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客中新感故园情 ...

  •   她失魂落魄的走在宫殿永巷之间,碧岚不时向她投来担忧的神色,扶着玄婴的手可以清晰的感到她在不停地发抖,额上的血模糊了她的眼睛,落在她的雪青盘金绣兜罗锦短袄上,濡染成一朵朵小小的血红的花,碧岚要帮她包扎一下,她却执意不肯。好不容易踉踉跄跄地回到水榭芳汀,看到皇甫曛,碧岚不由得心中松了口气。
      “婴——”皇甫曛过来扶住她,满脸痛惜之色,“你不该这样。”
      玄婴怔怔地望他一眼,眼神空洞,仿佛失了魂一般,曛从怀中拿出一只翠绿的瓷瓶,倒出一粒碧绿的光彩流溢的丸子喂玄婴服下,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玄婴的神色才渐渐活络起来。
      “曛——”她一见到曛泪便落了下来,“他杀了他,他杀了他,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辜负我。”
      她哭作一团,拉着曛的手,语无伦次。
      “没有,他没有。”曛拍着她的背,不知该如何止住她的眼泪。
      玄婴却只当曛在安慰她:“曛,帮我,我要出宫,我要去找如姐姐,我不想再见她。”
      她的眼泪让他心软,他总是无法拒绝:“婴,那不是真的。”
      他想要解释几句,玄婴却只是摇头:“他要我滚,要我滚——我会滚得远远的,离他远远的——”
      曛想也许该让她找个地方,静一静,主子,对不起了,你可知你伤了她。

      扮作一个小太监,曛领着,很轻易地便出了宫,宫外一辆马车静静地等在那里。
      “婴,你要去哪里?”曛握住她的手,这样冷,冷得让人害怕。
      “你若要找我,总会找得到的。”玄婴虚弱地笑笑,“曛,谢谢你。”
      曛还想说什么,玄婴已是转身上了马车。
      “保重。”曛冲她挥了挥手。玄婴掀着帘子对他粲然一笑,那笑容却如一朵苍白的凋零的花。
      马蹄得得而去,曛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他身后的阴影里忽然显出一个人影。
      “你也放不下么?”那是冶容的声音,竟意外的带着几分感伤。
      曛脸上却是又浮现出那种邪魅的笑容,薄薄的唇中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宿命。”
      马车微微地摇晃着,出了城门,玄婴便打发走了车夫,曛心细得很,马车上被褥干粮,应有尽有,还备着几套男装。玄婴自然换作男子打扮,以前跟亦如学的易容术倒是起了用处,不过手中材料不齐全,时间又匆忙,来不及制人皮面具,只得将眉眼粗粗的改变了一下,便俨然是一位俊秀的公子了。
      驾着马车漫无目的地在官道之上行走了许久,冷风刮得脸颊生疼,才忽然想起炎若是派人来追必是走官道的,于是将马鞭一甩,赶着马车便只捡荒径小路行走,心中依然记挂着如姐姐,不知天授部落怎样了,一路朝西南而去。在荒郊野外生活得习惯了,闲下来思绪如潮,却总逼着自己不去想他,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错怪了他,只是自己真的需要时间来理清这千头万绪,否则自己负了谁?又伤了谁?
      估计离京城颇远了才雇了一个车夫,老实的样子,总是恭恭敬敬的叫玄婴公子。这一日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路上分外泥泞难行,远远看到有一处村落,村中有一座颇大的庄院,看摸样竟似官宦人家,跳下马车,走上前拍了拍那古铜色的门环,有人吱呀一声打开大门,却是一位老人家,须发斑白,和蔼可亲的样子。
      “老人家,请问可否在贵庄上借宿一宿。”玄婴彬彬有礼地道。
      “公子稍候,我去问一声我家老爷。”
      等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只见庄门大开,无数的灯笼火把,照耀得四周明如白昼,一位儒服冠巾,气质磊落的中年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眼神温和地看向她:“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玄婴微一施礼便被中年人扶住了:“不必多礼,老夫早已避居田园多时了。”
      “小生玄婴,不知庄主高姓?”
      中年人乍听到玄婴的名字猛地一怔,很快便回过神来道:“你称我莫老吧,看你是个读书人,怎会来此偏僻之地?”
      “小生家中出了些事,一时贪着赶路,误了日头。”
      莫老笑眯眯的牵着他的手:“不知怎么,我一见你便欢喜,下雨路滑,便是多住几天又何妨。”
      玄婴也觉对莫老颇有亲近之意,看这天气,彤云密闭,这几天便有大雪,的确不适宜赶路了。
      住了几日,玄婴便爱上了这里的宁静淡泊,庄上的人对她都分外热情,莫老也待她很好,莫老的小女儿易言更是一个可爱的丫头,镇日围着她叫哥哥,一味缠着她讲故事,下棋,写字,描画样。天气也不大好,牵牵延延,说是要动身,却总是被莫老阻着。
      这一住,竟已是冬去春来。与庄上的人也熟了,这庄园也被她逛遍了,只是庄中有一间翠葆榭从未见人住,倒是经常打扫,问了庄中的仆役,说是大小姐的房间,问他大小姐可是出嫁了,却立时噤若寒蝉,一脸畏惧之色,令得玄婴心中疑云大起。私底下问了负责打扫房间的翠俏丫头,翠俏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说,后来她问得多了,也便吐露一些。据翠俏说,这大小姐生来是个妖怪,因此被高僧烧死了,老爷甚是伤心,故此一直留着小姐的房间。玄婴却是不信,这自是下人们以讹传讹,只是心中却更为好奇了。
      那一日玄婴酿的梅花酒刚好可以开坛了,又下了一日的雨,玄婴心中有些闷闷的,想起一些往事,纷纷乱乱,不知如何排遣,便在亭子里准备了一些小菜,自斟自饮起来。正感伤之际,忽听得有人赞道好酒,玄婴回头一看,只见福伯立在她身后,一幅陶陶然的样子,玄婴不由得一笑,起身给福伯让座,福伯谦让一回,也便坐下了。福伯是宅上的老仆人了,从莫老的父亲辈起便跟着莫家,莫老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故此即使莫老对福伯也是颇为尊敬的,福伯年纪大了,不大管事了,却只是好这一口,只见福伯美美地品了一小口酒,满脸陶醉之色:“我这是闻香而来啊,多少年没有喝到这么好的梅花酿了,公子别见怪。”
      “怎么会了,我正嫌一个人喝酒寂寞了。”玄婴微笑道。
      这梅花酿入口甘香爽滑,却极易上头,福伯没喝几杯便已有醉意了。二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一来二去,玄婴便将话题扯到了那位身世成谜的大小姐身上。福伯,也确实有些醉了,提起大小姐来竟老泪纵横。
      “大小姐啊,大小姐死的时候可小了,才刚满月,粉团儿一般的孩子,看着就让人心疼,可不是老爷舍不得不是,咱们做下人的看了都难过,这么多年了,每逢大小姐的祭日老爷都要在大小姐的房间里呆一天。”
      “夫人,夫人死得可奇怪了。”
      “不是易言的娘吗?”玄婴诧异道。
      “现在的夫人是大小姐的小姨,老爷后来续娶的。”
      “夫人是难产死的?”
      “要是难产死的可好了——”玄婴奇怪地望向福伯,只见福伯喝一口酒又继续絮絮的说道,“夫人死的奇怪,是大小姐生了几天以后,不明不白死的,请来的大夫没一个瞧出门道的。那时候咱们没住这村子,夫人死的那几天,那村里也死了好多人,都是这样无缘无故死的,大家都说上天降了妖魔,一来二去便说大小姐生的邪异。”
      玄婴怔怔的听着,福伯的情绪也显得有些激动:“村里人心惶惶的,后来又死了人,村里便有人领着堵在大门口要老爷把小姐交出来。”
      “莫老交出来呢?”玄婴关切的问道,虽然早已知道了多年前这个故事的结果。
      福伯摇摇头,玄婴不由得奇怪:“那时候老爷和山上庙里两个法力高深的大和尚交情好得很,一个叫大智,一个叫大悲。”
      “以大智故,不住生死;以大悲故,不住涅槃。”玄婴心中默念道。
      “那两个大和尚在山上修行,从来都不下山的,据说皇上都请不动他们了,可是那一天,他们却一起下山了。”福伯的眼神似乎已经陷入了无尽的往事之中,“大智和尚说,大小姐生带煞气,小则克父母家人,大则祸乱国家天下,所以要化小姐做个弟子。大智和尚威望高着了,他说的话没有不准的,所以他这么说了,村里人也答应了。可是,怪事发生了,大小姐抱出来,大智和尚便脸色大变,大小姐手中有个金不金玉不玉的黑牌子,娘胎里便攥在手里,大智和尚要取那牌子,怎么也取不出来,忽然那牌子发出一道红光,大智和尚便跌坐在地上,坐化了。”
      “那么大悲和尚呢?”玄婴急急的问道,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却又不着边际。
      “大悲和尚只说天意天意,便带着大智和尚的遗体回山了。那些村人看了都说小姐是妖怪,小姐那么小的娃娃,哪是什么妖怪呢?”福伯眼含泪光。
      “后来呢?”玄婴追问。
      “后来那些村人执意要烧死小姐,老爷抵死不肯,后来村人要放火烧宅,老爷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唤老爷,便见老爷在房里呆呆的满手是血,左手小指被削断了,小姐躺在老爷怀里,当胸一剑,已是断了气。”
      玄婴已是听得泪流满面,似乎那当胸一剑,是刺在了她的胸口:“莫老,怎能因那些无知的村人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老爷也是逼不得已,我记得我把小姐从老爷手中抱走的时候,老爷还一直念叨着吾子焉能辱于他人之手。”这么文绉绉的句子,过了这么多年,福伯却依然清楚地记得,“按规矩,夭折的孩子不能进祠堂,也不能有棺木,我按老爷的吩咐将小姐的尸体火化了,我实在不忍心,点了火便留下夫人房中一个陪房丫鬟看着,小姐的骨灰现在还供在小姐的房里了。”
      擦一擦满脸的泪,玄婴又给福伯斟了一杯酒:“福伯,可带我看一看那房间么?”
      福伯摇摇头:“那房中,老爷是不让旁人进去的。”
      “哦。”玄婴道,心中却有了主意。
      是夜,万籁俱静之时,有一个身影在夜色中穿梭,却是玄婴,欲一探究竟,到底为什么有这种无法压抑的欲望,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推了推门,门却是锁的,掏出一根细长的铁丝在锁孔中拨弄了几下,锁便“啪”地一声开了,玄婴心中暗自欢喜,这是无聊之时跟曛学的,想不到第一次竟也用得顺手。轻轻的推开门,月色朦朦胧胧的落在房间里,就着月色看去,只见完全是大户人家女子闺阁的样子,梳妆台上的镜子还包着镜袱,毫不费力的便找到了小姐的牌位,供在一座小小的神龛里,在月色掩映之下不是很分明。玄婴走过去,燃了一枝香,向着牌位拜了拜,顺手插在了神龛前供桌之上的香炉里。黑暗中那一点小小的红光闪闪烁烁,玄婴凑过去看那牌位,只见上面端正的描金字体,上书“莫氏玄婴之位”。“轰”地一声,玄婴如遭雷击,脑海之中,纷纷扰扰,一时想了很多,一时又空白一片,呆楞了半晌,不敢相信,又凑过去了仔细看了看,却如见了鬼一般,那是我么?那不是我?我不是死了么?猛然记起溺水昏迷之时那一剑穿心的痛楚,那汪洋恣肆漫天漫地的鲜血,玄婴踉踉跄跄的后退了几步,带翻了供桌上的香炉,连门都不记得关,便失魂落魄的一路奔回自己的房里。在房中坐了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便急急忙忙地跑去找福伯。
      “福伯,你告诉我夫人房中那陪房丫鬟在哪里?”玄婴努力的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那丫鬟,当日便被老爷遣出去嫁人了,老爷说睹物思人,当年夫人房中的丫鬟,都被老爷给遣出去了。”福伯还在睡梦之中就被玄婴摇醒,尚是一幅睡眼惺忪的样子。
      “嫁到哪里去呢?你知道吗?”玄婴迫不及待地问道。
      “年代久远,谁还记得了,你问这些做什么?”福伯奇怪的望向她。
      “哦,我一时好奇。”玄婴掩饰道,“莫老唤我有事了,我先走了。”
      一走进自己的房间便见到莫老端坐在那里,一脸严肃之色,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玄婴不由得心慌:“莫老,这么早,有事吗?”
      “玄婴,我当你是子侄辈,你竟做出这种事来。”莫老痛心疾首的说。
      玄婴心中奇怪,莫老从未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她望向他,他是自己的爹吗?那眼角过早产生的皱纹是因为对自己有所思念吗?
      “你竟闯入女子闺房,我真错看了你。”莫老的语气分外的严厉。
      “闺房,没有啊?”
      “没有,那香灰都一直撒到你房间中来了。”莫老显然已经生气了,玄婴才想起昨夜之事。
      “我只是一时好奇,并且大小姐不是已经不再世上了——”
      “住口——”莫老一声断喝,“玄婴在,玄婴一直都在。”
      莫老说着已是老泪纵横:“你怎可去打扰她,我一直因为你与她名字相同而对你青睐有加。”
      “莫老,我——”
      “走吧,你已留得太久了。”莫老转身不再看她,那微微颤抖的背影却令得玄婴心中难过。
      他记得她,他一直记得她,她看着爹的背影,想着当年那一剑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刺下去,爹背在身后那截断指是如此的刺眼,刺得玄婴眼睛生痛,大颗大颗的泪滚了下来。大智禅师的话是真的么?自己真的生带煞气么?真的克死了自己的娘么?玄婴跪下来,向着爹的背影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莫老,打扰多时,玄婴告辞了,保重。”是最后一次见爹了吧,有易言陪着爹想必爹也是安心的,只是此生再也不能亲口叫一声爹了,带给爹的不幸到此为止吧,玄婴呆呆的想着,痴痴的望着爹的背影,终于转身走出了房间。
      “不送。”爹的声音依然带着怒气,想是还为了自己打扰了莫玄婴而生气,玄婴暗暗苦笑,就让您珍爱的女儿一直这样活在您心中吧。
      牵着马走出莫宅,正是正午时分,春日里的暖阳,懒洋洋的洒在人身上,只带了简单的行李,立在莫宅的大门口痴痴的看了半晌,隐隐约约听见易言的声音,似是哭闹着要哥哥。玄婴含泪向着莫宅的方向,心中默默祝道,爹,女儿就此拜别,此生不会再见了,爹,您一定要保重,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了。
      狠一狠心,骑上马,双腿一夹,那匹枣红马便风驰电掣般的奔跑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吹的脸上的泪四散开来,一滴,一滴,在阳光之中闪耀着如宝石一般璀璨的光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