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佛》青橘一枚

7、哥哥

　　就在庞跃以为，他的生活一定会像从前一样，在责任与使命的规制与推动下，沿着他预先设定的轨道，周密又严整地进行下去。可庞跃却没料到，生活它不是一幅幅循规蹈矩的画作，人也不是一台格局规范的牛车，生活带给人的惊喜与意外无处不在。

　　哪怕他是斩决尘缘的出家人，也同样无法例外。

　　这是一个安逸的午后，庞跃用完午膳，想起魏清漪曾向他求一幅村山雪景图。为鼓励她努力学习，庞跃向魏清漪承诺过，如若她能用最简略的笔法画出一组树，他便为她作一幅村山雪景图。

　　回想起近段时间来，魏清漪的确发奋了许多，数笔之下画出树来那是指日可待的事。于是，庞跃便立在书桌前，捉笔磨砚，预备先把这村山雪景图画好，待到要给她的时候也不用再画了。

　　不多时，一幅笔法精道的村山雪景图便大功告成了。庞跃放下笔，拍拍手，望着面前这张图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他将这幅画摊至一旁的小几上晾干，正要转身去内室休息，却听得房间门咔哒一声响，有人推开门进了房间。

　　庞跃抬头，看见魏清漪自屏风外转了进来。

　　“先生……”

　　魏清漪黑着眼圈，一脸颓然地拿着一张纸走了进来。

　　“先生，魏王要清漪写一篇四百字对骊姬评价的文，可是清漪写不出那么多字。”

　　庞跃听得魏清漪诉苦，便招她到书桌边来。

　　“骊姬啊，她诱惑献公，还为儿子奚齐掀起宫闱战。太子申生自缢而亡，重耳夷吾逃亡国外。骊姬之乱可写的不少，公主又是怎么写的呢？”

　　魏清漪苦笑，“先生才高八斗，摇笔云飞，小女子又怎能与先生作比？清漪只能写出一句话来。”

　　庞跃挑眉：“什么话？”

　　魏清漪放下手中的纸，来到庞跃的面前：

　　“骊姬就是个狐狸精！”

　　在说这话的时候，魏清漪一手叉腰，一手捻着兰花指，腰背挺直，杏眼圆蹬，活脱脱一副正宫娘娘的模样。

　　“……”

　　庞跃忍不住了，想笑，好容易压下嘴角的抽搐，他一本正经地拿起笔就要给魏清漪写下几个要点，要她参照这个脉络去写，却见魏清漪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一脸哀求：

　　“庞跃哥哥……求求哥哥帮帮清漪，你帮清漪写一篇吧！”

　　庞跃一愣，心头仿佛被一只小手轻轻一挠。

　　庞跃曾经有过一个妹妹，可是庞家败落，自小就身体羸弱的妹妹离了从前的锦衣玉食，到得乡下后竟无法适应，很快便得急病死了。自打庞跃入了佛门，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人叫他哥哥了。

　　虽然知道自己替魏清漪代笔一篇作业是不合时宜的，但是庞跃无法开口拒绝唤他哥哥的人如此饱含深情的恳求。他踯躅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那么澄观便给公主示范一篇，公主拿着回去，对照小僧写的，再自己修改修改吧。”

　　魏清漪乐坏了，一下便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拍着手兴高采烈：

　　“太好了，太好了，谢谢庞跃哥哥！”

　　魏清漪为庞跃的体贴与善解人意感到满意，小先生能动笔就好，修改不修改的，那都是场面话，反正她魏清漪是肯定不会再修改的。

　　庞跃无奈，他摇摇头抬手止住了魏清漪的呼喊：

　　“小僧是出家人，公主怎能将小僧的俗名口口声声挂在嘴边？再说，小僧是你的夫子，可不能乱叫，坏了尊卑不说，被旁人听见可就要遭人耻笑了。”

　　魏清漪却不以为然，她扬起头来露出一脸醉人的笑：“那么清漪便在有人的时候叫你先生，无人的时候叫你哥哥。”

　　“不可！”庞跃正色。

　　“公主的哥哥是魏王，你若再胡乱叫喊，当心为师罚你！”

　　见庞跃生气，魏清漪这才收了笑，一本正经的坐到庞跃的身前，面带郑重地望着他：

　　“好的，清漪知道了，澄观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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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庞跃第一次为魏清漪的代笔捉刀，从此以后魏清漪便好似开启了学习的新大门。她时不时便会跑来庞跃的房间，要他帮她写文，陪她弹琴。发展到后来，魏清漪开始要庞跃替她写字和画画。

　　“公主，你是不是忘记了，小僧是你的夫子，你是来学习的，怎能逼着夫子帮你完成课业？”

　　被魏清漪拽住胳膊的庞跃再不肯就范，他气势昂扬地直起身，坚决不松口。可是他第一次“防线失守”给魏清漪带来了相当不好的心理暗示——

　　那就是他为人师应有的德表作用，是没有的。

　　魏清漪压根不怕他。

　　所以，庞跃的抗拒往往是无效的，因为魏清漪总会有类似“腹疼”、“手疼”、“眼睛疼”，“这次就算了，明天补一篇”各种理由和借口来拒绝完成课业。

　　理所当然的，魏清漪渐渐地与陈景兰拉开了差距。

　　这差距较明显，就连魏铉也注意到了。

　　这一天，魏铉亲自来到牧月山庄，对两位姑娘进行了考教，他要两位姑娘当场给他画一幅花。既画出鲜花的美，也得要画出花儿的香。

　　这并不是一道非常困难的作画要求，要表现花儿的香，只需加点蜜蜂蝴蝶即可。陈景兰正是这样构图的，她先画好一副玫瑰后，再往花丛的边缘点上数只飞舞的蝴蝶与采蜜的蜜蜂。

　　而魏清漪则不同了，她没有画出任何花，就连叶都没有一片，她交给魏铉的，只有一张大白纸，上面星星点点交织着的，是朝同一个方向飞舞的不计其数的蝴蝶与蜜蜂。

　　“眉眉，你画的花呢？我是让你画花还是让你画蝴蝶蜜蜂？”魏铉皱着眉头扬声问道。

　　“唔，画花呀！我这不是已经有花了么？”魏清漪不以为然，她立在魏铉的面前，瞪大了眼睛，一脸理所当然。

　　“可是我一朵花也没看见啊！”魏铉扬起手中的画纸，一脸难以置信。

　　魏清漪笑，抬手朝魏铉的鼻尖虚虚一点。

　　“哥哥你这就肤浅了吧？先生说过，作画最最困难的，便是画出一幅画的意旨和意境。”

　　魏清漪摊开手，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一盆花，一从草，这些大家都会画，唯一能分出高下来的便是这盆花的香。花越香，便能吸引越多的蜜蜂和蝴蝶，哥哥，清漪说的可对？”

　　魏铉愕然，抬眼看看手上的两幅画，果然是魏清漪的这幅画上的蜂儿蝶儿最多。纸页上密密麻麻全是蜜蜂蝴蝶，蜜蜂蝴蝶的量不仅多，还都朝同一个方向飞，花香的来源，似乎就在这页画纸之外的某一处。

　　而陈景兰的那幅，也只在纸张的边角空白处点缀了几只飞舞的蝴蝶和蜜蜂而已......

　　魏清漪躬身，凑近魏铉的鼻尖，一脸挑衅地问他：“哥哥你看看你手上，我画了多少蜜蜂蝴蝶，景兰姐画了多少蜜蜂蝴蝶，这不就高下立判了吗？”

　　“……”

　　魏铉哭笑不得，望着眼前的魏清漪说不出话来。

　　庞跃立在魏铉的身边，看着眼前的场景，实在忍不住了，吃吃笑了起来，他开口对魏清漪说道：

　　“三公主，您说的‘意’是对的，可惜只说对了一半，我们常说画作的‘意’，得与它的‘实’结合起来，意境美，构图也得美。三公主画的花，的确最香，但是画作的构图，却不美了。”

　　庞跃转过头来望着魏铉，继续说道：“殿下，此局作画比试，两位姑娘可以算个平手吧？三公主胜在了香，却输在了美。”

　　魏铉冷冷地盯着魏清漪，笑得勉强：“算平局，那是澄观法师恭维你，在本王看来，你这乌压压的蜜蜂，就连‘意’都是不美的。不过魏清漪你的确有一项特别出众。”

　　魏清漪惊喜，满目渴盼地望着魏铉。

　　“那就是你的鬼点子特别多，理由也特别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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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铉叫来庞跃，他想知道魏清漪在牧月山庄的学习情况。魏清漪是公主，他怕她会仗着自己的身份压制庞跃。

　　庞跃的确被“压制”了，但是魏铉这样直接来问，自然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庞跃不会告诉魏铉魏清漪真实的学习情况，毕竟，魏清漪变成这样，他庞跃就是“帮凶”。

　　魏铉觉得有些烦躁，他抬手揉揉自己的额角，一脸忧虑。

　　“澄观，我记得清漪从前也算是听话的孩子，如今怎么变得油嘴滑舌了许多？”

　　庞跃垂着眼，尽管他并没有把魏清漪的油滑放在心上，他依旧做出一副忧虑的样子对魏铉一个合十。

　　“是澄观没有教好，求殿下责罚。”

　　魏铉怎会怪庞跃？他噗嗤一笑，抬起手来冲庞跃无所谓地一挥。

　　“澄观哪里话，小妹生性活泼，那是她从小就自带的，怎能怪到法师头上。虽说她学业不够好，但看景兰的情况，也能得知澄观法师你究竟付出了多少。”

　　魏铉轻轻拍上庞跃的肩：“小妹顽劣，辛苦法师了。”

　　有句话说得好，这世界上没有不合格的学生，只有不合格的老师。

　　如若庞跃想，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让魏清漪按时、按要求完成课业。只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庞跃不舍得压抑魏清漪身上的这份活泼和天真。

　　庞跃放任魏清漪耍小聪明，只因他觉得这些“缺陷”放在魏清漪的身上，

　　都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