珞跑到别的房间去了,我多了个心眼,偷瞄了一瞄棋局边两人的神色。
苏静好嘛,不算,她对阿娴什么意思,屋里除了阿娴谁都知道,不必点破。至于富察——
我确定看见了在那颗属于富察的棋子落下前,那双好看的眼睛是往阿娴身边人的背影流连了几秒的。
好歹也是紫禁信息调查局出身,在过往所有的“易容七天”里可都是我负责细细地销毁这里五人的每一项记录,这点蛛丝马迹,我若看漏,就不是我高宁馨了。
平日里除了训练,做任务,销档,我还就落了个爱戏。就像静好爱棋,阿娴爱打理头发一样。
最近李渔的怜香伴我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夜间少寐,我就拿来惦记富察的一言一行,细细回想,分析着某个模糊结论的可能性。
毕竟我们每个人都有所爱,下棋也好,做头发也好,听戏也好。
那富察你,到底爱着什么。
想来想去,眼前晃来晃去都是富察那副无懈可击的笑颜,表面柔柔可探,根本就是恪尽中庸,滴水不漏。
没有头绪,困意却浮起了。
窗外月光正好,正好睡觉……
好吧,还是别瞎想这么多吧,想了也没有用。
我累得一闭上眼就入了梦。
话说起来……
明天就到国立日了。
小魏入行浅,说不定没过过。到时一定给她个大惊喜。
zzzzz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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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监听解除。
耳中轻响过一声像是挂了电话的咔哒,从现在起的二十四小时,我自由了。
只是天还没有亮。
无人可同享喜悦,叶娴和静好都熟睡着,室内一片静谧环绕。
叹口气,翻个身,正要闭眼。
黑暗中掠过的一丝模糊又恍惚的吟喘却叫我完全没了睡意。
民族得解放,翻身作战把歌唱。这是民众的国立日。然而我们在这天,每分每秒都要凑成十年过,所有隐忍、克制,压抑于心的事情必须传达,错过这个村,下次再见,须等来年。
没有人会放弃机会。
正如此时天光未破晓,室内某处,细如流水一般的颤动,或是咬紧嘴唇,极力护着正于身体某处倾泻出的欲想溅入无关夜色,扰乱静娴清寒。
“啊……”
许是一指触弦,乱了琴心。即使刻意严控,自然而然却仍纵了一音出逃,难掩方寸之倒。
弹奏之间,符节拨摇,一曲终了,却听见那抚琴人开了口,一言一答,却都是些平常对话。
“容音……”小孩子到底不稳,几句来往,便无所顾忌地弃了气声,大了胆去唤心上姓名。
“嘘……”很轻很轻的接话之后,或许是那茉莉伸去花瓣,悄悄抚去了有些气盛略微冲动的年轻浮躁。
直到最后再听不见什么声音。
前夜无法可解的谜团才有了根本性的突破进展。
那天晚些时候记得我问过璎珞,她是怎么追到的富察容音。
小人儿少有地忸怩起来,脸也发得通红。
“我也不知道……”
“我没怎么追……”
“姐你别问了,就,就这么着吧……”没说完,就看她小鹿般地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