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砂行》春霖杳杳

12、第十二章

　　未到午时，秦玖臻便在巷口等候许久，看着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唯独不见穆深的身影。他想起明媚的叮嘱，但他不怕死，甚至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你来了。”
　　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秦玖臻微微一怔，侧过头来，却见穆深在炎炎烈日下披着一件巨大的黑斗篷，仿佛来自地狱的幽灵，深深的帽檐遮挡着他的脸，只能依稀看清他苍白的下颌。到目前为止，秦玖臻就连穆深的模样都不曾真切见过。
　　“这里人多，你跟我来。”
　　声音再次响起，秦玖臻只能依靠方位判断，那确实是从面前这个身披黑袍的人的口中发出来的，于是他与穆深一前一后，走进这条狭窄的巷子。
　　越往深处走，路上的行人越发稀少，巷尾鲜有人来，又刚好是一块空地，面积很大，足以在这里建一座宅子，可是这个地方莫名被搁置，多年无人打理，荒草繁茂处，已生得有一人来高。
　　穆深在此处停住脚步，稍一侧头：“就这里吧。”
　　秦玖臻警惕地向四周瞟了一眼，细细听着周围的响动，确定除他二人之外，并无旁人在场，这才放下心来。
　　穆深背对着他，颇有仪式感地将手举过头顶。那双藏在袖中的手苍白如纸，骨节分明，若不细看，当真会觉得那不过是森森白骨。他慢慢将硕大的帽子从头上褪下来，简单束在脑后的黑发丝丝缕缕随风扬起。修长的指尖划过肩膀，终于使得宽大的斗篷与他消瘦的身躯分离开来。
　　然而斗篷下覆盖着的，依旧是一袭黑衣，衬托着他骨感的双肩，显得干净利落。
　　他横跨一步，不急不缓地转过身来。秦玖臻得以看清那张惨白的脸，毫无血色，面无表情，若是就此躺下去，便不得不让人怀疑那只是一具死尸了。
　　秦玖臻眯起狭长的眼，与穆深对峙片刻，见他不动，心下实属难忍，霎时目光一凛，腕上力道大增。未待言语，却听“刷”的一声，一道寒芒当空劈下。接近穆深旁侧，秦玖臻双瞳一缩，根本就来不及看清对方是何时拔剑，两条明晃晃的短刃已然向他招架过来。
　　又是“铮铮”几声脆响，秦玖臻手中的长剑在飒飒清风中剧烈颤动，他明显感受到从短刃的另一端传来的惊人的力道。兵刃相接，带起一阵清凉的疾风灌进袖筒，继而两人各自退开。
　　一招便试探出对手的实力，穆深不敢轻敌，但因左臂有伤，同时驾驭两把短刃不好操控，便撇下一把随意丢在一旁。这一举动顿时激怒了秦玖臻，误以为是穆深看不起他，有意羞辱，于是心头一狠，挥剑再起，刹那间飞沙走石，连同天地也变了颜色，层层尘土裹挟着银光迅速向穆深袭来。
　　穆深也不慌，待那颇具声势的一团光线从沙石中崩裂，身子一晃，紧接着双剑相击，交接处擦出的火花要比头顶的烈日更加夺目。二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半分，打斗反而愈渐激烈，直至辨不出身形，只见一黑一碧两道影子相互交织，凌厉的剑气将周围的草木纷纷削落，随着二人来来回回的气流飘扬不定。
　　秦玖臻太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为了能够痛痛快快打一场，他便不顾性命。
　　穆深感到一丝惊讶，说到底他并不认识这个正与自己拼命的人，不知道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值得对方忘却生死，非要拿命来搏。
　　数百招后，秦玖臻精疲力竭，一时不慎，落了下风。穆深眼中寒光乍现，短刃猛地一挑，致使秦玖臻的剑瞬间脱手，俨然胜负已分。
　　穆深几步踉跄，勉强站稳，凌乱的发丝遮挡着半张脸，露出赤红的眼眶，活脱脱像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甚是骇人。
　　秦玖臻半跪在地，大口喘息着，几声清咳，吐出一口血，即便如此，他也难收傲气，把头一甩，撇开额前散落的碎发，倔强地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恍然间连风也安分了，丝丝缕缕、轻轻柔柔，大片野草被剑气拦腰截断，零零散散铺了满地。
　　穆深淡淡瞥了一眼手臂上的伤，鲜红的血液正一点点渗出来，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半晌才冷冷开口：“我杀过数不清的人，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不过……我倒好奇，你我之间有何仇怨？”
　　“有何仇怨？哈哈哈哈……”秦玖臻仰头朗笑，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冷不防又是一口血从嘴角涌出，他索性抬手抹了一把，将怨毒的目光投向穆深，“说起来，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秦玖臻把灭门一事从头细细道来，末了又补上一句：“你虽不是主使，可谁叫你是他的儿子，他杀我全家，我自然要屠他满门！”
　　“你姓秦？”听他说罢，穆深清冽的眸子微微闪烁，“你父亲难道是十年前剑动江湖的秦升？”
　　“正是家父，”秦玖臻答得干脆，“只可惜父亲被你们所害，我当时年幼，没能将他老人家的绝学继承一二。”
　　“不愧是秦家后人，性子够烈，”穆深冷笑，语气里满是嘲弄的意味，继而他话锋一转，似有意提醒，“难道……你只记得这些？”
　　这一问恰恰给秦玖臻当头一棒，他浑身颤栗，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那些一度被他忽略的往事一幕幕重现在脑海——
　　麟渊楼的人血洗秦家之后，除了拿走《秦氏剑谱》，再没碰过什么。听着杂乱的脚步声远了，躲在柜子里的秦玖臻才敢放声大哭，他紧紧地蜷缩，孱弱的肩膀剧烈颤动，从那一刻起，他清楚地知道所有的依靠将在这场杀戮后轰然倒塌。
　　突然，有人从外面轻轻敲了敲这只巨大的柜子，秦玖臻没注意是谁进来，立即噤了声，他透过狭窄的缝隙往外看，寻了许久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看上去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儿。
　　“喂！他们走了，你快出来！”男孩儿显然要比秦玖臻强硬得多，说着，他几步上前，略有些吃力地将倒在柜子上的尸体移开。
　　秦玖臻心中的恐惧顿时削减，试探着推开盖子一头钻出来，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怯懦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儿。
　　男孩儿对于横陈满屋的尸体，仿佛司空见惯，只对唯唯诺诺的秦玖臻有些瞧不上眼，高傲地斜睨着他：“你想报仇么？”
　　秦玖臻仍然胆怯，心中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犹豫一会儿，才听他从鼻腔里发出蚊蝇般的声音：“嗯。”
　　“想报仇，你就要变强！”男孩儿的眼睛亮得可怕，不由得让秦玖臻想起父亲手里的那把剑，乍一出鞘，宛若电光雷火……
　　秦玖臻回过神来，诧异地上下打量着穆深，猛然意识到什么：“你……你不会就是……”
　　穆深依旧傲慢地睨着他，使用和当年同样的语气：“想报仇，你还不够强！”
　　秦玖臻呆呆地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后来呢？”见他受了挫一般蔫头耷拉脑，穆深继续问。
　　秦玖臻的记忆再次被拉回十年前——
　　为了保命，秦玖臻不得不逃离家门，躲得远远的，他想要变强，想要为亲人报仇雪恨，可年仅七岁的他对江湖实在太陌生了，一连几日过去，也只能落得满街流浪。
　　这天，饥肠辘辘的秦玖臻拖着疲惫的身子倒在一家大门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抬进屋。那家主人待他很好，不仅为他换洗了衣裳，还施舍了些银两。秦玖臻心中感怀，承诺有朝一日他有了能力，定当回来报恩。
　　“你可还记得那户人家？”
　　秦玖臻费力地在脑中一阵搜索，时隔十年之久，回忆起来到底有些困难，突然他眼前一亮：“姓章，好像……是个商人！”
　　“你去找过他们？”
　　“姓章的……商人……”秦玖臻皱了皱眉，脸色忽阴忽晴，片刻，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在奉血门的最后一次任务——
　　“鵟，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请头儿吩咐。”
　　“任务很简单，”幕后的人说着，从珠帘间伸出手，递来一张图纸，纸上清楚地标记着这次目标的位置，“是个姓章的商人。”
　　“难怪……”秦玖臻兀自失神，“难怪……会那样熟悉，原来……”
　　“嗯？”穆深稍稍偏过头，佯装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秦玖臻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从惊愕转为疯狂，最终近乎崩溃，他完全不顾身旁随时可能取他性命的穆深，一阵哀嚎过后，抱头痛哭。
　　“怎么能……怎么会是这样……我居然……亲手杀了他们……”
　　日暮西斜，空荡荡的荒野，只剩秦玖臻一个人。萋萋杂草掀起成排的绿浪，与无尽的长风缠绵。
　　他久久地瘫坐在地上，丢了魂儿一般，那双原本清朗的眸子氤氲着灰蒙蒙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