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燕》三角测距

3、燕歌行

　　梁桓之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整个脑袋跟填满了糨糊一样晃来晃去，空荡荡的胃里泛着莫名其妙的恶心。他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四肢像灌满了铅，重得抬不起来。
　　虽然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但内心依旧清明的他，知道这也许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狂欢。宁京戏剧学院录取通知书在手，年底是他十八岁的成人礼，合作商家从年初就开始搞活动派发现场票……之后，他就是个完完全全意义上的大学生、成年人了，不可以再任性，不可以再做出让别人失望的事。
　　这次真人秀录制完，他跟父母大吵一架。终于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丢下手机就奔出了拍摄公司的大门。所有工作人员都在忙碌，谁也没想到当红的流量弟弟就这样一个人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走在盛夏的宁京，他却觉得无比寒冷，不管是父母的话语，还是公司的要求，都很冷，让他从心底觉得冷。但是现在，他觉得很温暖……像小时候在外婆家，傍晚依旧温暖却不再炽热的阳光照过来，他搬了竹编躺椅在院子里，稀稀落落的阳光透过杏树的叶片落在自己身上。他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光斑碎了自己一身，不知不觉就会一觉睡到晚饭时间，虽然喂饱了蚊子，却也不在乎。
　　就在这样的温暖中，他做了一个悠长，悠长的梦，梦里风起青萍，野花盛放。他不想醒来，却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把魂都要勾走了。他追着香气跑，试图寻找香气的来源。
　　“啊——”梁桓之低呼一声，猛地睁开了双眼。在梦里他越跑越快，越跑越远，远离了那片让他觉得放松觉得自由的草地，只为了追着那个快要了他命的异香。然而脚下一绊，他不由喊了一声，却是醒了过来。
　　“你醒啦？”他一脸懵地听到和善的女声，这是许久没听过的了，除了粉丝的呼喊，公司的人都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多数是近乎命令一般的指示，少数是商量，哪怕众人脸上带着笑，都是因为他给公司带去的利益，没打过几个电话许久未曾见面的父母更是如此。
　　燕歌的声音说不上多么磁性或者软萌，但是带着特有的书卷气和知性的柔美，又很是清脆明朗，梁桓之听着很是舒服。他软软地嗯了一声，感觉舌头还打着结，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歌见状，知道他还需要一阵子才能完全清醒，便盛出一碗粥又倒了一杯温水端过来：“饿坏了吧？”
　　电饭锅开盖的那一瞬间，梁桓之只觉得那股梦中早已熟悉却闻不腻的香气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呼吸从鼻端一下子冲上脑门，在脑中炸开了花。燕歌看他双眼骤然发亮，不由得笑了笑，先把水递给他：“先喝点水润润肠子，慢点喝。”
　　“谢谢。”本能地道了谢，梁桓之接过水杯，温水滑下食道进入胃里，并没有给他很大的刺激，全身一阵舒爽，他不由得由衷感激眼前这个女子的细心。整杯水下肚，他的眼前也愈发清明了，看到燕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正盯着自己，淡粉色的嘴唇微微翘起露出欣慰的笑容，也算是见多了世面的梁桓之竟然忽地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因为自己邋遢的衣服，还是“逃犯”的尴尬身份。
　　燕歌眼珠一转，心道果然他的声音就是之前在网上找的视频里面梁桓之的声音，颜可以长得像，这气质，这声音，这礼貌，这……羞涩寡言的人设，错不了了。
　　真人比照片还要帅啊……年轻真好，这么近的距离，皮肤真好……
　　梁桓之并没有察觉她的花痴，从机械运作的燕歌手中接过碗，细嚼慢咽了两口，魔障了一般不顾形象唏哩呼噜地把粥喝了精光。燕歌刚还确认了他的身份，突然有些不确定，毕竟才在网上看了他的几个短视频片段，都是礼貌又温和，吃饭也是比女孩子还秀气，哪会这般。不过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个没成年的孩子，还在长身体，这一定是饿得慌了，多可怜啊。
　　“谢谢，不好意思……”梁桓之后知后觉地慌忙把原本几乎扣在脸上的碗放下来，双手捧着，抬眼看燕歌。他这副样子在燕歌看来真是可怜兮兮，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在求原谅。老阿姨的心一阵抽搐，心想这孩子平时是受了多少委屈，才会这般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做错事地一个劲儿道歉呢？
　　她不知道，梁桓之摆出一副小兽表情而不自知，是因为他心里全在惦记刚才那碗明明很清淡却被他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喝了的粥，软糯清香，他简直要把舌头都一起吞下去，他还想再喝，又碍着对方毕竟素未谋面，不知如何开口。
　　“还要吗？”燕歌笑了笑，没等他回答，直接转身又盛了一碗。
　　这次梁桓之喝得很慢，品得很细。米都煮开了花，恰到好处的浓稠度，淡茶色的粥里面加了切成厚片的白油肠，还有皮蛋丁，不浓不淡隐隐约约的姜味衬着，使得粥醇而不腻，少了皮蛋的熏味，又多了一丝烟火气；刚出锅时候撒上的翠绿葱花只被闷了一下，香气四溢，又恰好没有变色。红红白白绿绿黑黑，别是一番情趣。他抿在嘴里，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简单的食材，却有别样的味道。
　　“请问，”他终是开了口，“为什么这粥有……一种特别的辛香味？”
　　燕歌没想到这少年开口第一句完整的话，竟然是问她这个问题。
　　“你中暑了，我加了蒜粉，杀菌消毒，又加了不少白胡椒粉想让你出一身汗。”燕歌面色坦然，“刚才你睡着时候我查了一下，你在《少年美食家》里面，是不忌口葱姜蒜和香菜的，我就又加了点葱，又香又好看，对吧？”她嘿嘿一声，有些小聪明被发现的自得，却不知道自己这个笑容在少年眼中，是多么的温柔美丽。
　　梁桓之看着她，那一瞬间好像看到江城五月落下的梅花。他展颜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和双颊的酒窝，眼睛闪闪地看着燕歌。燕歌感觉自己的内心受到了暴击，要不是已经过了少女的年纪，险些跳起来大喊一声“真帅啊”。
　　还没看过瘾，梁桓之已经敛起笑颜，只剩嘴角一个弧度，低低道：“你好，我叫梁桓之。”
　　他听到对方说他曾经参加的综艺节目，已经心下了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他还是礼貌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似乎在心里，他很重视他们的相识。这种仪式感的开始，让他内心深处有种自己都没发现的悸动与雀跃。
　　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会有怎样的反应，但她尊重了他的意愿，没有带他去医院，又把他带回家照顾，而且在他说自己的名字之前，没有主动打听一句。
　　谁知这个她咧嘴对他一笑，伸出右手：“你好，我叫燕歌。”
　　就好似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稀松平常地交了个新朋友一般。
　　而天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哪怕是每天都在认识新的人，演艺圈的前辈、同辈、还有比自己更小的新人，还有宠他宠上了天的粉丝，他都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没有一个人把他当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没有一个人是平等地面对他。
　　要么教育，要么崇拜，要么利用，要么表面客气背地嚼舌，哪怕是真心的喜欢，都夹杂了别的因素；就算是跟同团的三个兄弟，都是真心相待的同时，为了应对媒体的拍摄，随时随地都要“亲密而克制”地相处。
　　没有一个人是如此平静而坦诚地对他笑着说，你好。
　　梁桓之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柔软，手背的皮肤细腻得不像话，手心却平滑干燥，大概是干活的缘故，不过并不粗糙，倒是让他感觉到安稳。
　　他脑中突然就冒出“肤如凝脂”这四个字。
　　是啊，《硕人》用来形容她，是再合适不过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不就是如此。
　　心里电光火石这般想着，梁桓之开口道：“燕歌？曹丕《燕歌行》的燕歌吗？”
　　燕歌无奈地笑笑：“没错，就是那个。”明明写了《燕歌行》的诗人还有很多，高适的“寒声一夜传刁斗”，陆机的“别日何早会何迟”，王褒的“应有遥寄陇头书”……然而大家的第一反应，几乎都是魏文帝的那两首。毕竟就如胡应麟说的那般，子桓《燕歌》两首，开千古妙境。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梁桓之有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念出了这两句。
　　有什么突然一闪而过，而燕歌没有抓住。她怔了两秒，笑道：“怎么突然这么惆怅，哈哈哈，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孩子，高考都结束了，早睡早起的日子来临了……”她顿了顿，“你……要不要洗洗睡？”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流落在外？”梁桓之绕口令一般反问一句。
　　燕歌睁大眼睛，努力将刚才奇怪的感觉抛到脑后：“这么晚了，你还中暑，我哪好意思再问东问西？你现在好好休息是正经。再说了，你想说的话，自然会跟我说，不想说，我再问岂不是自讨没趣？”
　　“那今晚就真的叨扰了……”梁桓之看到她露出老母亲般的笑容，似乎心情也好了起来。
　　“客气客气，这附近没啥二十四小时超市了，不介意的话就用我的毛巾，我给你拿条新的没用过的。介意的话，你就自己晾晾，或者吹风机吹吹，刚好了点，可千万要注意别着凉。就是没有刮胡刀，你先忍一忍，明天我去买，还有什么少的，你明天睡醒了给我列个单子……”燕歌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梁桓之微笑听着，丝毫没有不耐烦。
　　燕歌怕他平时用名牌用惯了，毛巾搞不好也是一条上百美刀的，牙刷也是飞利浦电动男神款之类……她这小庙，这尊大佛搞不好还嫌转不过身呢。不过毕竟也是有礼貌有教养的孩子，一一应承了，没拂了她面子。
　　她有个毛病，一旦想掩饰慌张，就会不停说话。基本别人不会看出破绽，甚至还以为她是胸有成竹驾轻就熟。这方法百试百灵，久而久之，竟然成了肌肉记忆，这时候一下就自己运作起来了。
　　梁桓之既然不想暴露身份，燕歌自然也不会让他尴尬，两人心照不宣，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去外面住酒店。所幸燕歌为了节省空间，书桌和床都靠着墙边摆，厨房是刚进门过道那儿，整个厅富裕的空间还不少，正好能打个地铺。
　　“真的不好意思……”梁桓之想对她开口，想跟她说很多，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也许是人在病中真的会比平日脆弱而容易打开心扉，他莫名地信任这个女子，却又羞于跟她说自己的潜逃，怕被她笑话。
　　燕歌摆摆手：“我从小到大就被人说太喜欢跟人客气，对不起啊不好意思啊什么的挂嘴边，连关系好的朋友都这么说我。但是没办法啊，家里就是这么教的，已经养成习惯了，根深蒂固，积习难改。没想到现在终于体会到这种被人不停客气的感觉了哈哈哈……”
　　看着燕歌干笑，听着她的话，梁桓之仿佛看到自己。他莞尔，两颊的酒窝愈发深了：“唉，那我又要道歉了，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还给你这样的感觉。”
　　燕歌知道他在开玩笑，配合地一翻白眼，笑道：“既然这样就乖乖去洗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别让姐姐担心。”
　　梁桓之点了点头，心里一阵温暖。
　　盛粥的木碗一直被梁桓之捧着，已经捂得很热。燕歌从他手中接过，两人的手指触碰只有不到一秒，梁桓之竟然生出无比羞涩的感觉。虽然未成年，不接吻戏，但是拍大片杂志封面广告宣传照，也不是没跟妹子一起摆过造型，包括略微亲密的一些动作，都是工作而已，拍过就罢了，很多女孩找他要了微信，他也不会主动联系。
　　在他看来，不管男女，都是工作的伙伴，或者正常的朋友。他腼腆，谨慎，真诚，却不会羞涩。参加综艺的时候也有一些自以为幽默的人问他成人话题，他也都能机智应对，不冷场，也不张扬。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姐姐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