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砂行》秋若迟

13、第十三章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风吹得更紧，抚过脸颊，微微带着些许凉意。身前的野草晃悠悠的，发出“唰唰”的声响。四下空旷，独自身处这片寂静之地，也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秦玖臻顾不得害怕，抬起头，望着天边大片的乌云，心如死灰。他拄着剑，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双腿无力得很，连迈开步子都在不住打颤。
　　一路跌跌撞撞，时不时有行人擦肩而过，可秦玖臻再也无心去看清每个人的面容，仿佛那些人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一擦肩便烟消云散了。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医馆，只是一想起明媚还在等他，便莫名心急，恨不得马上扑进她温软的怀里，抛开所谓的尊严，哭尽心中所有的委屈，然后安安稳稳睡一觉，一觉醒来，多希望过往种种都是场梦。
　　可当他踏进医馆，并没有寻到明媚的身影，以为她又跑园子里去了，便靠在榻上小憩一会儿，直到被前来送晚饭的姑娘惊醒，秦玖臻猛地起身，仍不见明媚回来，才随口一问：
　　“明媚呢？”
　　送饭的姑娘微微惊讶，还没开口，半夏匆匆走进来：“明媚让我转告你，说她先回家去了。”
　　“回家？”秦玖臻稍一思索，当即跑了出去，满满一桌子的饭菜他看也没看上一眼。
　　“哎——外面下雨了……”半夏原想叫住他，可话还未说完，早就不见了秦玖臻的影子。屋里只剩半夏和送饭的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了主意。
　　说起明媚回了家，秦玖臻率先想到的就是他们一起租下的那间破旧的茅草屋，虽不如医馆的厢房住着舒坦，但那是真正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又是瓢泼的雨夜，雷声阵阵在耳边炸响，远处一道道闪电蜿蜒如长龙，在漆黑的天幕中飞腾盘旋，时隐时现。
　　秦玖臻忘却疼痛，在大雨中狂奔，穿过条条空荡的街巷，恰好不用担心有人撞见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雨水冲刷着石板路，在低洼处愈渐沉积。秦玖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上去，偶尔溅起一滩泥水，沾上衣角，对此他也全然不顾，他根本无暇低头去看脚下的路，只一股脑儿地往前跑。突然，有凸起的石块儿硌在脚底，沾了雨水的石板本就容易打滑，秦玖臻左摇右晃失去了平衡，“嘭”的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膝盖和手肘处微微有些麻木，冷雨毫不留情地泼在身上，像一把无形的枷锁，压得他浑身乏力。但他知道，他不能睡在这儿，明媚还在等着他。
　　挣扎许久，秦玖臻终于从地上爬起来，碧色的衣衫紧贴着他清瘦挺拔的脊背，唯有胸前染了一襟黄泥。
　　“等下明媚又要骂我了。”秦玖臻不由得这样想，脚下也不含糊，继续加快步伐。
　　几经折腾，他终于回到那间茅草屋，不见一丝光线从残破的木门缝儿透出来，秦玖臻也不多想，只当是明媚已经睡下了。站在门外，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搓搓手，试探着敲了敲门。
　　屋内无人回应，秦玖臻又连续拍了几下，迟迟等不到有人来开。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对着小木门猛踹一脚，原本破旧的门好似经不起这般摧残，“呱啦”一下闪开一条缝儿。
　　秦玖臻迫不及待地闯进去，屋子里空间不大，却一个人也没有。
　　“明媚？”秦玖臻低低唤了一声。
　　听不见应答，周围静悄悄的，他瞬间慌了神，匆匆忙忙跑到榻边摸了摸，床榻也是冰凉的。秦玖臻猛一回身，借着恰好劈下来的闪电，依稀看见桌上留着一张字条。
　　他随即点燃蜡烛，这才看清楚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小秦，别担心，我们还会再见的。这些银两我已经用不到了，所以把它留给你，你要好好活下去。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
　　“明媚……”秦玖臻盯着桌角装得满满的钱袋，紧紧攥着那张字条，口中喃喃，“连你也厌弃我了么……”他靠着床榻缓缓蹲下来，直至两腿酸软，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
　　夜深了，雨点急切地敲打着门窗，不知疲倦。
　　“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恩人却不自知，我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我为什么要活着……”秦玖臻着了魔一般，眼眶通红，自言自语，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方才还宛如一潭死水，一转眼眸子里就燃起熊熊烈焰，他狠狠一咬牙，似乎对全世界都充满敌意，“这怪不得我，都怪他们，是他们害我、骗我，为什么我要自责？呵~哈哈哈哈哈……”
　　大雨下了整夜，秦玖臻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他依旧靠着床榻，脑袋歪向一侧，紧蹙着眉头，一脸疲倦。
　　次日天晴，鸟儿在屋檐下啾啾鸣叫，它们看上去一生都那样欢快，欢快得不懂世间疾苦，亦不识愁滋味。
　　一缕阳光透过门缝，直接照射在秦玖臻的脸上，许是觉得刺眼，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片刻，他微微睁开眼睛，下意识抬手遮挡着眼前的光线。
　　从前，他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那里到处都被黑砖墙围着，每天除了无休止的训练，就是听那些首脑人物相互吹嘘，显示自己如何轻而易举取人性命。在训练场，他们根本就见不到太阳，只有小小的通风口勉强透进一丝发白的光。
　　那时候，他是多么渴望阳光啊。于是每次有新的任务下来，他都会为自己争取，尽管杀人也一样有丢掉性命的危险，却可以任性地晒晒太阳，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现在想来，那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此刻，他只觉得阳光太热烈了，照在身上火辣辣的疼。秦玖臻一个跟头向着床尾翻滚过去，蜷缩在这个小角落，才格外安全。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响了门。
　　以为是明媚回来了，秦玖臻无神的双瞳霎时一亮：“明媚？是你么？”
　　停顿半晌，门外才有声音：“是我，秋记医馆的半夏，昨日明媚临走前特别交代了你的地址，馆主不放心，让我过来看看。”
　　秦玖臻刚刚显出的一点儿喜悦之色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怅怅叹了口气，目光愈发暗淡，许久，他平静地开口：“进来吧。”
　　半夏轻轻一推，小木门“吱呦呦”自动敞开了，她一步踏进来，目光平视，在屋中一扫，竟没发现秦玖臻的影子。
　　“秦小公子？”
　　“我在这儿。”
　　床尾略显阴晦的墙角，响起一个低低的男声。半夏吓了一跳，猛一转头，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蹲在角落紧紧环抱着自己的秦玖臻。他的脸颊微微泛红，身体正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秦小公子，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发烧了？”半夏到底是医馆里的人，许多症状看表象便能推测一二。她索性从秦玖臻身旁蹲下来，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确实很烫呢。”
　　秦玖臻对半夏有些抗拒，稍稍一偏脑袋，避开她的手，倔强地抱紧了双肩，不说话，也不看她。
　　半夏对此感到无奈，只好从怀中掏出几个精致的小瓶子摆在他面前：“多亏馆主想的周到，你昨晚淋了雨，今早就叫我拿了些退烧药来，一会儿你自己记得吃。”
　　秦玖臻低着头，瞥了一眼身旁的药瓶，又把目光转到别处去，显然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告诉半夏他是不会吃这些药的。
　　半夏笑了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就知道你不听话，怪不得馆主总是抱怨说你们这些江湖人就是不惜命，伤了病了也不在乎，非要活活等死。”
　　“不要你管！”秦玖臻丝毫不领情，挪动着身子又往里缩了缩。
　　半夏也不恼，缓缓从袖筒里拿出一块玉牌，在秦玖臻眼前晃了晃：“呐，这是明媚落在医馆的，我暂且替她收着，昨天你走得急，没来及给你。”
　　闻言，秦玖臻终于抬起头，盯着半夏手里的玉牌出神良久，才颤抖着双手接下来。他将玉牌放在手里细细摩挲，花纹繁复，刻工精良，绝非凡品，若是拿到市面上，一定卖个好价钱。可秦玖臻的第一反应并非如此，他将玉牌紧紧握在手心，又贴上脸颊，如获至宝。
　　看着秦玖臻自顾自沉醉，半夏起身道别：“东西我已经送到了，药也给你放这儿，吃不吃随你，医馆那边还忙，我先走了。”
　　待半夏出门，秦玖臻再也抑制不住情绪，胸口憋闷的气流瞬间释放，捧着玉牌嚎啕大哭：“明媚，你到底在哪儿啊——”
　　半夏还未走远，听到背后传来秦玖臻撕心裂肺的声音，难免心生怜悯，但她并不知晓明媚确切的下落，能做的也只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