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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线【两发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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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那个同学交恶的理由很简单,我抢了他的助学金。如果有了这笔钱,他就能多买几台手机、几款游戏,甚至还能多处几个女友,没想到班上突然冒出了一个我,把拿到的钱全给了病床上的妹妹。
我和我妹妹只差了一岁,如果没有病重,她绝对能考得比我更好,踏进最合她心意的名牌高校,而不是像我这样差点落榜。然而命运有时候就喜欢跟人开玩笑,品学兼优的她躺上了医院的高危病房,只留下我这个废物浑浑噩噩地过着本不想要的大学生活,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我没有替她考上想要的大学,我对不起她。
我不愿回去见她,更不敢去见她。
新罗。夜幕降临,湖边纷纷点起白橙色的路灯。晚风吹散了她的发尾,她伸手将发梢绕至耳后,昏暗的灯光打在她稚嫩的脸上,犹如天使般的圣洁。
有些事,再不去做就真的来不及了。
从小到大,我所有的事都要比人家慢一拍。换牙换到七岁,吃饭能吃上两小时,别人一听就懂的数学题,我有时候起码得听上五遍。我本以为所有的事只要去做了,不管快慢,只要最终能把事做完就是好的,却从没想过有些事根本来不及我去等。
几天后接起的又一个电话里,我听到的不再是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叹息,而是妹妹用虚弱到只剩下气音的声音在手机的另一边抽噎。
哥哥。她哽咽得近乎要说不出话。
哥哥,你回来好不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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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是在那家豆浆店,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月。我弯腰把落满飘雪的黑伞搁在门边上,静静地等待着阿婆给我端上一碗咸豆浆,双手死一般的冰凉。她则坐在我的正对面无声地喝着她的甜豆浆。
我妹妹上星期去了。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大片的雪花在窗外翻飞飘扬。
恩。她轻轻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怕。我的嗓音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我好怕我记忆中她的模样会永远停留在现在。
她真的好轻,轻得就像一片纸一样。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上一次见到她,她的头发都还在,为什么才过了半年会没得半根都不剩。你知道吗我妹妹的头发真的特别美,我上次回家她还冲我笑,我还帮她梳了头发,她的头发特别黑,不仅滑还有亮光……
恩。
明明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能见她最后一面。为什么那天动车会延后,出租车也跟着堵。她在的房间在13楼,我等不及电梯直接一口气跑了上去,结果还没等我找到病房就听到了哭声,我妈的哭声……
恩。
我从来没在送行队伍中排这么前过,他们让我拿我妹的遗像,上山的时候要拿正面,回去的时候要反过来拿。我妈说她在最后的时候都还在叫我,她在叫哥哥,一遍又一遍地叫哥哥…哥哥……
恩。
这是我第一次情绪失控成这样,就算是在我妹妹的葬礼上我也是最冷静的那个。我妈因为过度悲伤几天没合过眼,爸更是因为这事一夜白头,整个家一下子垮掉了大半。我必须坚强,必须冷静,必须有人站出来撑住这一切。直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葬礼上的我不是哭不出来,而是没找到哭的时候。可当我哭完,却发现坐在正对面的她也只是平静地听着,眼睛里没有半点波澜。
哭过了就好,她不是你第一个会失去的人。她舀起汤勺,说出的话不疾不徐,毫无情绪波动。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她不会懂。几个月的时间里,不管我遇到什么事,她回应我的永远都只有平静,平静,平静,永无止尽的平静,比起人,更像是一具被冻结的瓷娃娃。
也是哦,我在干些什么啊,居然会对一个时间被冻住的人说这么多。我自嘲地笑了出来。反正你还有这么多时间,也不会去想什么死不死的对吧。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能有这么多时间享受,连生老病死是什么都不知道。
啪。汤勺径直掉进空碗,发出一声脆响。她想要重新拿起勺子,伸出的手却在止不住地发颤,撞得整个瓷碗叮叮叮响个不停。
享受?你说享受?她平静的语调中第一次有了起伏,像是在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那般低沉颤抖。
你是在开玩笑吗?享受……享受!……你跟我说享受?你告诉我这哪里享受了?是眼泪再也流不下来了还是再也滴不出血了?
你又懂什么?!我每天都看着你们这些人能够一天天改变,一天天成长,可我又算是什么?!你知道我在这里已经过了多少年了吗!
我不明白啊!你明明还有这么多时间去改变,去创造,居然还有人想着去死!去自杀!就在这里给我说什么羡慕我!我到底有什么好的!你知道想哭的时候哭不出来有多难过吗!我现在连人都不敢认识,因为再过几十年他们就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业,我还得躲着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从没变过!等到他们入了土我还是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变过!你知道这种感受有多难过吗?!
你懂些什么?享受……你跟我说这是一种享受?!我现在连正常人的体温都没有,就算几天不吃饭也感觉不到饿,几天不喝水不会感觉到渴,伤口也滴不出血,不会痛也不会痒,连冷和热都分不清楚,连自己的身份证都不能用,自己最开始叫什么都会记不得……
你还不明白吗新罗。她倏然起身,纤细的五指紧紧揪住胸口,因为抑制不住情绪而张大的嘴里喘着粗气,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她原本漂亮的五官痛苦地挤在了一块,正如她自己所说,我在她的眼角找不出一丁点的泪光。
我已经没有未来了啊……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等到再次反应过来,她早已捂住脸飞奔出店门。身旁的阿婆后知后觉地走上前来,托盘上还端着她点的甜豆浆。
有哪里不对劲。
阿,阿婆!东湖上次结冰是在什么时候?!猛然反应过来的我霎时抓住阿婆枯瘦的手腕,被自己突然想到的这个结论吓得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一直以来我都只是把她当做同龄人看待,可这里是江南水乡,连下雪都算是件稀罕事,湖水结冰又怎么会是几年前刚发生的事!
结冰啊……那可是很早之前的事了。阿婆眯起布满褶皱的双眼,寻思许久才慢条斯理地吐出后半句话:
至少七八十年前了吧。
屋外正飘着鹅毛大雪,我冲出店门,迎面就被漫天的雪花呛得措手不及。等到想要高声叫喊她的名字,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叫什么。不远处的湖边上聚拢了不少人,我顺着人群向前跑去,在看清湖面上到底有什么的时候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在干什么!下来!我朝站在湖冰面上的她嘶声怒吼。
我想起来了,新罗我想起来了……听到了我的叫喊声,她缓缓抬起脑袋,紧锁的眉梢下是她干涩到流不出半滴眼泪的双眼。
我哥哥,就是在这里跳下去的。
咔。
漫天飞舞的飘雪下,那面盖在湖面上的明镜应声碎裂,连同踩在它上面的人一同沉入湖底。
——
冷吗?
冷,当然冷,刻骨铭心的冷。要是早知道会这么冷,她打死也不会跑到湖面上去。在冰冷的湖面下她看到了水草、易拉罐、锦鲤,甚至还有乌龟和螺蛳。环绕在它们周围,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自己就是童话中的人鱼公主,只不过人家有鳞,她在湖里却只有被淹死的份。
扑通,又是一声巨响,她的哥哥来救她了。
哥,你冷吗?她意识到自己被对方背到了悲伤,双手正环绕着他的脖颈。天上降下暴雪,地上白雪皑皑,从她出生以来,这个小镇上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雪。
不冷。你坚持一下,马上就到诊所了,马上就到……
胡说,明明自己还流着鼻涕,都滴到她手上了。她依偎在他的肩头,搂紧他的后颈,抓住了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救命稻草。没事的,哥哥什么事都能解决,有哥哥在,她什么都不怕……
谁都不会想到,经历了风雪后抢救过来的是她,而不是她的哥哥。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成长的能力,成为了永远的十三岁。
最开始只是普通的体温下降,紧接着是再也不会长的个子,划伤后流不出血的伤口。她原本只是在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在哥哥的躯壳旁怎么也哭不出来,等到五感完全地退化已经是两年后的事。
她就此成了这个镇上的幽灵。
不管交上什么样的朋友最后都会失去,等到再过上十年他们都会走出学堂,而自己在这个时候必须考虑离开,等过了几十年再重新回到这里,如果运气不好又碰到了人过中年的他们也只是笑着打打招呼,用一句“别人都说我和妈妈长得像”敷衍过去,渐渐连什么是快乐,什么是悲伤都意识不到,慢慢连真相都变得不想和别人隐瞒,毕竟也不会有什么人信,就算真有人信,她也会在几个月后逃去下个城市,呆上几十年后再回到这里。
偶尔也会遇到几个好心人收养自己,那留给自己的时间将会更少,因为她得想方设法早点离开这个家,要不然他们就会带自己去做身体健康,看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停止发育。一想到自己也许会成为下一件科研产品,她不禁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所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去相信他呢?她为了这个问题冥思苦想了好久,直到再次掉进湖底才想到了答案:
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只有他一个人把自己当朋友看过。
不是同情小孩子时的怜悯、不是赶走流浪儿时的厌恶、不是观察奇葩时的猎奇,而是最最普通的,朋友。
她甚至已经忘了上次被人用这种平等的态度对待是在什么时候。
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又被人背上了肩头,只不过这次的后背单薄了不少,还发着抖。
新罗。她低声呢喃了一句。我们这是在哪?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她什么都看不清。
在去医院的路上。你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了。他们、他们都说你已经凉透了,没得救了,我、我就不信,你看,你、你还不活得好好的……
新罗……她下意识搂紧他的后颈,贴近他冰凉的肌肤。
新罗感受到一股暖流从他的后背流淌而下。
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八十六年的岁月,她终于感受到了活着才有的温度。我哥哥不是淹死的,是在背我去医院的时候染上了风寒发烧走的……新罗你放下我不要走了,你也会……
绝对不会!你相信我绝对不会的!你会过得好好的,我带你去最好的医院,他们能查出你停止发育的原因,你马上也能过上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相信我,你相信我,我已经失去一个妹妹了,我不想再失去第二个!马上就到了,再坚持一小会,一小会就好!……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耳边也响起了轰鸣,可等到她挣开双眼,却看不清自己现在到底在哪,感觉周遭的一切都成了一张未曾染上墨水的白纸。
白色,白色,漫天都是白色,这是寒冬腊月才会有的白色,也是一度包裹了她整个灵魂的白色。
她在这一整片的白色中伸出单手,抓到了硕大的几片雪花。
雪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她的掌心融化成一小滩温水。
-end
后话:
耗时两晚一早,终于把这篇写完了。
我一直有个习惯,一个情节或者一篇故事如果有清晰的脉络的话绝对不会拖着,最好是能一次性写完,这篇也不例外。写完的时候刚好是凌晨将近一点,我在写下最后【end】字样的那刻感受到的却是满满的自豪。
这篇文我拖了至少有一个多月,一直想把它写出来,但提笔的时候又不知道该怎么写。光是开头我就来来回回重写了三次,万幸现在看起来还算满意。其实写这篇文最开始的初衷只是正文卡在了一个点上,想磨磨自己的三女儿,让她在另一个世界当一回主角,没想到写起来就写出了其他奇怪的东西。
男生叫“新罗”这个名字只是我单纯地觉得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很好听,跟“爱新觉罗”没有半毛钱关系,顺便还能和“黎明”里的某主角撞了半个名字。(黎明克姓某男士:???)女孩从头到尾都没有名字也只是因为我觉得她在这里根本不需要名字。但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有着只属于自己的名字:
winter。我平时都是叫她薇特。“黎明”里的三女儿,因为剧情原因,在正篇里的戏份屈指可数。我刚开始只是单纯地想磨一下她的性格,好在写正篇的时候能更顺手一点。
灵感来源于上个月去西湖,当时我特地问了当地一位九十高龄的老太太,西湖以前结过冰吗。她回答我说西湖一般不会结冰,上次结冰至少在八九十年前。
恩,八九十年前,记住了。
但文章里的豆浆店完全就是我自己虚构的,顺便为了防止打广告就把西湖改成了东湖。
在敲定文章脉络后,我本来想把主题定为“死亡”,但写到后面发现以自己现在的阅历根本把控不了这个主题,所以在最后也没有太过深入地探讨它,只是希望能借这一篇让自己摆脱困境,变得更好。
因为我明明还有机会去改变,去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