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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四月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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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有一条恶龙,每年要求村庄献祭一个处女,每年这个村庄都会有一个少年英雄去与恶龙搏斗,但无人生还。又一个英雄出发时,有人悄悄尾随。龙穴铺满金银财宝,英雄用剑刺死恶龙,然后坐在尸身上,看着闪烁的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变成恶龙。(《在缅甸寻找奥威尔》)
在月底的文化节上,我们班演出了这样一部剧。
我演的是一位被村庄中的人献祭出,最后被英雄所救的女孩,只不过最终还是死于这位英雄手下。安妮贝尔今天学校有重要考试,斯嘉图又因为生意的事到国外了,只有百无聊赖的库洛洛来看我的演出,顺便当司机。作为一个台词没几句的主要出场人物,在轻松完成任务后我就一直坐在后台接受大家的夸赞与鼓励。这种不费余力取得令人愉悦的结果的事发生得太多了,多到我对此感到有些无趣。
活动结束了,库洛洛把车开到门口来接我。在告别了同学之后,我坐上车拿手机一一回复大家在网上的评论。
库洛洛突然开口说到:“你说,怪物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形成的?”
我一愣。他舒展的眉眼看上去神色和悦,眼睛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
我想起他好像是唯一一个没开口说我今天很漂亮的人,却是问了我这样一句话。不过如果他和那些人一样,就不是有趣的库洛洛了。其实这个故事的本意是当起义者杀死统治者,取得权利,就会逐渐变得成新的统治者,失去自我和原本的追求,直到被下一拨起义者推翻。他想到的却是怪物是不是天生的。
人们对于寓言故事内涵的理解,通常都关系到他们对于自己内心的审视。
那么库洛洛,你是怪物吗?
“应该是天生的吧,不然第一条恶龙是怎么来的呢?”我看着他线条利落的侧脸,感觉此刻自己怎么回答都会显得很笨拙。
“迪比特人有一句俗语说,‘如果你不是作为一个英雄死在战场上,那么就会活到足以见证自己成为恶人的那一天。’人们大概都终有一天会成为自己所厌恶的人吧。”
他轻轻的打了个方向进高速,一如他轻轻打了个方向歪曲了前面的话题。
敏感如他,或许已经察觉到我的窘迫了。我转移了放在他脸上的视线,不再说话。
他和安妮贝尔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安妮贝尔会挽着他的手走进大门,再过段时间我可能要喊他一声姐夫了。
他是真的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生活下去了吗?我几乎都要怀疑我对他的初次印象是错误的,可是在某些时候又有那么些转瞬即逝的微小东西像反光的玻璃渣一样,让我清晰地看到他身上与寻常人不同的那一面。
我还在等待眼前的这个人做出什么令我震惊却又理所当然的事。
“在有些版本里,被杀死的恶龙又变回了人类,向杀死自己的勇士鞠躬道谢。”
稍稍斟酌了那么一会儿,我说。
“寓言故事的含义需要跟民族文化,时代背景相结合来理解,不同文化背景与精神物质需求下就会产生不一样的故事。”
他给了我教科书般的解释,虽然他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解释。
“你是条恶龙吗,库洛洛?”
我有些挑衅般地笑着看向他。
他把车停进车位,转过身来,屈着食指刮了刮我的鼻尖。
“我长得像吗?好了,到了,我们要速度快些,今天周五,五点他们就要关门了。”
我嘻嘻地笑着,解开保险带推开车门跟着他走进店里,好像那只不过是句恶作剧般的戏弄。
买完甜点和饮料回到家,安妮贝尔已经下课了。她坐在门旁窗台上玩着手机,看见我们在玻璃后暖暖一笑。背景里是女佣端上晚餐的身影,空气中都隐隐飘散着食物的香味。一切被黄昏的微风款款摇匀,夕阳的余晖粉饰出一派温暖美好的气氛。
没有恶龙,没有勇士,也没有被献祭的女孩。
02
大雨在窗外淅淅沥沥,每当这种时候,我总觉得这栋华丽而坚固的别墅不过河川间一叶小小的孤舟。
下雨天总让人觉得情绪恹恹,只想趴在一个温暖柔软的角落动也不动,听听周围的风吹草动,再思考点有的没得,就这样消磨掉一天。楼下隐隐传来谈话的声音。这时安妮贝尔和斯嘉丽应该都不在家,库洛洛似乎在打电话。
我受好奇心的驱使拉低被子露出了耳朵仔细去听,断断续续地听见“马上”,“确定”,“宝石”,“兴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些词。我一动也不敢动,只希望自己能听见更多。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刚等到他开口,手机却突然响起了警报声。
本地的气象紧急通知,黄色警报,泥石流预警。
我关掉警报声,烦躁地把手机扔到一边。
他好像对电话那头的同伴又说了些什么,接着挂了电话。
先前听见他询问安妮贝尔关于几年前斯嘉丽高价拍买下来宝石伯爵夫人的山茶花时我就留意到了,联系上今天他说的话显然他的目的就是宝石。
他说的那些词太可疑了,我甚至有些惊喜他终于露出了真实面目。但下一秒我就发觉了这种惊喜的可笑,他一定会伤害到安妮贝尔,斯嘉图和我。如果只是为了一颗宝石而已,他早就可以动手了,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之久说明他有更大的计划。而不幸的是我们三人中唯一认识到他是一匹狼的只有我。
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下了楼。坐在沙发上的库洛洛正把电脑放在膝上浏览网页,看见我后惊讶的微微挑起了眉头:“你没去上学?”
我点头:“不太舒服,就请了假。”
他没留意到我今天没出门是有可能的,没听见刚才我手机发出的警报是绝对没可能的,他装得好像刚知道家里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似的。
“家里没有药,你可以帮我出门买一点吗?”我半眯着眼睛对光线中看起来清俊文雅的库洛洛说。
“病得很严重吗?你要什么药?”他把电脑从腿上移了下去,抬头眉宇关切地看向我。
“头痛。”我到吧台前倒了杯水喝,慢慢地蹭到沙发一角坐下,“帮我买点止痛药就好,buffeling,蓝色包装的那种。”
“你有没有发烧?”他伸过手用手背贴着我的额头。我恹恹地低垂眼眸看着茶几的边沿发呆,其实是不敢看他。
“好像有点热。我现在出门吧,你好好休息。”他起身去拿钥匙和钱包。
他一出门,我转身就上了楼,到斯嘉图的房间里拿出她藏在衣帽间的猎枪装上子弹,拿好手动报警器放进外套口袋里,再下楼搬了一把椅子正对大门坐下。
我仿佛等了他很久,又没久到来得及让我思考多种可能性以及应对的方案,他回来了。
门锁发出转动的声音,一声推门的闷响后,门缝里透出了光。装着药的塑料袋先装上门,发出“砰”的一声,然后他抬高了手,推开大门。
在见到我的那刹那,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便沉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了。
我抬起枪,对着他,打开了保险栓。
“怎么了?”
这个人在看见枪后竟然声音温柔的问我怎么了。
“你站在原地,不要动,否则我就开枪。”
他叹了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放下它吧,卡洛塔,你会伤到你自己的。”
“我知道怎么用枪。”我看着他,扬了扬下巴,“库洛洛,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来这里的目的,自然是那块著名的宝石。”他丝毫不顾我的警告,仿佛视我手中的猎枪为无物,“不过现在,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
我没想到他如此爽快就承认了,也不知他所说“更有趣的东西”是什么,当枪的威胁并不能令对方产生惧意的时候,只有开枪了。我慌了大概四分之一秒就做下了这个决定。
然后,我扳动了扳机。
枪的后作力让我下意识眨了下眼,而就在这一眨眼间,库洛洛就不见了。我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觉,而下一秒,就见他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那么近的距离,我分明是射中了他的!我一慌,又连着开了三枪,却只换来他的手按在我的枪上。
“放下吧。”
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无法言语的神色,令人不寒而栗。那平静带着极其强烈的压迫感,让我几乎无法动弹。
我看着这个在我家住了快一个月的房客,突然发现他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
03
他的手微微施力,压下了我手中的枪。
我仰头看着他,无法控制自己眼中近乎哀求的神色。我看着眼前这个眼角眉梢都含着对整个世界都不屑一顾般的冷意的男人,过去那些相处的场面一一浮现在我脑中。他放下皮箱抬起头对上窗内的我的目光时,日暮中他坐在木秋千上静静看书的模样,他与安妮贝尔撑伞从院子的小路上走回来时,他握着我的手交我写书法时手掌的温度,还有...此刻他如同北极极夜般的漫长无望的荫翳。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我接受了死亡。
我想,这是我唯一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对他使用念能力的理由。
我至今不知道他是谁,连库洛洛.鲁西鲁这个名字都未必是真的。但是他让我感到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到的恐惧,那种恐惧让我察觉到自身的不堪一击。我的小聪明,我的算计,我所有的卖弄,都不过显得可笑罢了。那些自以为得逞的愉悦,现在想来只让我想叹息。
我做不了任何事,去打败他。
“你早就察觉到了,不是吗?”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低垂着看着我,那样清透而生动,如同深海中迷惑渔船的人鱼的歌声一般看似美好,却叫人万劫不复。
“你想看我会做什么,期待我毁掉你的生活。这就是你没有更早说出口的原因,不然凭你的能力,你早就会有所行动了。”
他的话语震断了我内心细微脆弱的一根弦。在我偷偷观察他的时候,他早已不费余力地将我了解了透彻。这种露出纰漏的感受让我很难受,甚至是懊恼。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听见我的话,他舒展出一缕轻快的笑:“不,还不够,剩下的我会慢慢去了解。”
这种时候展露出的微笑,让我感觉接下来他似乎要用刀把我解剖了一样。或许是慢慢适应了恐惧,我冷静下来一点,至少找回了些许思路可以正常地与他交谈。
“你想要怎样?”
我很高兴我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很冷静了。
他转身拿来了一把椅子,在我面前三米的距离放下,然后坐下。从南边窗户里射进来的光线照出了一副奇异的构图,将我们的影子长长透在地上,如同褪去虚构的人类表皮下真实而扭曲的自我。无论是他还是我,面具已经无法作为伪装的工具来为我们所用,我们必须披上一整张完整的外皮,以混淆在这个庸俗热闹的社会之中。为了伤害那些无辜又无知的普罗大众,又为了规避掉来自那些普罗大众们暴戾的伤害。
我想起小时候我住过的第一个孤儿院的阿姨发现了我这种特殊能力后眼中的惊惧与嫌恶,想起被关进狭小黑暗的房间每天只有窗外送进来的一份食物的时光,想起那一个个被我(不和谐不行啊)操纵而不自知的人们麻木而茫然的瞳孔。
在这光线中,我们似乎是一样的。
“我有两个选择。”
他双手十指疏松地交握着,好听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而流畅,甚至是温柔的。
“第一是夺去你的念能力;二是让你成为我的同伴。不过我现在遇到点麻烦,所以第一个计划要等一等。”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几分钟前还让我深感惧怕的人似乎又回归了那个我所熟悉的他一点点。
“那你还要不要宝石了?”
我问他,他抬头看向我的眼神里稍稍有那么一丝诧异。
我起身把枪放到楼梯旁,一脚踩上阶梯,回头对他说:“跟我来。”
04
玫瑰色的宝石在他掌心静静的躺着,散发出历经岁月磨砺的温润光泽。一小块光影被宝石投在库洛洛的脸颊上。他低垂着眼眸,看上去神色有些许失望。注释了一会儿,他把宝石放进口袋里,发动了汽车。不言不语。
沉默时的库洛洛,是个令人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心事的神秘生物。
他在倒车时转过头来,别墅就在他的视野里。他替我看了最后一眼。我不知道他的目光是否有掠过我,是否又窥察到了我的心事。
我在安妮贝尔和斯嘉图回来前和他离开,那么他便没有必要伤害她们。我并不真正的喜欢她们,但也不讨厌她们。我或许不希望安妮贝尔过得比我好多,但我不想她死。我至今当不了一个彻底的坏人,这令我感到惭愧。这是一件我希望库洛洛就算知道了也至少不要说出来的事。
车开出了大门,走上社区门口的公路。绿色的路牌上写着“3号公路”的字样。这是一条我出门旅游必经的路,只不过,这一次旅行将会持续很久很久。
“没有别的东西了吗?最后一次机会。”库洛洛打趣到。
车的后备箱里放了两只同样尺寸的小行李箱,一只是他的,另一只是我的。在这里住了五年,我确实有不少东西。我要是想,可以把三分之一的家都搬走。可我已经习惯了行走,任何物品对我而言都是可抛弃的。
“你带够钱就可以了。”我回答他。
他一笑。我想在这点上我们是能够达到共识的。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唯一真正需要以生存的外物恐怕只有钱而已。
我们要去布朗克斯找他的一个同伴汇合,然后一起向东走。他让我试试用我的念能力去控制那位同伴。我瞥他一眼问他那位同伴不会生气吗,只见到他有些狡黠的一笑。我从这个难得松懈与充满情感的笑中看出了他与那个所谓同伴间的亲近与信赖。他们必然是那种可以互相安慰与调侃,有着无需多言的默契的朋友。我很意外库洛洛居然会有这样的朋友。又或者说,他只是纯粹觉得那个人比较傻可以随意戏弄罢了...?
“你在那天去看电影的路上就知道了吧?”我问他。
他没有否认,只是问我:“越强的念能力制约越多,你控制别人的思维影响他们的记忆,没有副作用吗?”
他前面已经问了我一些关于我的念能力的问题,出于长久以来保持警惕的习惯,我感到不该再继续讲下去了。
似乎觉察到我的目光变得疏离起来,他说:“我可以偷盗别人的念能力,但前提是必须知道他人念能力的具体使用与制约。不过放心吧,我暂时没有对你下手的念头。”
“暂时”这个词用的还真是一点都不令人安心。不过这个绝世大骗子倒是没有在说谎,这点令我安心。
我低头笑了笑:“等你可以把'暂时'二字去掉的时候,我再和你说。”
“好吧。”
天已经快黑了,太阳沉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散露出最后一丝橘色的余光。从右边到左边的天空渐渐由橘色渐变成墨蓝,隐约已经可以看见几颗星星。一条孤单的公路,两旁无尽的荒野,从未有过的绝望感,从未有过的安全感,随着呼啸的风声一点点在心上飘过。
到下一个小镇还有四小时左右的车程,音响里播放的音乐低沉婉转,沙哑的歌词模糊成了催眠符号,我昏昏睡去。半梦半醒间,听见库洛洛的声音。他说:
“你别睡,醒醒。”
“你睡觉的话,我也睡了。”
我的意识还不足以清醒到足以判断他此刻说的话的玩笑成分,只是本能地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却见到他紧闭的双眼和低垂的睫毛。
我彻底醒了:“库洛洛!你有病啊!”
听见我的咆哮他才睁开了眼。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一个人开在漫长无边际的公路上可是很无聊的。”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服务信号时有时无,手机拿在手里不过是个摆设。我只有和他一样望着前面断在地平线上的公路尽头,遥遥无期。
“库洛洛,你经常在路上吗?”
为了不再次睡着,我开口问到。
“是啊。”
“你是哪里人?”
“流星街,听过吗?”
我诧异地转头看他。我看到过一些关于流星街的新闻与文章,想不到那样荒凉落后的地方能养出这么一个衣冠楚楚的人来。
“你倒是知道得挺多。”回答我惊愕的目光,他语气里带着轻快的调侃。
“我们活在有互联网的时代。”我将头转向了窗外,“外面的世界也不见得多好,对吧?”
“在这个世界上,”他轻轻停了一口气,温和干燥的嗓音却带着无边的阴翳与决然,“不存在一片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