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续孽海缘》天翊妈妈

8、捌

　　自上海开埠以来，洋人便在这里建造了跑马厅，这里除了春秋两季的马赛以外，许多政府要员，乡绅名流也会出入这里的咖啡厅，他们或是洽谈生意，或是结交朋友，总之，每当夜幕降临，这里总是热闹非凡。
　　仙道的应酬便是在这里。
　　五时恭候，仙道带着云珠走进上海跑马总会，来到门口，负责迎接的waiter向他们鞠躬问好，然后带着他们上了二楼，穿过大厅，最后来到一个小型宴会厅，里面已有几位社会名流，看见仙道进门后，纷纷站起身来。
　　“Congratulations on your appointment as colonial secretary, Mr.Albert.”
　　仙道为Mr.Albert能够出任香港辅政司，向他表示祝贺，然后由Mr.Albert向他介绍了在座的其他几位名流。
　　原来，他们此次邀请仙道参加宴会的目的是Mr.Albert希望仙道能出面做政府与华人商会之间的桥梁，务求稳定局面，控制粮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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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珠静静地坐在仙道身边，默默地听着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们时而用中文交流，时而用英文交流，可是无论用哪种语言，仙道都能对答如流，沉着应对，那眉宇间的神采飞扬，眼神中的自信满满，举手投足间的从容大度，无不打动着云珠，令她仿佛看到了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世界。只可惜她明白，这样的生活不属于她，这样的世界容不下她，至于这样优秀的一个男人，更是她无法高攀。
　　只要宴会一结束，她就不得不又要回到那个破败不堪的家中，不得不又要面对那个毫无人性的岸本。她在心中一阵叹息，她认命了……
　　可是仙道不这么认为，晚宴结束后，他对云珠说道：“再带你去个地方，一个小型私人俱乐部，带你认识一些和你一样的职业女性。”

　　仙道带云珠去的地方名叫：山王公馆。是一栋独立欧式别墅，它前有喷泉，后有花园，上有露台，下有酒庄，总之，极尽奢华。
　　仙道告诉云珠，这里的主人名叫泽北荣治，是个律师，为人热情，平时喜欢叫上一群同行来这里畅所欲言。
　　两人走进别墅大门，就见男男女女汇聚一堂，他们或是推杯换盏，或是相谈甚欢，或是舞池漫步，或是品味字画。再环视四周，这里的装潢简洁明朗，这里的油画古朴迷人，这里的雕塑遥远亲切，这里的氛围悠闲清雅。
　　云珠喜欢极了，难得的一抹笑容出现在了她的嘴角，在悠扬和谐的小提琴伴奏下，她仿佛觉得自己已入仙境，她一边走，一边看，一边看，一边问，最后跟着仙道的步伐来到了二楼的咖啡厅。

　　此时二楼的咖啡厅里已有好几位绅士以及他们携带的女伴，仙道将云珠介绍给了几个相熟的女性朋友，并嘱咐她们好好照顾自己的这位“表妹”。
　　那些女人见仙道带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表妹”来这里，一时纷纷调侃道：“真的是表妹吗？”
　　仙道也不理她们，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便离开了。

　　云珠在几个女人中间坐下，其中一个女人问道：“想喝点什么？Cappuccino如何？”
　　云珠懵了，她听不懂Cappuccino是什么？
　　这时，另一个女人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她说的是你想要什么咖啡？”
　　云珠哪里喝过咖啡，更别提咖啡的种类了，于是她只好随口说了个“好”字。
　　这时，那女人又问道：“公孙小姐是哪里人？”
　　云珠如实回答：“安徽六安。”
　　话音未落，她们中立刻响起一个声音：“六安，那地方穷得一塌糊涂。”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刻向云珠道歉。
　　云珠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她们谈各自的经历，对时局的看法，对生活的感悟。她们中有的去过法国留学，有的在妇女会做慈善，有的在洋行工作，却唯独没有一天到晚围着丈夫孩子转的……
　　云珠忽然觉得自惭形秽，她觉得自己的眼光是如此短浅，自己的格局是如此狭小，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混入天鹅群里的丑小鸭毫不起眼，她在心中一声低叹：是啊，大清亡了，时代变了，原来女人离开男人是可以过得更好的……
　　女人们的一言一行无不触动着云珠最敏感脆弱的那根神经，她忽然有些怨恨仙道，怨恨他为什么一定要塞一面镜子给她，让她看清了她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堪。
　　云珠再也坐不住了，她怕泪水不知什么时候会决堤，她怕她不堪的一切会给仙道蒙羞，她拎起皮包，匆匆离开了山王公馆，甚至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离开山王公馆的云珠独自坐上门口的黄包车回到了家里。
　　家里的那个男人还没有睡，正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抽着烟，见到云珠回来后，故意嘲讽道：“哟，这件衣服挺好看的，哪里来的？”
　　云珠也不瞒他，说道：“丝绸公司送的样品。”
　　“呵~”岸本冷笑一声，说道：“我看是丝绸公司的老板送的吧，你还真是行啊，总有老板送你衣服，怎么没见他们也送我一套呢。”
　　云珠听出了言外之意，回道：“你想说什么？”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在外面陪老板陪到现在！”说着，岸本上前一把抱住了云珠，而此刻的云珠早已对他厌恶至极，她甚至觉得被他碰一下都是恶心，所以她拼命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就这样，两人扭打了起来，可是女人的力量又怎么敌得过男人，不到片刻功夫，就见岸本将云珠制服，他一边狠狠打她，一边骂道：“不要脸，陪完老板不想陪老公了是吧，我让你陪，让你陪……你越是看不起我，我越是不会放过你……我让你陪……让你陪……”
　　就这样，云珠被岸本活活打了半个小时，最后，她的哭喊声惊动了隔壁房间熟睡着的冬儿。
　　冬儿一边哭，一边走进他们的房间，岸本楞了神，于是云珠瞅准时机，抱着冬儿冲出了家门，最后来到了彩子的家——

　　“怎么说，这次总该找几个人好好教训一下他了吧。”彩子气愤得双手插着腰，对云珠说道。
　　可是一提这件事，云珠又认怂了，口中只说道：“找人打他又能怎么样？！回头还不是再被他打……”
　　彩子最气云珠的就是这一点，懦弱！

　　对于前一晚云珠在山王公馆的不辞而别，仙道有些纳闷，可是令他更纳闷的是好说歹说了一晚上，云珠竟然一句都没听进去，第二天又一次无故旷工！
　　告诉仙道这个消息的自然是藤真，仙道放下电话后，立刻起身准备外出，却在办公室门口遇见了相田弥生！
　　弥生拦住了他的去路，说道：“你这个人真虚伪！”
　　原来，一大早就有好事之人将昨天晚上，仙道带着云珠出席跑马会和山王公馆的事告诉了弥生，而且，还居心叵测的将这件光明正大的事描绘成了男女苟且的样子。
　　弥生是谁？商会主席的千金！这样的身份造就了她倔强的性格，这样的性格促使她眼里容不得一点点的沙子，感情里更是容不得一点点的瑕疵！她气愤的对仙道说：“什么你可怜她，你想帮她，统统都是假的！”
　　仙道向她解释道：“我有急事，我回来再和你详谈。”
　　“她的事就那么急？！”
　　“她今天没去洋行。”
　　“这算什么急事？”
　　“你不了解，她的日子已经到头了，我担心她出事。”
　　“你就不担心我出事？”
　　弥生一而再，再而三的逼问令仙道举足无措起来，直到牧绅一走进办公室，他俩才偃旗息鼓……

　　仙道离开公董局之后去了一趟棚户区，棚户区的人告诉他，云珠又被她老公打了，今早去了医院。于是仙道又马不停蹄的赶往离棚户区最近的一家医院，终于在中午时分，找到了公孙云珠！
　　云珠见到仙道，下意识的将袖子撸下来，企图掩盖手臂上的伤痕，可还是被仙道发现了！
　　那一条条，一道道的伤痕，红得发青，青得发紫，触目惊心！
　　仙道一改往日的儒雅谦逊，怒不可遏的问道：“是他打的？”
　　云珠抽回手臂，只说：“你还是不要管了。”
　　不要管？怎么可能！仙道当下决定这次一定要教训教训那个岸本实理！他一把将云珠拽上车，然后驱车回到了棚户区。
　　穿过乱七八糟的杂货堆，又绕过几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两人终于来到一栋旧楼门前，云珠又想劝仙道不要再管了，可是仙道哪肯就此作罢，他硬是让云珠带着他上楼。
　　于是两人踏上咯吱咯吱的木楼梯，来到了楼上——云珠的家！
　　仙道愤怒的一把推开房门，只可惜，岸本不在。
　　仙道环视着这个破败的家，最后对云珠说道：“你就打算一辈子和他这样过下去？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离婚？
　　说起民国的离婚，首当其冲的就是皇妃文秀。文秀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妃子，进宫之后，因为不受溥仪的喜欢，过得十分压抑，于是她干脆提出离婚。溥仪虽然不同意，但是害怕文秀说出更多的内幕，最终不得不登报离婚！
　　虽然《民法典亲属编》规定了“协议离婚”和“裁判离婚”两种方式，但是在民间，传统风俗依然有着强大的力量制约着人们离婚的自由，所以离婚者并不多见。
　　仙道向云珠提出这样的建议无疑是超前的，别说云珠没想过，她就是听都未曾听过，她告诉仙道她害怕，她害怕提出离婚后，岸本会变本加厉的伤害她们母女，她求仙道不要再管了，可是仙道不理会，他觉得云珠今天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的，他不忍心看着她们母女继续生活在这个水深火热的漩涡之中，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将云珠拖出这个漩涡，他拉起云珠的手，又一次来到了山王公馆，找到了他的律师朋友——泽北荣治！

　　泽北听了云珠的故事后，笃定的告诉他们，这样的case他早已处理过几起，几乎不用受害人出面就能摆平，请他们放心！
　　有了大律师泽北的这句话，云珠才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她心里还是没有底，但离婚这个念头已经在她心中生了根。只是该怎么和岸本说呢？她为难了起来。
　　于是仙道又给她出了一个主意，他建议云珠先不要告诉岸本，而后在律师正式提出诉讼前，和冬儿搬出来住，至于房子么，他会想办法替她找好。
　　两人就这样边走边聊，不知不觉竟来到了离公董局不远的街心花园，迎面撞见了相田弥生！

　　弥生看了云珠一眼，又看了仙道一眼。仙道刚想解释，却被她打断道：“我全都已经知道了！”
　　仙道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云珠眼见情侣两人又要因为自己再起争执，立刻向弥生道歉，然后转身欲走，却被弥生喊住了。
　　弥生上前一步，挡在云珠面前，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我很同情你，可是离婚是你的私事，你怎么可以让仙道陪你做这样的决定，你难道没有人格吗？”
　　“弥生！”
　　仙道欲阻止弥生继续这样的言语攻击，却听云珠说道：“真的对不起，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一定在想我和仙道董事在相爱对吗？你误会了，仙道董事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他的心里始终装着的是你，而我，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资格，请你相信我，我虽然很不幸，但我和仙道董事之间绝对是清白的！”说完，云珠转身离去。
　　这一次，弥生没有再拦着她……
　　然而，仙道和弥生之间的矛盾并不会因为云珠的一个“转身离去”而烟消云散。
　　两人走进公董局办公室后，又吵了起来，弥生说仙道和云珠去找律师的事，公董局很多人都看见了。
　　仙道问她是谁看见了。
　　弥生回答他，牧绅一就看见了！
　　仙道不语，诚然，他位高权重，想把他拉下马的多了去了，其中就以这个牧绅一最甚。
　　弥生见仙道不说话了，便劝他别再玩火了，且不说周围流言蜚语四起，他还能否顺利竞选市长，犹未可知。单单就是华董这个位子，恐怕他都快保不住了，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她是不会嫁给他的，所以她要他表态，要么不再管公孙云珠这档子事儿，要么现在就分手！
　　说实话，在弥生说出这么重的话之前，仙道根本从没想过要分手，就像云珠说的那样，无论云珠出现与否，他的心里装着的，始终只有弥生。至于他今天的地位，他更不会轻易放弃，那是他背弃了自己的良知所换来的。可是云珠的事，他不能不管，他不能昧着良心继续生活下去。
　　弥生见他左右摇摆不定，觉得多说无益，于是劝他好自为之，便离开了他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