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上的小蜗牛》邹秋

2、孤单

　　交完报告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经理对组长说有个项目打算让戴祈负责，顾梧听到后眼神沉了沉，合上了门。
　　大学毕业后顾梧到了戴家公司上班。用戴先生的话说，年轻人应该多锻炼，积累经验，去除浮躁，这样才能做大事。所以，顾梧到公司之后从基层小职员做起，从只录取数据到偶尔可以做些小项目，期间夹杂着公司员工对他或好意或恶意的目光和话语，经理和组长的训斥和不满，即使心里开导自己不用在意但还是忍不住烦躁和挫败，这种感觉在戴祈到公司后更明显。
　　和顾梧不同，戴祈在大学结束后去国外念了两年研究生，回来后，虽然也是从公司的底层做起，但很快就得到了公司上层的赏识，大大小小的项目不断，都是让他负责。顾梧有时在想，自己是否真的有那么不济，无论做什么都比不上戴祈，努力的想要靠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看着和同事说笑着从茶水间走出来的戴祈，顾梧的眼神更沉了。
　　组长宣布新项目成立的时候，顾梧正在埋头整理资料。听到组长说让他负责，戴祈从旁协助时，顾梧愣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看旁边的戴祈。戴祈没什么表情，冲组长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顾梧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没劲透了，组长交代的相关事宜也没听进去。
　　项目很快开了头。为了做好这个项目，顾梧花了十二分的精力，每一关每一步都要再三商讨、检查确保无误之后再执行。刚开始成员们觉得这是一种严谨细致的表现，很有干劲地跟着做。但后来，他们渐渐发现他这种行为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一旦顾梧觉得哪个步骤不确定，就会从头开始检查，甚至推翻重来。反复的工作，成员们再高涨的热情也会被消耗殆尽。到最后，虽然大家口头没说，但外人一看就能很明显的感觉到他们的消极怠工。原本的工作计划也被打乱，不断的延后。经理把组长说了一顿，组长也很着急，回头就把顾梧叫了过去。
　　“我知道，你想要精益求精，这种精神是好的，但是如果这种坚持不能够满足现实需要，甚至严重影响到目前的工作，那么你就得思考这种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是不是真的有价值。好了，你回去工作吧。”
　　从组长那儿出来，顾梧看了一眼埋头工作的成员，又看了看正在和成员讨论的戴祈，眼神一黯，没回座位，而是绕到了安全通道，从包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本想点火，摸遍了全身，却没找到打火机。恨恨地咬了咬牙，顾梧觉得诸事不顺，连烟都要和自己作对，一把把烟从嘴里扯出，用力地捏成一团，觉得还不够解气，扔在地上踩了几脚，直到快看不出原形才肯停下。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甚至有点吹毛求疵，但是一想到自己在公司这么久一直都没真正得到过认同，而戴祈一来就被不停地被夸赞，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戴祈比下去。这次这个项目原本经理也是想交给戴祈做的，不过现在落在了他的头上，他自然想有所作为，把这个项目完美地做好，这样他至少可以证明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行。他想看看自己成功后戴祈那万年不变的表情会不会有所变化。一直以来，戴祈总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别人看不出来，但顾梧知道，他的眼神里永远都是轻蔑与不屑，永远都是无视，自己从来没有进入他眼里。凭什么？就因为他是戴家的孩子，而他只是个被领养的吗？从他进戴家的那天起，戴祈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血缘、地位、家庭，他承认他没有这些，他的确是比戴祈要低一等，可是他就是受不了戴祈一副看不见他的样子。他想把他面具撕碎，看着他在他手里卑躬屈膝、痛苦求饶，然后把自己深深的印在他的眼里，心里。这样，他是不是就会看见他了？

　　顾梧意识到父母永远都回不来了这件事是在小学三年级开家长会的时候。小孩子总是希望能够得到大人更多的关注，虽然戴家夫妇对自己很好，每次家长会也必到，但奈何家长会是全校召开，也就是说戴祈也是同一天开家长会。而戴先生要上班，参加家长会这项任务就落在了戴夫人的身上。两个孩子，戴夫人为了同时顾及到，往往先在戴祈班上呆一段时间然后再去顾梧的班上。这样的分配本没有问题，但耐不住每次开家长会前同学领着爸妈在教室的座位上坐下其乐融融的吸引，顾梧也想有一次能够牵着戴夫人的手把她带到自己的座位上，并且给她看自己满分的试卷和“优”的评语，想看到戴夫人为自己骄傲的笑容。
　　虽然，顾梧更希望是自己的妈妈。
　　这只是个小小的要求，对吧？
　　顾梧在心里不断为自己打气，打算回家问戴夫人这次可不可以先去他的教室，只这一次就好。
　　在戴夫人的要求下，放学回家顾梧都会和戴祈一起。
　　“祈祈，你是哥哥，要学会照顾弟弟。”
　　随着年级的升高，戴祈的课业也忙了起来，常常是顾梧放学了戴祈还没下课。于是，顾梧每次都在教室里做作业，等着戴祈下课后来找自己，然后两人一起回家。
　　等到戴祈下课的时间，教室里早就没什么人了。
　　戴祈敲敲门框，“走了。”声音冷淡。
　　顾梧也不在意，让戴祈等等，三下五除二的把课本塞进书包，然后跑到戴祈身边，小心地关好门，转身，“哥哥，走吧。”
　　戴祈也不回应，迈开步子就往前走，顾梧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跟着。
　　自从戴祈可以一个人上下学之后，戴夫人就让戴祈带着顾梧一起上学回家，名曰锻炼。戴祈刚开始的时候反对了一下，见反对无效，也只能答应了。
　　虽然顾梧每天和戴祈一起走，但是戴祈和他说话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常常是顾梧手足舞蹈的说了一大堆话，戴祈才象征性的回答一声“嗯”或者“哦”，敷衍至极。顾梧有时候会觉得有点失落，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孜孜不倦的和戴祈分享着自己的快乐。
　　“哥……”走至半途，顾梧在戴祈身后叫他。
　　戴祈没有回应，仍旧往前走。
　　顾梧见戴祈不理他，又叫了一声，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角，戴祈这才停下来回头看着他。
　　“我想……这次家长会……可不可以让……阿姨……先去我班上啊？”顾梧想了想，觉得这件事还得先问下戴祈的意见，要是戴祈不愿意，那他就不再去问戴夫人了。
　　戴祈不喜欢他叫戴夫人为妈妈，他也还记挂着自己的父母，所以每次独处的时候顾梧都是叫的阿姨，在家的时候也尽量少的参与涉及称呼的交谈。其实戴祈也不喜欢他叫他哥，可是顾梧却固执地坚持了这个称呼，戴祈见纠正没用，索性不管了，但顾梧明显可以感到他的不愉快。即使这样，顾梧也没有放弃叫他哥哥。
　　戴祈看了顾梧一会儿，吐出两个字：“随便。”然后转身就走。
　　得到了戴祈的同意，顾梧拉了拉书包带，笑嘻嘻地冲他追去，继续在他身边手舞足蹈。
　　回到家顾梧和戴夫人说了这件事，戴夫人当然答应。想到可以像其他同学一样，顾梧高兴的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
　　兴奋劲过后，顾梧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戴祈。戴祈马上就要毕业了，最后一次家长会他还和他抢戴夫人。而之后应该不会有这个问题了，戴祈上中学，不同的学校，家长会时间肯定不一样，他就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了。戴祈是不是也希望戴夫人先去他那里呢？毕竟戴夫人是他的妈妈。他说的“随便”或许只是不想和自己争吧。
　　思及此，顾梧想，这次还是和以前一样吧。于是，他急冲冲地翻下床，奔出房间，担心再晚一会儿戴夫人就睡了。跑到戴氏夫妇房间门口，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后来顾梧在书房找到了戴夫人，她正在和戴先生说话。房间门没关，两人都是站着的，想是也快回房睡觉了。
　　刚想敲门进去，就听见戴夫人说：“小梧今天和我说明天家长会希望我先去他教室，我一直以为我做到了对他和对祈祈一样，但或许我做的还是不够，有失公平，物质上可能差不多，但心理上可能很多地方都没照顾到他。那孩子也是可怜，小小年纪父母就去世了，独留他一人。养父母和亲生父母还是不一样，或许他更希望能和自己真正的父母在一起吧。”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从福利院把他领回来，耐心仔细的照顾他，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你已经尽可能给他母爱了……”
　　戴先生还在安慰着戴夫人，可顾梧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忘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找戴夫人了，脑子里只反复循环那句“小小年纪父母就去世了，独留他一人”。什么叫“去世了”？什么叫“独留他一人”？“去世”是上课老师讲的那个意思吗？他们……死了？爸妈不是在外面工作吗？不是因为很忙所以才不能回来吗？院长不是说只要他好好长大，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吗？骗人！爸爸妈妈才不会丢下他一个人！
　　我很听话的，在福利院的时候，别的孩子都闹着院长买糖，可是我知道院长也很困窘，所以我每次都帮着劝那些小孩子不要为难院长。我知道戴夫人和戴先生对我很好，他们给我吃的穿的还让我上学，我还有了戴祈这个哥哥，所以我每次都很努力学习，不吵也不闹，只想报答他们。我连难吃的胡萝卜也很听话的吃下去了。我这么听话……小梧很听话的……可是……可是……你们怎么就不要我了呢？我是坏孩子吗？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梧梧很想你们……很想很想……呜呜……
　　顾梧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小声的啜泣着。他很难过，但又怕戴夫人他们发现，所以只能偷偷的哭。他从没想过自己要等的人原来在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在了。他还一直以为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会从遥远的地方回来，把他接回家，然后一家三口快快乐乐的在一起。他们偶尔会去福利院看望院长，给福利院的孩子们带吃的，和他们一起玩儿。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也会一家人去公园散散步，看看风景。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养一只狗。以前来福利院的一个阿姨带过一只狗来，一唤它它就欢欢喜喜地跑过去蹭他，他觉得很可爱。开家长会的时候他可以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跟他们介绍他的老师、同学还有学校……
　　可是，他的爸爸妈妈已经永远回不来了，而他，也没有家了。
　　泪水浸湿了枕巾，整个房间里只能听见微弱的呜呜声。
　　窗外的风有点大，云流动得有点快，遮住了本就残缺不全的月亮。

　　顾梧知道，戴家对他仁至义尽，他也尽可能的想要回报戴家。所以，他来到了戴氏，听从戴先生的安排，从基层做起。他想，他要尽快让自己变得可靠起来，帮戴先生分忧解难。可是——
　　呵——
　　可是现在他似乎并没有变到他想要的样子。
　　为了和戴祈争个高下，为了让戴祈可以正眼看自己，他把事情弄得一团乱。
　　这不是他想要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戴祈就是不肯看自己一眼呢？为什么他这么努力了却还是走不进那人的眼里？
　　为什么？
　　他只是，不甘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