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与鹤》靡眠

5、第 5 章

　　周舟盯着书桌上的一盆多肉，饱满厚实的浅绿色植物上藏着细小的水珠。

　　她眼神涣散，周霞的骂声离她很近，又好像离她很远。

　　“你知道那个狐狸精的女儿吗？人家考了年级第一！你听听！你爸这些年问候过你？给你打过电话？那个捡来的假女儿十八岁时他给人家在大酒店摆了20来桌宴席！你给我争口气行不行！你说话啊！你别给我跟你那丧尽天良的爹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不，我爸不是那样的。周舟在心底倔强地否认。

　　“我这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嫁个人遇见白眼狼，生个孩子还不争气！夭寿啊！”
　　周霞猛地往地板上砸了一个细瓷茶杯，女孩低着头，迷蒙着眼几乎看不清地面。

　　“自己去反省！明天就去补习班给我上课！”周霞把成绩报告单卷成一筒扔向了面前低头的女儿。

　　报告单打在脸上，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锋利的纸的边缘割破了周舟脸颊，映出一小道血痕。

　　她蹲下身捡起报告单，背起书包，安安静静地回房间，没有锁门，周霞从来不允许周舟在家锁门。

　　她坐在床上，挽起裤脚，看见脚踝上被刚刚周霞砸下的茶杯溅起的碎瓷片割破了，源源的血液染红了白袜。

　　该哭吗？

　　周舟不知道，上次周霞那么生气，还是过年的时候，周舟的奶奶忘了给周舟压岁钱，但是周舟的表哥表姐都有。那年冬天，周舟的名字从“李舟”改成了“周舟”，周霞说，她再也不是李家的孙女了。

　　奶奶究竟是真忘了还是故意的，周舟心里有定论，她只是不肯承认，这个在她小时候把她放在膝上娇宠的老人家会忘记她曾经最疼爱的孙女儿。

　　想着想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她有时候很恨妈妈，但是有时候她也不怪妈妈。

　　周霞中专师范毕业，生下周舟后做了十年的家庭主妇，每天轮转在厨房菜市场和洗衣房，日子虽忙，但是那时候周霞脾气还很好，每天晚上都会给周舟讲睡前故事直至女儿睡着，生活处处无微不至。

　　后来李明成出轨，周霞哭过闹过打过，但是最终还是一别两宽，周霞不得不从一个埋首于茶米油盐酱醋茶的家庭主妇重返旷别十年的职场，和师范大学本科毕业的小姑娘一起争夺同一个教师名额。

　　时代变得太快，周霞长期被束缚在家庭这个小框架里，早已不了解现在的教学技巧，她只能教小学，每天焦头烂额地面对一堆会哭会闹的学生和不了解她的家长，她要重头学会制作课件，使用网络与家长沟通，和全新的教学方法，还要平衡家庭和事业的关系。

　　她总是担心周舟学不好，态度也越来越严厉，工作上的精神压力全都发泄到了家庭上。周舟心疼妈妈，她是一个很乖的囡囡，自己洗衣自己做饭，自己做周霞的压力发泄口。

　　周霞让她考什么初中，她就考什么初中；周霞让她拿什么奖项，她就努力去够那个奖项；周霞让她考附中，周舟即使心里很想去一中，但是也选择了附中；现在周霞想让她考z大，周舟也准备去考z大。

　　周舟擤擤鼻子，去客厅拿药箱给自己处理伤口。经过书房时，她听见里面女人压抑的哭声，很低很低，但是很拉得很长，仿佛拧一下便会挤出满桶的苦水。

　　酒精碰到伤口时，她没叫痛，眼泪却流的更加汹涌。

　　她总是这样，无声地哭泣，她怕惊动周霞，让她哭的更厉害。周霞离婚后的那几年里面，母女俩没有少抱在一起哭。
　　*

　　乔鹤回家后，乔父还没回来，乔母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转着。

　　“阿鹤回来了啊。”听见开门声，乔母洗把手，随手在围裙上蹭干，笑呵呵地端出一碗绿豆汤，

　　“先喝杯绿豆汤吧，这天气，怪毒的。”

　　男孩一声不吭，换了拖鞋后拎着书包径直走上楼。。

　　乔母挂在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叹了口气又回去继续照顾那锅鸡汤。

　　大理石的盘旋楼梯又响起了脚步声，乔母看似照料着锅底，余光中瞥见儿子捧起绿豆汤慢慢地喝了一口，心底才宽松些。

　　午饭做的丰盛，澄清的鸡汤是乔母亲自从早上就开始煲的，一条斜卧着的大黄鱼是t市的特产，再加上别的几道菜，对于乔母这个已经很久没有走进厨房的职场女性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

　　“在新学校感觉怎么样啊？”乔母挟了一只鸡腿放进儿子碗里，“吃个大鸡腿，我看你有点瘦了，是不是t市的菜不合胃口啊？”

　　乔鹤依然闷不做声。

　　乔母习惯了儿子的沉默，继续自说自话：“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啊？”

　　男孩吃得快，胃口比起同龄男生来说小得多，他放下碗，把筷子整整齐齐地对齐，筷尖朝着自己，就上楼回自己房间了。

　　乔母往碗里一瞧，她夹给男孩的那只鸡腿仍然老老实实的躺在那里，一块肉都没少。

　　行吧，好歹喝了绿豆汤对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安慰道，嘴里嚼着的那块鱼肉却涩然无味。

　　乔鹤回了房间，写了一会儿作业。

　　当初房子买下来时，乔父敲定把这件采光最好的房间留给儿子，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后院花事正好的蔷薇，但乔鹤房间的窗帘一直都是严拉着的，连窗户也很少打开。

　　他趴在桌上，想了一会儿，又打开了电脑，点击那个小企鹅形状的图标。

　　他很早就下载了这个软件，但由于很少使用，并不是很擅长。

　　附中同学那一栏里只躺着一个人，就是体委。

　　还是刚转来的时候，体委硬拉着乔鹤加上的。

　　他点击那个头像，手悬在键盘上不知道打些什么。

　　如果你要和一个人聊天，一开始应该问他什么呢。

　　‘中午好。’

　　乔鹤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问你一件事。’

　　这样又显得过于直接。

　　‘在吗？’

　　他还是打下了这几个字。

　　体委久久没回，可能是在吃饭，乔鹤就去看聊天窗口旁边的那个人物，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还带着一副墨镜，他隐隐约约的记得，那好像是□□秀。

　　事实上，体委早就吃好饭了，他趴在床上，突然见新同学发了一条信息，连忙从趴转坐，点开另外一个标着‘8212第一男模群’的讨论组。

　　当代流川枫：卧槽，转学生突然找我聊天。

　　我爱小肥羊火锅：日，他不是从那件事之后一个星期都没有再说话吗？

　　国服第一鲁班：他找你聊什么了？

　　当代流川枫：他就打了个招呼，我估计他是要为那件事情道歉，啧，小伙子，有眼光，知道大哥我才是二班领头人物。

　　贪玩张渣，在线麦片：你反思。

　　当代流川枫：你们说哥哥我是先冷一下他好呢？还是轻飘飘地揭过这页让他认识到大哥我的大度容人呢？

　　体委没在继续看那个讨论组，他想了想，决定给新同学留下自己和蔼可亲的的一面：在，有什么事吗？

　　那头一直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过了良久，才发来一条：你知道周舟的□□吗？

　　体委撇撇嘴，想到可能是新同学不太好意思道歉，所以采用了迂回战术，决定放他一回，发了周舟的□□过去。

　　乔鹤小心翼翼地复制那串数字。

　　另外一个英语课代表的□□显示着是灰色的，昵称是“小小小小小小船”，头像是一个乔鹤在网上见过很多遍得穿着橙色仓鼠斗篷的卡通人物。

　　他迟疑着，手指在鼠标上迟迟按不下去。

　　为什么要向她解释，反正她最后也会像以前的同学一样放弃他的。

　　他躺回床上，从枕头旁边掏出自己带回来的小熊汉斯，揉捏汉斯浅棕色的头顶。

　　思考片刻，又坐回了电脑桌前。

　　光标慢慢移向了右上角的红色按键。

　　但是——如果她不一样呢？

　　光标又慢慢挪回来了。

　　他在一旁的草稿纸上写上了‘加’和‘不加’两个选项。

　　笔尖在这两个选项上面移动，嘴里默念着一串口诀。

　　最终，鼻尖停在了‘不加’这个选项上。

　　乔鹤的目光转向电脑屏幕。

　　他移动着鼠标，最终还是点下了——

　　请求添加好友。

　　他在备注里面别别扭扭的打下了‘乔鹤’两个字。

　　在等待对方同意他的申请的时间里，他转回到了和体委的聊天窗口，郑重地打下了‘谢谢’两个字。

　　另一边的体委看到对面的回复，咧开嘴一笑，没想到这小子精心准备的歉意在这里啊，他乐呵呵地打下了：‘没关系，之前的事都过去了。’

　　然后转回8212第一男模群。

　　当代流川枫：啧，他开始向大哥我低头了，从今以后，他就是我手下的人了。

　　贪玩张渣，在线麦片：你晃晃脑袋。

　　我爱小肥羊火锅：有没有听见大海的声音。

　　当代流川枫：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一定会再接再厉，将我们2班带领到附中的巅峰屹立不倒，脚
　　踢一班，拳打三班，横扫四五六七八，创造一个积极向上的24好班级。

　　乔鹤看到体委的回复，久久沉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接到周舟的同意，又转回了那个界面。

　　他凝视着那个界面，右手不停的点击，一口气发了十来个好友申请，才慌忙的下线，啪的一声合上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