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4、入夜 ...

  •   承平帝的晚膳还是如同叶清初记忆中的那样素淡,九道菜品中有六道素菜,仅有三道荤菜还都是药膳,还不如叶清初府上年节时的菜品丰盛。叶清初在其中看到了一道异常熟悉的汤羹,其中最主要的食材,就是自己前些时日进贡的那头风干鹿的鹿脊。
      汤盅里有三截脊骨,脊骨上的肉被剃得一干二净,这三截骨头中的脊髓被完整抽出浸在汤中,剃下的肉被削成薄如蝉翼的肉片,与各种药材炖在一起,沉在亮黄色的药汤之下。承平帝见了这汤羹,指着它对叶清初说道:“这鹿肉不错,但你买的这头品相太好,怕是价格不菲。以后还是莫要再买了,你府中那点银子经不起这么折腾。虞州的税银不多,你刚要领兵免不了开支,俭省些,当心不够你自己花销。”
      喜嬷嬷盛了一碗鹿羹奉到承平帝面前,笑着对叶清初说道:“陛下可喜欢殿下送的这鹿了,送进宫之后几乎日日都要吃上一道用这鹿做的菜肴。”
      “多嘴。”承平帝拿调羹的手一顿,轻斥了喜嬷嬷一句。
      叶清初坐在一旁,本来还有些不安,但这会儿却又被承平帝与喜嬷嬷的对话压了下去。承平帝方才的话就像是母亲在心疼孩子送的礼太贵了一般,于是叶清初就顺着她的话说:“进贡给母皇的东西儿臣自然要拣选好的。完整的鹿确实价高,若是母皇喜欢它,不若儿臣以后让他们选着您喜欢的去买,拆开卖的比完整的便宜不少。”
      承平帝咽下嘴里的肉羹,摇摇头道:“东西虽好,但也不必再买它。”
      叶清初忽然大着胆子看向喜嬷嬷,问她道:“嬷嬷可记得母皇她最喜欢吃这鹿身上哪里的肉?”
      喜嬷嬷掩着嘴轻笑了几声,不去看承平帝警告的眼神,笑着说道:“陛下最喜欢鹿脊与鹿肩,鹿肩前几日就用完了,今日这汤中的鹿脊也是最后一份。鹿腿与鹿头陛下倒不太喜欢,每次都会有剩。”
      被拆穿的承平帝有些不悦,但也只是沉着脸说道:“这儿不用你们服侍了,都出去。”
      喜嬷嬷笑着答道:“是,谢陛下的恩典,婢子刚好也饿了。”
      叶清初愣在那里,夹在筷子上的菜蔬掉回碟子中也不曾察觉。
      她刚才是壮着胆子去学自己四姐平日的做派,在话说出口前已经准备好了被承平帝训斥,却没想到……
      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
      自己的母皇……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模样?
      承平帝轻轻敲了几下桌子:“发愣作何,等下菜凉了。”
      晚膳用毕,果然那一份鹿骨药蔬羹是唯一见了底的。宫人前来清理餐桌,承平帝漱过口后,起身对叶清初说道:“跟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后殿,殿中的床上摆着一套新裁的衣裳,但是看起来好像并不是承平帝的。承平帝指着那衣裳对叶清初说道:“赤枭回来时说你又长高了,朕就让他们按着朕的身量为你制了身新的冕服,试试吧,你现在与朕身量相近,应该合身。”
      这是……给自己的?叶清初刚想要拜谢,承平帝就把住了她的腕子:“明日朝堂上再跪不迟。”
      叶清初只好站着谢了恩,宫人伺候着她将身上的常服脱下,承平帝还不忘在一边吩咐小心别碰到她腿上的伤。冕服穿在身上果然只是稍稍宽松了一些,衣长却是刚好合适。叶清初对着镜子仔细地打量着身上的赤色亲王冕服,在注意到一处细节的不同时,又愣住了。
      玄羽国史中,记有“玄凤衔翎赠初祖”一事。初祖得玄凤之赐而获神威,领兵一举将大苍驱逐到界断山北,自立国时玄凤就成为玄羽皇族专用的徽记。皇帝的衣袍上绣的玄凤冠有五枝,尾有九翎;皇储衣袍上的玄羽冠为五枝,尾有七翎;亲王衣袍上的玄凤,冠分三枝,尾有五翎;郡王则是冠独一枝,尾有三翎;若已承爵到郡王之下,则只能在衣上绣玄凤,却不能有冠羽翎羽。
      这件新裁的冕服上,胸前展翅的玄凤鸟,头顶虽是三羽,但尾部的长翎叶清初数了又数,此次都数出个七条来。三冠七翎,以亲王的冕服而言,这多出的两条翎羽无疑是僭越了。叶清初脑海中乱得像是有暴风刮过,这冕服上怪异的玄凤纹肯定是得了承平帝的授意,否则随意绣出这种僭越的纹饰定会被严惩,她将这样的冕服赐给自己,到底是有何打算?
      在皇储之下,却在众亲王之上。是这么个意思吗?
      承平帝走到叶清初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平静地说道:“稍微宽松些,不过还好衣长合适,这冕服大概能穿到你长到六尺三寸,朕的初儿,都快要比朕高了。”
      叶清初僵硬地抬起头看向承平帝,低声说:“母皇,这冕服上的……”
      承平帝打断了她:“朕把它赐你,你就穿着。等下让宫人为你量了身子,过几天再为你裁几身合适的常服。苍凉谷那边的裁缝做不得这些,到时候朕会让他们给你送过去。”
      承平帝的话肯定了叶清初的部分猜测,果然,这玄凤纹上的变化就是她授意的。叶清初试着去揣测承平帝的意图,挡在储君身前替她承受明枪暗箭是必然的,但承平帝这些年从未制止过朝臣对自己的各种臆测其实就是在将自己竖在储君身前做靶子,完全没必要再刻意做这一出。
      那还有什么?叶清初脑海中思绪纷繁,最终却落在一个点上:会不会是以此来让自己去做一些事?
      就像是自己之前对她赏赐无欢的猜测。
      承平帝的面色渐渐沉了下去,抬手让宫人全部离开,待后殿只剩下她与叶清初时,才冷声斥道:“你在想什么!”
      叶清初慌乱地看着她,从她的眼中,叶清初看到了愤怒——还有受伤的痛苦?
      承平帝深吸了一口气,用悲伤的神情瞪着叶清初,质问道:“十多年了!你到底还要记恨我多少年才肯——!”
      话说了一半,她忽然苦笑着摇摇头:“啊,也是,你那时还小,当初发生的事你早就忘了吧。”
      “今日就把当年的事告诉你吧。在你两岁到四岁之间,朕曾经因为有些特殊的原因,不得不将你藏在地下深处的暗室里,断断续续藏了近两年。也是在那两年的煎熬之中,你渐渐变得不肯再亲近我、开始猜忌我,甚至恨我,直至今日。我知道这些话你必然不信,当初选择把你放在那样的环境中是我的迫不得已,你必须活着,这是最重要的。”
      承平帝的眼睛渐渐红了。
      “从前我以为只要等到你长大了,能理解生在皇家的不易后你就能理解我当初的无奈,会慢慢重新亲近我。可是我等了你十多年,你却!……依旧是这样!我知道你因为这冕服又要有许多怀疑,无论你信不信,我只是想让他们都知道你是我最在意的孩子,是我最心爱的初儿,仅此而已。”
      “那两年你在那密室中痛哭的时候,娘虽然在外边,心却在暗室中陪你一同落泪。初儿,娘是不得不把你藏起来,痛苦的人……从来都不止你一个。”
      承平帝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哽咽,最后一句话说出后,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叶清初,不愿让这个孩子看到她的狼狈。
      她说,自己是她最爱的女儿,是她最在意的孩子。
      这与自己认定的“事实”完全不符的言论让叶清初心口堵得难受,她想争辩却根本找不到承平帝话语间的任何破绽。她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承平帝没有撒谎。她幼年经历的一切从不曾出现在任何一本史书之中,所有书中关于她的童年就只有一段相同的内容:长治四十六年,肃王五女诞,赐名清初,幼而聪颖。肃王承储时随入东宫,及年尾大宴,以才智获陛下赞誉,上封誉亲王,时年七岁。
      可这么短短的两句话,如何能说清自己当年的遭遇。在这史书的笔墨之中,她心中的痛苦从来不见一斑。
      面对叶清灵的质问时,叶清初根本说不出自己到底因为什么在怨恨承平帝,而这谜底在今日被承平帝亲手揭示。在她不记事的时候,曾经被藏在密室中,藏了两年。那段记忆随着她的成长而消失无踪,但那时的痛苦、恐惧、无助,以及对母亲将自己抛弃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的怨恨,却与她纠缠至今。
      在那之前,幼年的她大概很爱承平帝吧……
      否则,也不会恨了这么多年都不曾放下。
      叶清初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心中的委屈让她无法去安慰承平帝,但承平帝的解释也让她无法再去怨恨这个无奈的母亲。她能对承平帝的话提出什么质疑?
      她说过了,不那么做自己就活不到现在。
      过了一会儿,承平帝转过身来,眼眶依旧泛红,但面容已恢复平静。叶清初抿着唇低下头不敢去回看她,承平帝轻声笑了笑,抬手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耳边柔声道:“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娘在心中排练过无数遍该如何向你说明当年的事,临了了却还是这么失态。我只恨当初的自己太过无能,不能将你小心呵护,不能让你少受些折磨。初儿,我不强求你现在就接受我的话,你不相信也可。我只希望你记住一句话——你是我最爱的女儿,是我最宝贵的初儿,娘与你爹爹都深爱着你。”
      叶清初的眼泪随着承平帝的话音一同落下。
      这句话无法抹除她儿时的怨恨,但却足以让她将近年的猜忌一笔勾销。
      她愿意相信承平帝的这句话是真心的。
      她愿意相信……自己是被爱的。
      过了足足一刻钟,母女二人才从后殿走出。承平帝的书案上又堆起了一摞拆好的信封,喜嬷嬷就守在信封边上,也不知守了多久。这次承平帝没有再让叶清初在一旁侍立,嘱她在旁边的软榻上躺着,摆了数样点心果子与茶水在她手边,挑了几卷志录搁在软榻的边沿,亲手帮她垫了足够她靠着的枕头,才坐在书案边一封封看着拆开的信件。
      这一次,承平帝没有了之前的专注,看几封信便要抬头看一眼叶清初,嘴角始终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承平帝读信的速度极快,信封足足摞了三寸高,但在戌时的末尾时她就已经将信件全部看过,并且分作三摞。喜嬷嬷端了火盆过来,将其中一摞和所有的信封一同投入火中,另两摞都沿着同样的位置扎了孔,从书架上取出两个册子,将它们分别串进册子之中。
      趁着喜嬷嬷在串信纸,承平帝问道:“为初儿做的那个浴桶可做好了?”
      喜嬷嬷头也不抬地答道:“已经做好了,让他们稍后放到浴房中去?”
      “先让他们把浴盆抬过去吧,时辰不早了,初儿身上还有伤,得早些休息。阿喜,这些东西你之后再处理。”承平帝说完,就走到叶清初身边,将放着点心的小几推到一边,一把将叶清初抱起。
      叶清初手中的书被惊得掉在地上,承平帝却笑着说:“初儿大了,朕也老了,再过些年,朕就抱不动你喽。”
      喜嬷嬷都走到殿门边上了,却又扭过头来笑着说道:“陛下才到中年,老什么老,再过二十年也照样抱得动殿下。”
      叶清初红着脸被承平帝抱着,不经意间却在她的发丝中发现了一缕银白。
      承平帝亲手帮叶清初将外衣和中衣除去,又以怕她受风为由用长巾将她裹了个严实,自己穿着中衣抱着她走进浴房。叶清初这次看得清楚,承平的腿上并没有那次比试时自己踢到的铁壳子。
      承平帝的脚步稳健,双臂也十分有力,根本就不像是身有任何疾患。浴房的门被推开,里边只有喜嬷嬷一个,池子边生了一只火炉,炉上的药壶中不知在煮着什么药材,淡淡的药香随着壶中药汁的翻滚而散在殿中。
      “今日你也好好在这药中泡泡身子,没准明日你的伤就好了。”承平帝将叶清初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喜嬷嬷在一只极浅的浴桶中放着水,承平帝将叶清初身上最后的衣衫脱去,露出她腿上缠着的白绸。
      叶清初的记忆中并没有与承平帝如此亲昵的场景,因此她此刻心中半是羞涩半是紧张,想要推拒却又怕让承平帝难过,只得局促地任由承平帝照顾她。无欢帮她包扎得很好,经过午后这么多的行走之后,伤处并没有丝毫开裂。承平帝从喜嬷嬷手中接过帕子,小心翼翼地蘸拭掉伤处的药泥,叶清初的左腿上有一大两小三处伤,右腿上有三大一小四处伤,双腿上还有几处小小的擦伤,此刻已经结痂。
      “不管何时何事,就算再愤怒也别自伤,你是朕的骨血,自伤便是伤朕。”承平帝小心地把她抱进浅浅的浴桶,说是桶,更不如说那是个浴盆,长度比叶清初的身高稍短一些,宽四尺,就算加满了水也浸不到叶清初的伤处。
      但承平帝不提到叶清初腿上的伤还好,一提到就让她又想起了无欢身上的毒,虽然她已经开始不太相信那毒会是承平帝下的,但是……
      如果自己问她,她会对自己说实话吗?
      承平帝轻柔地帮她洗着头发,将她眼中的犹豫收入眼底,便问道:“你是有话要问朕么?”
      叶清初自然不会如实问承平帝,于是思索了片刻,低声问道:“母皇……觉得无欢她如何?”
      “无欢?”承平帝思索了一会儿,才恍然道:“啊,你说赤枭啊。”
      “是。”
      承平帝细致地搓着叶清初的发丝,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又抬头看看喜嬷嬷,露出了一抹笑容:“初儿为何要问这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入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