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归》夏兰麦

22、天资初显 二

　　孟舜英背倚着一株桃花树，唇边含着浅浅笑意，目送何世惟急匆匆离去，说道：“公子，你吓着小何了。”

　　长孙靖睨她一眼，冷冷道：“你这么关心他？”

　　他语声幽凉隐含不满，孟舜英半晌没回过神，愣怔地望着突然情绪不甚悦的青麓院首。

　　微风拂过，落英纷纷飘散，粉盈剔透的桃花飘落在她莹洁似雪的颊上。

　　长孙靖缓缓走到她身前，抬手为她摘下散落在脸上的零星花瓣，绫锦广袖掠过她眉眼，遮住她眼前刺眼的天光，白净修长的手指柔柔地抚过她细滑如脂的脸颊。

　　她的心猝然加速跳动起来，羞窘无措地徐徐低下头，望着脚下天青石板上的纹路出神。

　　长孙靖清润的声音低低传来：“我觉得何世惟方才说的话很有道理。”

　　孟舜英依旧低着头，心不在焉：“哪句话？”

　　长孙靖如墨的双眸热烈切切，微俯下身子在她耳后轻语：“我不喜欢你叫我公子，你可以像我祖父那样叫我阿靖。”

　　甘冽的男子气息萦回在她耳边，有一瞬间的恍惚迷茫，她几乎沉沦在他轻柔却热烈的语声里，阳光筛落树影，摇曳在地面砖缝间，她陡然惊醒，抬头望向他。

　　斜阳暖照，桃花缤纷，翩翩公子，姿比天人。

　　长孙靖衣带迎风，无暇玉壁般的脸上似含无尽期盼，孟舜英面上浮起别样的红晕，敛息唤道：“阿靖。”

　　春风无声，唯有落英沙沙，春风无痕，唯见公子唇边盈盈笑意荡漾。

　　长孙靖并未让孟舜英留在青麓学院，依然将她带回了长孙府，有人问起，他一脸平静地表示，学院中都是男子，一介女子住在学院极是不便，叫她每日与自己一道来学院上早课就好。

　　他表面上是顺带着孟舜英去学院，至于长孙院首心里边倒底是怎么想，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春天的寒烟微雨中，缤纷的落英零落成泥，转眼间轻风也不再细柔和润，夏的炽烈不比春的温柔，乌云压顶的黯沉天空下，狂风暴雨伺机而动。

　　嘈杂尖锐的蝉鸣声肆无忌惮的划破午后的宁静，燥热的天气似乎要经过大雨的洗刷才能变得和畅凉爽一些。

　　长孙靖书房，顾蒙生劲装疾衣，腰悬利剑，在书案前欠身抱拳，向长孙靖禀报楼外楼的情况，俊逸的脸庞上没有往日的玩世不恭，眉宇间一派森肃恭谨。

　　“公子，楼外楼果然不是单纯的江湖杀手组织，属下进入楼外楼总舵后查出他们的头领竟然是风烨。”

　　“风烨？”长孙靖眼眸淡淡扫过手中书卷，这个名字他觉得有些熟悉，合上书抬眸问道：“可是曾在夙影卫中任副都使的风烨？”

　　“正是，三年前他重伤礼部员外郎方大人，被陛下免了职，没想到摇身一变就成了楼外楼的首领。”

　　“楼外楼在江湖上存在也不是一两天了，他这个首领大概也只是掩人耳目罢了，你还查出什么来了？”

　　顾蒙生点头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属下在楼外楼潜伏了两个月都一无所获。半月前一天夜里，楼外楼里却忽然来了个很特别的客人，公子，还是咱们的老熟人哩！”

　　长孙靖执书的手一紧，沉声道：“是穆玄曜。”

　　顾蒙生一愣，垮着肩叹了口气，没劲地说：“公子啊，你能不能稍稍幽默一点？您这一猜一个准的还叫我咋往下接？我这几个月出生入死，孤身闯入龙潭虎穴，九死一生，您好歹让我讲得精彩一点嘛！”

　　长孙靖将手中书卷放在书案上，一本正经地重新问他：“哦，那个老熟人是谁？”

　　顾蒙生忍笑说：“是您的死对头，咱们大晋朝的禁卫都统，穆家二公子穆玄曜！”

　　端过搁在一旁已经许久的一盏清茶，茶盏触手还是温热的，大约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长孙靖入唇轻抿一口，说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来了啊，穆玄曜武功那么高，要是被他发现，我的小命可就丢在楼外楼了。”停顿了一下，又挑眉笑道：“不过我走之前偷听到穆玄曜提起羌巫族，您说他们该不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顾蒙生向来正经不过一刻，对于他的放荡不羁，长孙靖也早就习以为常，深湛的双眸凝于眼前空白处，低声念道：“羌巫族？”

　　羌巫族与大晋素来相安无事，只是此国毗邻北鹘，民风颇为彪悍，大晋朝对其一直亦多有防范。

　　楼外楼，禁卫大都统，他们会与羌巫族有什么关系呢？

　　谜团难解便不急着解，长孙靖想起一事，接着问道：“青麓学院的那个刺客呢？”

　　“他一回楼外楼就被风烨杀了，我只来得及将她妹妹救出来。”顾蒙生望了长孙靖一眼，问道：“公子，那女子如今要如何安置？”

　　思忖少倾，青麓院首静静道：“送她到九冥山，两年后我另有安排，还有，你也该回去看看你师父了。”

　　“诺，属下也着实想他老人家了。”

　　长孙靖抬眸望了他一眼，轻叹道：“也顺便去看看你母亲。”

　　顾蒙生一贯倜傥嬉笑的俊脸上霎时便惨白无色，恨声说道：“属下没有母亲。”

　　窗外风急，树叶纷纷坠地，发出阵阵细碎的声响，长孙靖起身，推窗望去。

　　院子里，女子手中之剑翻雨动云，似银蛇夭矫，轻盈飘忽，柔韧袅娜的身躯在闪展腾挪间迸发出令人惊叹的力量。

　　顾蒙生略略平复心绪，随他目光望向院中，说道：“公子，这丫头真是难得一见的武学之材，这份悟性属下是自愧不如，我敢说不出三年，陈姑娘的武功定然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长孙靖眸光闪动，淡然的眉间染上柔柔光彩，低笑道：“岂止是武学奇才，就是排兵布阵对她来说也是易于反掌。”

　　顾蒙生怔怔地扭头注视着他，嗫嚅问道：“公子，她不过是一介女流而已，您就不再考虑一下吗？”

　　“那又如何？”遥望着在院中舞剑的那一抹身影，年轻的青麓院首语声决断：“她将会是大晋王朝第二个孟叔仪。”

　　风声越来越猛烈，长孙靖探手握住撑窗支竿，放下竹帘，回到书案落座，随手拿过方才置于书案上的书卷，翻到未读之处，曼声道：“楼外楼暂时不要动，先派人盯着。你没事了就给阿樱喂喂招。”

　　顾蒙生低着头哀哀戚戚地瞅他一眼，小声说：“她打起来跟不要命似的，我怕她一不小心伤着我了。”

　　长孙靖好像并不怎么在意顾蒙生的性命，淡淡地道：“那你就多留些心，记住，喂招时别没轻没重的。”

　　公子的偏心无视让顾小哥很是伤情，只好无奈地应声：“属下遵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骂了句见色忘义。

　　圣康二十五年，三月初五。

　　金阳宫武英殿，司天监监正呈上卜文：扶桑染赤，破军七杀异动，武曲星光盛，小凶而大吉。

　　帝阅，圣心甚慰。

　　三月初十，圣康帝御驾亲至青麓学院主持策试，禁军都统穆玄曜率虎都卫随侍护驾，门下侍中长孙明墨并首辅穆严以及六部尚书任此次策试监考官。

　　这三年来孟舜英在长孙靖的栽培下多有进益，作为青麓学院唯一的女学子，即便是在两百多人的考场中也极为惹人注目，再加上她容颜出众，很快便引起了殿上正位宝座上大晋圣主的注意。

　　学子们埋首作答，雍贤殿一片沉寂肃然，圣康帝把视线自那个特别的女孩子身上收了回来，睇目望向坐在下首的长孙明墨：“长孙大人，为何学子中竟有一个女子？”

　　长孙明墨银发苍然，相貌清癯，虽已年愈花甲却丝毫不见老年人的迟缓老态，身体极是硬朗。

　　他气质儒雅疏朗，很有几分世外风韵，不知他身份的人绝不会想到这个老人会是与那权倾天下的首辅大人分庭抗礼的长孙家族掌门人。

　　孟舜英这几年住在长孙府，长孙明墨自然对她是极为熟悉，再说自己的孙子对这女子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他这个做祖父的看得一清二楚。

　　他并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再说以长孙家族如今在朝堂上的威势，即便是孙子娶个出身乡野的普通丫头，长孙一门也不会就让人小瞧了去，何况，这个女子将来定然不凡。

　　听天子问起，长孙明墨微微一笑，抬手为礼，答道：“禀陛下，这女子名唤陈樱，自幼身世坎坷，才几岁就流落在外，后为一乡夫所救，但她文治武功皆不在青麓众学子之下，实乃难得一见的奇才，老臣故而破例让她参加此次策试。”

　　圣康帝捻须点点头，笑道：“能得长孙大人如此赞赏的人倒是不多。”又将目光投向坐在长孙明墨下首的长孙靖：“待会考完，就将她的答卷先呈上来吧。”

　　长孙靖以额叩手，答道：“微臣遵旨。”

　　首辅穆严端坐在皇帝下首，身着华贵锦缎袍服，紫绶玉带一派雍容。

　　他也一直凝神留心着雍贤殿中的学子们，见长孙氏祖孙二人不仅将这青麓学院当成他们家开的私塾一般，还打破大晋策试惯例让一女子参加考试，心中极是不忿。

　　他素来在朝堂之上与长孙明墨争锋相对，此刻也不甘寂寞地冷哼一声：“一个女子能有多大的才能，她的答卷陛下随便看看也就罢了，此场策试完毕就让她回去算了。”

　　圣康帝见他事事都要拂逆自己，甚是不满，皱着眉说：“女子为官虽说在我朝还没有过，但前朝女相霍若凰扶持新君平定叛乱的功绩至今都还记载在史册之上，她难道比那些七尺男儿差了半分？”

　　穆严浓眉微挑，脸上神色恰到好处的恭谨，语气却有些倨傲：“陛下，前朝正是因为以女子为相才会导致亡国灭种，难道您想重蹈覆辙吗？”

　　穆严身为臣子，却从来没有把皇帝放在眼里，圣康帝气得脸色发青，使劲抓着龙椅扶手，想平复一下已经快克制不住的心情，他劝慰自己，已经忍了二十年，也不在乎再多忍这一次了。

　　长孙靖年少清傲，丝毫不卖首辅面子，针尖对麦芒地冷冷道：“穆大人，您这是否定陛下的贤明吗？既然首辅大人高瞻远瞩有未卜先知之能，不若以后就由您代陛下处理朝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