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妄想》忧杳然去

21、回首再见他

　　再次见到霍敏已经是很久之后了，霍敏穿了一身崭新的西装，带着他父亲忠实的下属，走进澜门的金碧辉煌里。比起之前，他多了一份从容镇定，微笑间已经没了少年的躁动和飞扬。姜竣关注着他，似乎在他身后烧出一个洞。

　　霍敏注意到这边的目光，抬起头，看到了那张噩梦的脸孔。他有些不确定，微微眯起眼睛，在确定是那人后，转过了目光，继续和身边的人交谈。

　　唐悦道：“今天能不能确定下场次啊，把我们叫来又什么都不说。”

　　姜竣没说话。

　　“喂，喂，看哪呢？”

　　唐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主办方那边似乎来了大老板，都围着他们在说话。人群里有个耀眼的青年，侧耳正听旁边的人说话。

　　“他——”

　　姜竣看她一眼，唐悦识时务地闭上嘴。

　　一场宴会，姜竣的目光一直追逐着那人。那人去了哪里，和谁说了话，喝了多少酒，都尽在他的眼底。那目光也是溢满了温柔的，唐悦都看得起鸡皮疙瘩了。她多少知道些老板的事情，似乎前任回来了，后来又走了。她认得那人，听说是交响乐团的新秀，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不知道老板怎么想的，反正她支持现在这个。他们的交往她都看在眼里，姜竣花了多少心思她也知道，眼看着两人就要成了，前任又杀了个回马枪。连她都为霍敏不平。不过老板这些事，她看在眼里，也说不了什么。

　　最后把人挤兑走了，老板又这副样子。要知道这样，早干嘛了呀。唐悦腹诽着，嘬得果汁饮料吧唧响。还不完事，她都困了。中途那人出去了一次，老板也跟着出去。不一会，那位回来拿东西，准备要走。她还没看到的功夫，姜竣已经溜了。

　　高速路上，霍敏有些醉，司机开车有点快。他昏昏欲睡，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猛然刹住。后面的车撞上来，他一下子就醒了。司机下车和那人打交道，吵吵嚷嚷的，他心烦意乱，出去看，姜竣道歉说：“要不要我赔偿？”

　　霍敏头痛欲裂，叫司机：“不要了，我们走。”

　　姜竣上来问：“很难受吗？”

　　霍敏把车窗升上来，拒绝和他交谈。

　　姜竣的车跟在身后，不远不近，霍敏想吐，下了车就趴在车边吐了昏天黑地。姜竣从车上下来扶他，被他甩开，司机一脸莫名其妙。

　　上了楼，霍敏砰地一声关上门，将那张脸关在了门外。

　　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在海边等的人换成了他，他等啊等，姜竣还不来。要下雨了，海风呼啸，吹得他站不住。他举着一把伞，又觉得是姜竣在等，他要去给他送伞，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夜。

　　从梦里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眼角已经湿了。夜风很凉，他坐在阳台上，发了一会呆。感觉身上凉透了，正要起来，忽然看到楼下有辆车。那辆车他太熟悉了，是姜竣和他在一起的那年用片酬买的。他望着下面那辆车，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姜竣那天之后，没再出现过。霍敏如常上班，去茶水间的时候看到公司的女同事在八卦，他瞥了一眼电脑，竟看到了自己。那是一个匿名论坛分析贴，将姜竣的那些过往恋情扒了个底朝天，和周雨彤的那些暧昧根本就不算什么，女同事正看到劲爆部分，八一八姜竣那些同性情缘。首当其冲就是姜竣的那些队友，楼主说的头头是道，还列举了几张照片几段视频作证，将那些搂抱搭肩的身体接触都放大了。最后楼主放了一张医院的照片，看到了吧，姜竣还有私下同性情人，这可是路人拍到的，实锤！

　　女同事津津有味地放大那张照片，姜竣充满保护欲地搂着一个男子，还摸着那人的头。模糊的像素都掩盖不了两人之间的亲密和深情。她越看越奇怪，醍醐灌顶之际，就要惊呼出声。霍敏阴恻恻地出现在她身后：上班看些什么东西。她回头，看到正主，吓出一身冷汗。

　　正如传言那般，小霍总比起霍总来说，并不是一位好伺候的主。之前她没在这家公司，听说小太子以前很好说话的，在他手底下工作，每天都是欢声笑语。可是，她来了之后，非但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还领教了他的阴冷变态脾气，真是十分冤枉。

　　两人已经分手了，双方的绯闻还沸沸扬扬传在网上。霍敏烦不胜烦，下方窗口跳出某某大提琴家的独奏音乐会信息，他看了一眼，关掉。晚上决定回家吃饭，或者住一晚，要唐明玉到他房间里来，一直陪着他睡着了再走。

　　晚上，唐明玉做的西红柿牛腩，他破例吃了许多。唐明玉见他开了胃口，又给他添了一碗饭，他摇摇头，吃不下了。自从那件事后，他变成了小鸟胃。每次只能吃一点，人瘦得不成样子。霍家铭难得给他夹了一筷子排骨，又强迫地吃了半碗。

　　晚上临睡，霍敏就在床上叫唤：“哥，你快来。”

　　霍家铭头痛地扯住跑下床的人：“你让他自己睡行吗？”

　　“就一晚上。”

　　“他多大了？还不能自己睡吗？”

　　“你舍得吗？你看他那样子。”

　　霍敏在床上滚，叫：“快来，带ipad来。”

　　唐明玉又匆匆忙忙带上平板，亲了一下老男人额头做安慰：“他睡着了我就来啊。”

　　不等霍家铭同意，人就跑了。

　　霍敏欣喜地等到他过来，拍拍床：“你睡这。”

　　唐明玉上床，霍敏趴在他身边：“你放着电视，我看。”

　　唐明玉给他后面垫一个枕头，让他躺得舒服。自己拿着平板，划啊划，点开一部抗日剧。

　　“这你们老掉牙的剧，我才不看。”

　　“要不看综艺吧。”

　　“行啊。”

　　唐明玉又换到综艺频道，首当其冲就是姜竣那个歌手节目，一张大大的男人照片放在中央。霍敏微微皱眉，唐明玉不着痕迹地划开：“听说这个节目很火哦。”

　　“不看。”

　　“真的不看？”

　　霍敏要恼了，唐明玉连忙道：“好好，我们看动画片总好吧。”

　　播着一部宫崎骏的龙猫，霍敏看着小女孩背着妹妹，下雨天打着伞，在车站等爸妈。

　　“我都不记得我妈长什么样。”

　　“很漂亮，我在你婶婶家见过照片。”

　　“是吗？有多漂亮？”

　　“哪天拿来给你看啊。”

　　“不要看，我就想象好了。在我想象里，她就是最美的女人。”

　　“是的，她是最美的女人。”

　　龙猫放着，霍敏昏昏欲睡，一直将他哄睡着了。唐明玉才悄然离开。

　　早上是个好天气，霍敏醒来的心情也特别好。夜来的雨催得花都开了，葡萄都长满了架子，秋天的时候就有新鲜的葡萄吃了。小金毛已经长高长大，冲着门外的响动大声吠叫。

　　霍敏吃饭、上班，临走的时候还对着唐明玉眨了一下眼睛。

　　车开出去，后面有车辆跟过来，前后走了一段时间，霍敏下车，姜竣满脸雨水，不知道他在院外等了多久。霍敏回头走，姜竣跟上，手刚刚要触到衣服，就被霍敏一个过肩摔砰地一下放倒在地上。寂静无人的长街，都能听到骨头要碎裂的声音。久久，直到霍敏的车都开远了，消失了痕迹，他都痛得没爬起来。

　　姜竣躺在地上，浑身骨头都要碎了，痛得爬不起来。

　　两年前，他从窒息的场馆出来，身上的衣服湿透。不管唐悦在背后叫什么，他换了衣服，骑上车，像往常每一次活动一样，逃跑消失。极度的繁华之后是极度的孤独，从山巅上跌落下来，只剩下满身的疲惫与落寞。他看着舞台下的一张张脸，却从她们的眼睛里看不到自己。粉丝们拿着镜头像扛着一只只大炮，追在他的后面。她们嘴里议论着他的名字，却在像说另外一个人。出道这些年，他仍然适应不了这种节奏。赤裸裸地暴露在她们面前，让他只想逃跑。大概这和他小时候太过内向有关，成年后有所改善，仍畏惧镜头，需要独处的时间。

　　那天他也是要去海边的，十年前的海边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一场生死离别的恸变。十年后，时光消弭了痛苦，留下了残念，他给自己造了个壳，躲在了里面。灵魂游游荡荡，每次都要在里面撞得头破血流才甘愿。这片海，成了慰藉他的秘密花园。隔几条街下去，有个地下影院，也是他排遣之所。

　　然后那天，他在海边捡到了一只落入的小狗。

　　他和他一样的悲惨，被人抛弃；他和那人一般，有着相似的湿漉漉的眼睛和纯粹的笑容。尽管这只狗崽子，张牙舞爪，还是在第一时刻挑起了他的兴趣。他伸出手，按住了这只活蹦乱跳的的八爪鱼。

　　和霍敏相处，很轻松，丝毫不费力气。他一眼就能看透，想什么都表现在脸上。开心、难过、生气，都是当下一瞬间的。过后又会生龙活虎。他身上源源不断的活力，感染着他。灿烂的笑容，照得他的世界都亮堂了。在开始的半年里，他把他当慰藉，当代替，给自己喂一支安慰剂。累的时候就去找他，在他身边呆一会，什么都不用想。逗逗他，看他笑，他所有情绪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

　　那天他兴高采烈地奔上楼，拿着的都是他喜欢的唱片。他急切想要和霍敏分享他的快乐，却看到唐明玉出现在了那间屋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崩坏了，他隐隐感觉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竟然有些介意，介意唐明玉的存在。

　　在一大半的人生里，他都属于不满的状态。母亲、文熙、琴，包括当下做的事业，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的。只有霍敏，是。

　　他就像他童年时期抱着的玩具，他的心爱之物。

　　可怕的，他发现霍敏也不是他的。

　　为了压下这些烦躁的情绪，他电话不通、信息不回，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工作也开始变得忙碌，他借着这次机会，顺水推舟把人推远。他一个人坐牢就足够，不用把无辜的人牵扯其中。

　　他曾后悔，他曾试着放掉他。可是在他就要放掉他的时候，霍敏一个扑棱上岸，把他拖进了深渊的海水中。

　　他噙着笑意问他：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那躲闪的目光，眉睫如同蝴蝶的翅膀，扑闪扑闪地颤动。因为争斗而明亮的眼睛、红润的唇，恼羞成怒又奈何不得的神色，一度令他心动。

　　接下来便是万劫不复的沉沦。

　　有时候他会想，顾文熙和霍敏有什么不同？他回忆与霍敏的过去，发现都是一些生活的细节。

　　他可以想起与顾文熙声嘶力竭的离别，痛彻心扉的相遇；和他在三藩市经历枪战的惊心动魄，在火车站冻成一团；之后徘徊不去的执念，积年累月的痛苦……所有的一切都是惊天动地的，想起他就疼，想起他身体都有了本能记忆的疼。他稍微一动就能将他撂倒，勾一勾手指就能让他回去。可是十几年过去，他们能在一起的时光加起来不过寥寥。父母的隔离、各方的压力、无情的叛走，到处都充斥着痛苦。回过头看，他们之间那些美好的事情，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或许是有的，但被恨覆盖。不过一刻的心软，又浸泡在无垠的痛苦里。漫漫长夜，唯有他自己舔舐伤口，渐渐的，痛苦沉了底，结了痂，让他排斥。

　　而霍敏是充满色彩的、明亮的、温暖的。他们在下雨天的花园里牵手，心跳响得彼此都能听见。瀑布式蔷薇花的山墙，霍敏天马行空地说着一些毫无边际的话题。落满星光的阁楼，霍敏抱着他的头，不停吻着他：别怕，我在这里。赶飞机的那天早上，他看着霍敏的睡脸，舍不得走，又返回来和他做了一场。

　　很难想象心里会同时存在两个人。但那段时间是的，过去在消亡，现在在滋生。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与现实糅合，让他一时分不清谁是谁。他梦到顾文熙回来了，不走了，他会永远陪在他身边。在梦里，他有些难以置信。多年的执念如愿以偿，竟有些恍然若失。曾经锐利的痛苦将他劈成两半，又被温柔的手抚摸愈合。他在深海里挣扎、漂流，最后被拖上岸来，潮汐退却，他看到了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

　　顾文熙淡去，剩下实实在在的霍敏。下了那么多年的雨，天终于晴了。

　　每一次怦然、每一次心动，都是一次分量的叠加。霍家铭的无情让他格外疼惜霍敏，两人同居的时光似乎把所有的伤害抹平，只剩下无忧无虑的快乐。他被他的笑容感染，常常不自觉也会笑，自己嘴角翘起来都没察觉。那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整个人都变得透彻起来。

　　过往渐渐远去，在他最终想要和它告别，好好过日子的时候，顾文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