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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第 18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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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齐铭来了。由于沈贺对外界的反应过于淡漠,赵盛再次提出找朋友来看沈贺,郝建成思来想去,跟沈贺最相熟的应该就是他这些同事了,跟他经常一起执行任务的人都外派了,郝建成也只能去找后勤。郝建成觉得后勤或许更好些,相比外勤那几个粗汉,后勤的人可能感觉上更生活化,更像家人一些。
“小沈,我来看你了。”齐铭一来,病房里立刻有了生机。
医护人员不想让沈贺一直躺着,怕他躺太久生出褥疮,所以白天经常帮他挪动下,换个姿势。齐铭来的时候,沈贺正坐着。他身体依旧十分虚弱,自己是坐不住的,幸好他的病床可以摇起来靠着。
沈贺反应依旧有点迟钝,缓缓转过头,向齐铭笑了一下。
齐铭就走过来,搬了把凳子在他床边坐下,目光落在他床头的向日葵上。
那些向日葵早就枯萎了,但是沈贺没舍得扔掉,一直留在床头。他已经算不清韩林行离开了多久,只知道,那些花已经干得没有了一丝生机。但他还盼着韩林行回来,跟他一起取下那些瓜子。
齐铭看那些向日葵枯成那样都没扔掉,也猜到是谁送的了,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沈贺大概感觉到她在看什么,目光随着她也落在了那些向日葵上。齐铭怕沈贺难过,移开目光说道:“周倚彤和白柳她们让我带好。她们也想来呢,但是没抢过我,哈哈。”
赵盛虽然希望有人来陪陪沈贺,但一次只允许一个人来,他担心沈贺受损的神经系统接受不了太多的外界刺激,没有办法一次性应付那么多人。他必须在数量上控制外界的信号输入。
沈贺点点头。
齐铭来之前就听说了,沈贺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手术后就没说过话。她知道,她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她要尝试看能不能让沈贺开口。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贺望着齐铭笑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齐铭不确定沈贺这个反应是什么意思,但根据她对沈贺的了解,沈贺的感觉应该不太好,他不想说谎又不想惹她担心,所以不肯做出什么明确的表示。
这孩子。齐铭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齐铭不想表现得太忧虑,又说道:“你现在能吃东西了吗?有什么想吃的吗?”
沈贺依旧是笑。
齐铭看着他手上插的输液器,知道他八成吃不了东西,才需要靠这些营养液维持生命。
齐铭心头涌上一阵感伤。他病成这样,身边连个亲人朋友都没有,逼得郝建成不得不把同事找来看他。他唯一的念想,现在还不知道在星际哪个角落执行任务,别说来看他一眼,只怕连隔着通讯器跟他说句话都不行。
他们组长,也太狠得下心了。
想到这里,齐铭忍不住问道:“你怨组长吗?”她心直口快惯了,话出口才发觉失言,却收不回去了,不由有些紧张地看着沈贺。
沈贺闻言倒没有太大的反应,笑着摇了摇头。
齐铭心里一阵难过。她来之前,郝建成跟她大体说过沈贺的病情,听得她心惊胆战。特别行动组的人受伤遇险都是常事,但沈贺这几周急救的次数比她这辈子都多,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药物和仪器维持生命,她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恐惧和无助。而这所有的恐惧无助,他无人诉说。
齐铭伸手握住了沈贺因输液而冰冷的手:“你有什么话不妨跟姐说说,别憋在心里。”
沈贺又笑着摇了摇头。
齐铭似乎有点生气:“你是不是没把姐当自己人?”
沈贺敛了笑,神情真诚地摇摇头。
齐铭皱起眉头:“姐不信你什么想法都没有。”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有点感伤地道:“当初我常年在外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家那口子意见可是不小。两个人过日子,有一个人常年不在,走的时候还连个招呼都不能打,总要求一个人牺牲,有意见是正常的。不仅我那口子,连我家闺女后来见了我都爱答不理的,觉得我不负责任。后来,我觉得愧对家庭,才转了文职,去了后勤。但一直到现在,她对我都没对她爸亲。”
沈贺隐隐约约猜到,后勤这些人会选择这份工作都是有些无可奈何在的,见齐铭感伤,徐徐说道:“她慢慢会理解的。”
沈贺太久不曾开口,声音十分低哑,话也说得十分缓慢,这缓慢反倒显出份超乎寻常的坚定来。
齐铭没想到他在这个全然不相干的话题上忽然开了口,怔了怔。
沈贺又说道:“我小时候父母常年不在身边,开始时也是不理解的。小孩子都是这样,世界里只有自己,希望全世界都绕着自己转。但是小孩子都会长大的。后来我慢慢明白了,我希望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我也应该希望我的父母有自己的生活,他们的世界不该是围绕着我转的。有时候,我也会感到遗憾,觉得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够多,但更多的时候,我感到庆幸,因为我相信,他们因此拥有了自己的人生。”随着话越说越多,沈贺的声音变得流畅起来。
齐铭并不知道沈贺的父母是谁,她只是从郝建成那里知道他父母都已经过世了,听他这样说,怕这个话题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沈贺也意识到了齐铭并不了解情况,否则她不会挑起这个话题,不愿她自责,笑了笑,道:“我能理解,齐姐的女儿一定也会理解的,况且齐姐都为她调了岗,已经是很大的牺牲了。”
齐铭还没完全从感伤中缓过来:“也算不上牺牲,我生了她,应该对她负责。”这句话出口,她忽然意识到,这相当于指责沈贺的父母不负责任,忙说道:“齐姐没有别的意思。”
沈贺笑了笑:“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情况,所以一定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我父母的工作很有意义,他们选择了追求一些更高的东西,为更多人服务和付出,韩组长也是一样。我不觉得他们的这个选择有什么不对,说实话我是佩服的,因为我自己恐怕做不到。”
齐铭没想到他把话题绕回了这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贺又道:“我知道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心中还是有愧疚的,所以我不想再加深这样的愧疚了。齐姐,韩组长回来的时候,不要跟他说这些事好吗?”
齐铭听得心里难过。她知道沈贺是个很专一的人,而且在感情这事上有些傻,认准了就一心付出,忍不住道:“姐作为过来人,劝你一句,有时候在感情里太懂事了容易吃亏。”
很多时候,人都是自私的,习惯了对方的付出慢慢会变得习以为常,一味索取。甚至有些人,可能故意利用他人的付出,为自己牟利,伤害对方。
沈贺闻言,笑得目光都柔和了许多:“我很幸运,我遇到了一个不会让我吃亏的人。”
在外人看来,韩林行是个寸步不让,只能让别人吃亏的人。但沈贺知道其实不是这样。他一旦确定了你的真心,就不会再跟你计较任何事,可以付出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沈贺知道,他和韩林行所有的分分合合,韩林行都是以他为先,从未考虑过自己。哪怕分开时,也永远用他的方式默默守护着沈贺。沈贺扪心自问,他可能做不到。他喜欢这个人,就忍不住想留在他的身边,但韩林行真的忍心为了保护他将他推开。
齐铭瞪了沈贺一样,没好气道:“这还不吃亏呢,你都快成冤大头了。”
沈贺知道这些事没法一样样跟她解释,于是笑道:“那齐姐觉得我该怎么办?”
齐铭一听来了精神:“我要是你,等韩组长回来,我就把这些日子吃的苦受的委屈统统都告诉他,看他怎么补偿我。”
沈贺忍不住一笑:“可是齐姐自己明明不是这样做的。”
“什么意思?”
“齐姐明明是工作需要,才不得不经常不在家,并不是故意如此的,还是会觉得愧对姐夫。为什么呢?”
齐铭一怔,发现沈贺其实是个有棱角的人,而且十分敏锐,他有进攻的能力,只是他通常不会选择去伤人。
沈贺又笑道:“齐姐其实比我更心软。”
齐铭干咳一声:“咳,这都在一起多少年了,凑合过日子呗,没法计较那么多。”
沈贺满怀笑意地看着齐铭:“人肯为一个人付出,开始可能只是昏了头,但能一直为一个人付出,大多还是因为对方值得,不是吗?”
齐铭佯怒道:“说你的事呢,干嘛把我绕进去。”
沈贺知道,经过特别行动组训练的人,没那么容易让人带跑,齐铭刚才只是对他太没防备了,现在反应过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中招了。他原本也只是不想让话题落在太沉重的地方,于是说道:“不都是一个道理么?就像姐刚才说的,过日子没法计较那么多。”
“你这才多久,还不到凑合过日子的时候。”
沈贺从善如流地点头:“明白啦。”
沈贺才醒来不久,身体也十分虚弱,聊了这一会儿,已经有些支撑不住精神,但因为齐铭在,不愿表现出来。齐铭察觉到了,不愿他硬撑,说道:“行了,姐回去了,你也休息一下吧。过几天姐再来看你。”说着,将他的床头摇下去,让他躺下。
她原本只是要沈贺开口,而沈贺不仅说了很多话,现在的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她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
沈贺看着齐铭,忽然说道:“谢谢。”
齐铭一怔:“没头没脑地,忽然谢我干嘛?”
沈贺没有回答,只是笑。
齐铭隐约有点明白了,心中一叹,嘴上却笑着说:“姐走了,你睡一会儿吧。”
“嗯。”沈贺听话地闭上眼睛。
听到关门声,沈贺又睁开眼,望着门口齐铭离开的方向。
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的精神状态都非常糟糕。他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他的状况,因为实在是太复杂了。他觉得,他完全对生活失去了掌控,那样的感觉让他无法控制地感到绝望。他看着一众医护人员被他折腾的人仰马翻,忍不住觉得愧疚。因为他一个任性的决定,在疫情期间浪费了那么多医疗资源。虽然他知道,治疗他的资源跟防疫需要的资源其实没有太大重合,但仍然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对这个决定有些后悔。
他很庆幸他在最混乱的那段时间虚弱得根本动不了。他并不是能时时保持清醒,他担心过自己会在意识混沌时,因为铺天盖地的痛苦和绝望,拔掉身上那些维持生命的导管。幸好他没有那样的力气。
后来他的状态虽然略好了点,但整个人还是被困在一个不见天日没有出口的狭小空间里,甚至虚弱得懒得逃脱。他没有力气对外界做出太多的反应,仅是应付他大脑产生的那些幻觉就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齐铭来的时候,他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不愿让她太过担心,勉强攒出点力气给她点反应,但仍是懒得开口交流。直到齐铭开始谈起她的家庭,她的女儿。
沈贺是个不需要人安慰和担忧的人,那些对他没有太大的意义,甚至会给他造成心理负担。但他习惯于照顾别人的情绪,所以他终于在那个话题上打破沉默,说了第一句话。那句话帮他走了出来。
然后齐铭开始不断引着他说话,终于让他缓了过来。沈贺觉得,让他缓过来的并不是那些漫无目的的聊天,而是齐铭这个人。沈贺在她身上得到了一点温度和力量,终于有勇气从光怪陆离的幻觉中挣扎出来,接触外面的世界。
正如他当时跟韩林行所说,他很难去估计他生命中每个人对他的价值。
但是他不再为那个决定感到后悔。他觉得值得。不论付出多么可怕的代价,如果是为了留住他生命中这些人,那就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