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悬三

82、不思量

　　从牙缝里挤出的几日休沐委实惬意，前朝却不会候着这群人何时闲了再出事儿，花灯节的灯火还没有从兰陵大街上撤去，一行人便被各自宫中琐事召回了皇城——距离兰陵不过几十里的雍州临近夏日连连涨潮，大坝修缮不利，酿成了一场及其惨重的涝灾，雍州城中商铺屋子近海，这一涝损伤惨重，难民营中挤满了老老少少，更有许多举家涌入兰陵，想在天子脚下寻求庇护。

　　朝中争论了许多回，辩得面红耳赤，抗洪救灾的事最终落在孟稍的身上，美其名曰是上次燕国燕国行刺一事兵部带罪在身，给他们一次立功的机会，孟稍原本就是个忠心为国之士，觉得赈灾义不容辞，并不介怀地将这烂摊子接了下来。

　　宫外热闹，宫里也乱作一团，景桁的伤势反反复复不见好，便是曦贵妃同宸妃二人悉心照顾，全天下最好的名医们在龙华殿外长跪不起，也似乎是收效甚微……在这样的情况下，连后宫都太平了许多，宸妃肚子里那位小皇子安安心心落了地，封作四殿下景琛，许是宫里及其少数一位不曾遭人陷害过的皇子，景琛生得白白胖胖的，又健康又爱笑，讨人喜欢的很。

　　后宫太平，那么秦凰就太平，冯折又不知道消失去了哪个犄角旮旯，这些日子她除了在长熹殿逗景琛，便是时不时上珍宝司找芸清学刺绣，珍宝司和绮乐司这两个从无交集的宫殿如今关系好得亲如姐妹，长熹殿内更是日日欢声笑语，秦凰这日把锦鲤绣成了王八，没好气地将绣样一丢，“算了算了，我不是做个贤妻良母的料子！不受这个罪了！”

　　冯芸清笑她没耐心，秦凰不服气地拿了她的样子来看，那条锦鲤真是绣得栩栩如生，鱼鳞还带着金线……一时理亏道，“这个天底下也不是人人都能同你一样贤惠的，孟稍的福气太好了，冯折么，冯折他娶了我是他自己没福气，我不管的。”

　　宸妃听秦凰提及孟稍，便想起来问道，“说到孟将军，这几日治理雍州可有什么成效了？本宫这几日忙着照顾琛儿，殿下又说生怕风寒过给孩子，倒是许久没上龙华殿去听一耳朵政事了。”

　　“雍州那么大的一个篓子，自然是不好治理的，劳神伤财，朝中个个相互推诿便是这个原因，”冯芸清摇了摇头，“好在我前几日听孟稍说，他似乎是找三殿下帮了忙，已经将钱粮都发下去了，毕竟这么大的一笔银子，也只有三殿下手下的户部才能拿的出来了。”

　　秦凰一愣，“景华？孟稍什么时候还同他沾上亲故了？这人不是好东西，你让孟稍离他远一些啊。”

　　“原本是这些人情的，通数只是他那位实打实的姨娘曦贵妃，贵妃手中有兵权相助却膝下无子，原本认养的大殿下失了势怎么能罢休？”冯芸清说，“更何况如今陛下的身子急转直下……反正，肯定是想着要唐家同皇子牵扯上关系，保全日后的自己的。”

　　秦凰撇了撇嘴，“这可不好办，景华手里有钱，若是连兵权也一并握住了，那真是很要命。”

　　“孟稍虽然不聪明，但也没有那么愚笨，这些东西他还是看的明白的，我倒不担心，只是……”冯芸清把绣花样子放下来，有些踌躇道，“前几日唐乔吟同他见了一面，我只怕他这几日心神不宁，若是治理不好水患，又要遭人诟病。”

　　“什么？！”

　　秦凰一耳朵装进这要了命的话，刺绣也不绣了，宸妃连孩子也不哄了，摆手便让人都下去，眼睛里都是八卦的光，“唐乔吟去见了孟稍？他们说了什么，打起来没有啊？这唐乔吟为什么要去找他，宣示主权？那也不应该啊……”

　　冯芸清被她们吓得一退，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唐门身上还背着刺王杀驾的罪名，他自然不可能是有意来寻晦气的，那天兄长生辰，澜宗原本是想寻我帮他送一份贺礼，飞进我屋子里悄无声息，连罗祥都没有惊动。可，可我不知他有这一出，那天孟稍恰好来给我送点心，我俩一进门便撞见……”

　　秦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会比她在花灯会撞见景暄好多少，一时觉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听冯芸清继续往下说，她一推开院子的门，便见唐乔吟坐在她搭的那只秋千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见了冯芸清原本灿烂一笑，转瞬间见到孟稍的脸，一时表情又冷得好比冰窖子了。

　　孟家同唐家原本是景楚两站中的世仇，若说当年为了景国大业除掉唐家，孟家军也是举不义，使了些上不得大雅之堂的手段，可现如今唐乔吟一行人在皇城里给孟家添的乱子也是分毫不少，给足了孟稍下马威，今日是刺王杀驾，明日怕不是起兵谋反了。

　　唐大掌门倒是半点也不尴尬，他一跃而下，看着孟稍笑起来，说话却咬牙切齿，“我年少时听说我爹麾下有个唐总司，我一死便上了位，还当护国大将军是位如何出众的人，今日有幸一见，也不过如此。”

　　孟稍被冯芸清拦了拦才算没冲上去揍人，也冷冷讽刺回去，“我若是没有记错，唐掌门如今应当已被烧成一具焦尸，被陛下恩准厚葬了。”

　　一时间，冯芸清只觉得她这不大的院落里全是硝烟，两根爆竹一点就能着起来，把他们冯府掀个底朝天。

　　“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为了找孟将军的晦气我也要从棺材板里爬出来了，”唐乔吟扬起眉毛，“不成吗？”

　　“唐掌门可知如今你门下背的是何等通天的罪名？”孟稍眉头紧皱，这唐乔吟看起来没半点正形，冯芸清当年怎么会喜欢这种人？他的手按上腰间的佩剑，“我放了你两次，你以为还会有第三次？”

　　唐乔吟的动作极快，几乎是在孟稍拔剑之前，他袖子一抖，手中便骤然多出了两叶飞刀，“是你没有那个本事抓住我，何必将话说的那么好听？孟大将军，你们景国的法典同我唐某这已死之人有何关系！”

　　孟稍经如此一挑衅，便是有一肚子的教养也顾不得在冯芸清跟前做君子了，他手中那把长剑发出噌的一声，作势便要在冯府同这位唐掌门来个决斗，“看来唐掌门是有心赐教……”

　　“行了！”冯芸清大喝，听不下去这两个武各执一词打花腔，往二人中间一站，“显得你们会打架是不是？你们今天要是敢伤着对方半分，我便告诉兄长有人要在他生辰闹出血光之灾，你们看他怎么放过你们！”

　　一搬出冯折这座惹不得的大佛，唐乔吟哑了，孟稍也哑了，剑拔弩张的二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不大乐意地收了兵器，冯芸清瞪了一眼每回出现都是来惹麻烦的唐乔吟，又好气又好笑，“你到底来做什么？”

　　“安置门中安置了这么久，我想你了，总要来见一见你。”唐乔吟大言不惭，非要这么答，还故意瞥了一眼孟稍，颇有一副嫌火不够大非要再添一把的架势。

　　孟稍气地七窍生烟，气结地吐出一个“你”字，又觉得同这江湖中的无赖没什么可多说的，只是将冯芸清拉回身边，“唐掌门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可知觊觎别人的未婚妻，是件多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唐乔吟笑了笑，“我唐家当年遭孟家军暗算下马，自然再也上不了所谓的‘台面’了，孟将军如今活得光明磊落，以为自己又能磊落多久！我便就在黑暗的地方守着我的姑娘，你又能拦得住我吗？”

　　“你大可一试。”孟稍收起长剑，周身生出一副薄怒。

　　秦凰听到这里，忍不住感慨，“多浪漫啊，当朝护国大将军和江湖之上风声鹤唳的唐门门主，为了争夺你的喜爱而针锋相对，还说出这许多浪漫的话来！若是放在画本里！”

　　“我就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冯芸清眯了眯眼睛，打断秦凰，“我当时便想同唐乔吟说，我不是凰凰那样的小女孩，所以你也不必学我兄长说那些酸溜溜的话，这话对她一定很受用，可我不吃这一套的……”

　　秦凰：“……我倒是也没有那么好哄啦。你别把话扯向我，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没有后来了，我只是同他们说，如今世道混乱朝廷振荡，他们都是对我十分好的人，我只想他们都能够明哲保身。”冯芸清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她想起孟稍的神情，神气非凡的护国大将军沉在深深的愁云里，眼睛都是暗的。

　　唐乔吟闹了一场破事儿，知道如今在这里干瞪眼，也只是让人难看，留恋了一会儿踩了两踩消失在树丛之外。冯芸清并不知道她应该说什么，孟稍无言良久，最终也只是看着她，很无奈很无奈地摇摇头，“芸清，你又骗了我一次，你真是让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冯芸清垂下脑袋，声音低下去，“其实你一直能抓住他，以你的武功，可是……”

　　可是为什么总是做那个看似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上赶着自讨没趣呢。

　　“因为你等了他七年，”孟稍很轻地笑了笑，“我若将他绳之以法，你会很难过。”

　　他这人不比冯芸清聪明，或者说，有些笨。常常苦恼自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除却带兵打仗也并不懂那些酸溜溜的讨好姑娘的手段，许多年前他见到冯芸清，觉得这个姑娘很好，便笨拙地寻他父亲上冯府求亲去了，他不知如何对一个姑娘好，买了很多本教人说甜言蜜语的江湖册子，发现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不知如何挑选姑娘喜欢的礼物，只会在行军打仗时为冯芸清寄一封信，每打下一座城池，他便凑在豆大点儿火光边上写，“今日攻克要塞十分危险，今日吃了白菜炒肉片，我今日看到一片花海，但想到带回兰陵应当已经枯了，是紫色的，只得请你想象一下。”

　　如今，他也只是不加掩饰地便将这话说出来了，冯芸清很想在这个时候开个玩笑，说若是言闵这位“秉公执法”听你这么讲怕是能气得提刀杀人，可她只见孟稍的眼睛真诚得不能再真诚，便是再伶牙俐齿的冯小姐也一时成了哑巴。

　　“孟稍，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冯芸清轻轻地说，“那么多年你对我的好，我铭记于心，却不知如何报答……我不值得你掏心掏肺地对我。”

　　孟稍看起来有些仓皇，像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贯并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姑娘满意，踌躇了很久，他只是有些小心地说，“你值得。”

　　“你们冯家的人为什么总爱说自己自私？这是什么家训吗？”秦凰支着脑袋，不解道，“这世上的事情原本就变化莫测，你们若是真的自私，何必把那些错全都归根于自己身上？你若是对孟稍多年来的深情无心，那是你冷漠，若对唐乔吟七年之久的思念无情，那也是你残忍……说来说去，错并不在你呀。”

　　宸妃垂了垂眼睛，“只是孟稍他是当真喜欢你，这孩子老实，喜欢一个人啊，便捧出一颗心去喜欢了。”

　　“明明手里抓着孟稍，心里却还想着澜宗，想他们都好……想若是能有一个办法让每个人都圆满就好了，我只是在想，却不知道要怎么去做，”冯芸清玩弄着绣花样子，“罢了，说到底，这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如今只能走一路看一步。”

　　秦凰还想要再说什么，却见宸妃冲她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是啊……这样的事情，连自己都看不透，旁人又瞎掺和什么呢。思及此，她只得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拍拍冯芸清的肩，“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没有做错什么，老天自会解决这烂账的。”

　　她们说话之间，突然见从屋外头远远跑进一个宫女，那小丫头气喘吁吁地通报进来，只是说了句，“凰尚仪！尚仪，二殿下那里喊你……”身后便探出了景暄身边那位云圳公公的小脑袋，小公公一把把宫女挤开。

　　“不好啦！二殿下找你呢，冯尚仪也在……那更巧了！孟将军今日在城外解决洪涝发放钱粮，结果有一大票灾民闹起事来了！不知道这中间是出了什么差错，赶快，赶快找你一块儿出宫看看去呢！”

　　秦凰和冯芸清对视一眼，赶紧提起裙子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