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悬三

81、诉情

　　冯折所说的花灯节，是兰陵城自大楚就开始盛传的民间“小七夕”，每到这一日，各乡各地的手艺人都汇聚在兰陵大街之上，什么糖画的舞龙的样样都有，当年秦凰还在大楚时常常逃出宫去看花灯节的热闹，她十五岁那年，便是在这样一场花灯节里同冯折二人定下情缘的。

　　秦凰想到花灯节戌时才瞧着热闹，不着急早起准备，前一日她在冯府孩子带了一天，夜里又十分刻苦地将冯家厨房炸了一通，困得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冯折知道她有能赖床则赖床，赖不了便想办法编借口的习惯，将厢房喊早的侍女通通撤了下去。一群人用早膳时不见秦凰影子，关切了一阵，便听小笑笑十分不乐意地同冯芸清嘟哝道，“姑丈！姑丈坏人！不让我同娘，娘亲睡觉！”

　　宋子犹觉得这个娃娃真可爱，忍不住逗他，“你是一个男孩子，怎么能同女孩子一起睡觉？有伤风化，当然不可以啦！”

　　冯笑笑一听，十分认真地思索了一阵，字正腔圆地反驳道，“可是，姑丈也是男，男的呀！为什么，姑丈就能同娘亲一起睡觉！”

　　宋子犹：？

　　冯芸清：？？

　　冯折放下手里的粥碗，面无表情地纠正冯笑笑，“我再同你说一次，那是你姑母，不是你娘亲。”

　　“这不是重点吧！”宋子犹满脸八卦地打断他的话，“你们如今可真是悠闲了，什么都不管，一心谈情说爱啊？听说你们今晚还要去花灯会？光你俩多没意思，带我一个，多个人多点儿乐子。”

　　冯芸清忍不住嘲笑他，“你这种孤家寡人去干什么呀，若是那么想看别人郎情妾意，你每天在府里看看兄长与凰凰就是了呀。”

　　宋子犹觉得自己的自尊被人狠狠践踏，不服气道，“孤家寡人怎么了！你们两个人便了不起啊？风流倜傥如言大公子还不是孤家寡人？诶？言闵，你要是没有伴儿，我和你去啊！”

　　言大公子抬了抬眼睛，便是一贯教养佳，也忍不住白了这人一眼，“滚。”

　　自然，饶是宋大公子巧舌如簧缠着这群人说了老半天，也仍旧没忽悠来一个同他一块儿上花灯节去的人，秦凰同冯折二人出门时见宋子犹破罐子破摔地换了身风流十足的袍子，说是这种莺莺燕燕的花灯会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上芷兰院喝花酒找姑娘去！

　　秦凰可不依，兰陵大街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荷花灯和芙蓉灯闪烁得皎洁，月明与翠柳相连，画糖人的老者和束小羊角辫的娃娃猜灯谜，带着面具的男孩女孩在灯火阑珊之下偷偷摸摸地牵起小手，盛夏还未至，夜里仍旧有些凉意的小春风。

　　兰陵街虽长，他们俩倒是熟门熟路的，冯折陪她买了好几身新衣裳，又上首饰店转了好几圈，如今兰陵时兴的那些花色和首饰颜色太艳，秦凰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上了年纪，对这些小姑娘的玩意儿不大感兴趣了，兜兜转转到一家卖古董物件的店门前才起了点兴致。

　　店小二一见冯折腰带上那只古玉佩就知道是个贵客，笑脸相迎地贴上来，“哎呦二位，二位郎才女貌！瞧瞧想看个什么，咱这儿什么都有，承德皇帝那会儿的玉扳指，宫里头的金镯子，羊脂玉的耳环客官可喜欢呐？”

　　这件古物店里头布置得很随意，一张铺着布头的桌子上头散乱地放着一堆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玩意，一眼看去觉得杂乱，仔细看看却倒都精致得很，秦凰把手里一支白玉簪子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回，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突然觉得逛街居然没有带上芸清真真是一大败笔。

　　冯折在这间灰扑扑的屋子里转了两转回来，“看中什么了？”

　　“觉得这个新奇，如今宫里都是些金簪子银坠子，老气得很，”秦凰把白玉簪子往头上比划了一阵，“花样有点意思，是不是很素雅？”

　　冯折还没回答，那店小二一听“宫里”俩字儿，一下子抖擞起了一百八十分的精神，“姑娘也是宫里的贵人？方才也有位宫里的贵人看中了它！这玉簪不是俗物，只有标志天然的玉石才能有此拙趣，配姑娘这清丽面容确实相宜啊！”

　　这话有没有夸中秦凰不可知，反正冯折很满意，笑道，“这簪子怎么卖？”

　　“公子是个懂行的！”店小二一乐，“二两银子，我这小本生意，绝对公道！”

　　秦凰瞪大眼睛，“二两还是小本生意呀？那西街最好的裁缝做一身衣裳也才一两银子。”

　　“哎呦，这簪子那可是前朝萧皇后的旧物！哪里能同那些东西相比？”

　　“我娘才没这么个簪子呢……”秦凰小声在冯折耳边嘟哝，说着便把簪子一放要走，“那算了，我夫君是个清官，还要养家糊口的，买不起这么贵的首饰。”

　　店小二可不愿意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追着他们便道，“姑娘可是不信这簪子的来源，我这儿买的东西可都是有讲究的，童叟无欺啊！方才宫里那位一瞧便看出这是真品了，说是五两银子买了去都愿意，我哪儿能骗姑娘？那贵人正在里屋看别的物什呢，若姑娘这会儿不买，一会儿后悔了可就没了！”

　　五两钱买一支来路不明的玉簪子？秦凰皱了皱眉头，这“宫里的贵人”有点毛病吧？

　　冯折见店小二满嘴噱头，忍不住揭穿他，“既然有人愿意出五两银子买它，你又何必折一半价格卖给我们？打得不过是想两边相争，炒价上去的主意吧？”

　　店小二窘迫地笑了笑，“这个……这个，公子，哪儿能呢！”

　　他正在这儿反复推托，含糊不清的功夫，只见打二楼晃悠下一个纤长的人影来，秦凰一眼看到那人袖口的暗纹便知是个皇亲国戚，那人打了两个转，从阴影里现出影子来，正是一身天蓝色的衣裳……

　　“二二二二殿下？”秦凰一愣，算是明白那位五两银子买支簪子的傻缺是何许高人也了。

　　景暄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眼睛扫到了冯折，脸色略有些不明朗，见到秦凰又笑起来，“我便想着花灯节小凤凰会来凑热闹，结果居然在这老古董的地方遇上了，可有瞧中什么物什了？”

　　不等秦凰说话，店小二先点头哈腰地凑上去，“不是别的，正是贵人您方才看的那支玉簪子呐！姑娘生的这么好看，配它可太相宜啦！却说这簪子太贵不买了……实在可惜啊！”

　　“我当是什么，这点小事也值得纠结？”景暄轻轻松松地一笑，摘了钱袋子便扣在桌上，“我买了这簪子，店家包起来，送给这姑娘吧。”

　　他这行云流水的一串动作，不知是为了露富还是为了做给冯折看的，那店小二喜上眉梢地捧着钱袋子下去了，景暄踱了两步，隔开秦凰和冯折那段距离笑道，“冯大人如今这官升得快，怎么连支簪子也买不起了？若是让旁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大景苛待了尚书大人。”

　　这位一向“温文儒雅”的二殿下从前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不知是和一向“牙尖嘴利”的秦凰待久了，还是真看不惯冯折，说出的话里全是刺，冯折嫌弃地眯了眯眼睛，从善如流地答道，“下官还要养家糊口，自然是比不得二殿下。”

　　景暄对此事不置一词，不动声色转开了话题：“今日如此有缘，本王想同小凤凰单独叙上一叙，冯尚书不介意吧？”

　　“二殿下都这样说了，自然无妨，”冯折看了秦凰一眼，同她说，“我去给笑笑买几块糖糕，再去把你那身苏绣的衣裳取了。”

　　秦凰点了点头，便见冯折扭头钻进了熙熙攘攘的人堆里，她倒是不担心花前月下冯大忽悠这张脸又能吸引多少年轻少女，不论如何……好像都是她这会儿的处境更尴尬一些。

　　冯折已然走远，两人特意捡了个僻静之处站定。景暄冲她一笑，“花灯节这样的日子，小凤凰同冯尚书一并出游，便是我不问，也该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了。”

　　秦凰有些窘迫，“我以为殿下……算是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了，当初还是大楚时，我便同冯折在一处了。”

　　“可后来他却害你流离失所，害了你全家，”景暄皱眉道，“我原以为你二人定……直到使团刺杀那日，我听到你喊他那句‘岑之’，本王才知道……”

　　“殿下，”秦凰打断他的话，有些困惑，“奴才愚钝，不知殿下今日为何突然要说这些。但有一件事情殿下搞错了，当年踏平大楚的并不是冯家，他最多只是个同谋，真正的主谋，应当姓景吧。”

　　景暄垂了垂眼睛，倒是很大言不惭，“是啊，景家于你有愧，应该加倍还你，可自从燕国行刺一事后，小凤凰便常常往宫外跑，想见你一次都难得很，本王心里倒有些不是滋味了。”

　　秦凰觉得这个二殿下今天十分奇怪，前言不搭后语，根本不知道究竟要表达什么，错乱得很……不错乱倒是也做不出五两银子买支假白玉簪的事情来，压根不像平日游刃有余的那个人。她有些踌躇地答道，“那阵子……冯折肩伤的厉害，他府上无人，奴才又笨手笨脚的，我自然是要去的，不知殿下寻我为了什么？便是从前找不到我，如今大可一并说了。”

　　“其实本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本王回去后翻来覆去地将那件刺王杀驾之事思考了几回，才算理出一个头绪来，仍然有些迷惑之处，想找小凤凰排忧解难罢了，”景暄摆了摆手，故作轻松道，“如此精妙绝伦的设计，我早该想到，并非小凤凰一己之力策划出来的，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恐怕唯有冯尚书才敢以身犯险。只是……小凤凰，那日你骤然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他的计谋，本王便开始思考，究竟是这位冯尚书帮了本王，还是利用了本王？”

　　秦凰想了想，“不论是哪一种，总之大殿下……”

　　“不论是哪一种，便是除了大皇兄，本王也并不开心，”景暄靠近她，缓缓道，“小凤凰，我对你心存绮念，你却告诉本王在按部就班地替另一个男人步棋，你觉得我会不会高兴？”

　　秦凰一愣，这下是觉得景暄真疯了，她向后退了一步，“若是殿下对大殿下之事受了奴才同冯大人的算计心有芥蒂，是我思虑不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燕国使团之事每一步都须得按部就班，是半点差池也出不得……故而不得已利用了殿下，若是殿下介怀此事，奴才也应当赔罪，也替冯折向殿下赔罪，日后定不再犯了。”

　　“但若是这所谓的情爱之事……殿下，这个玩笑并不有趣。”秦凰冷下脸色，郑重道，“殿下如今身份高贵，我是高攀不起，也不愿同景宫，同景家有半分牵扯的。”

　　景暄似乎忽略了后面那段话，只是沉默了许久，最终歪了歪脑袋，“你如今是以什么身份替冯折向我道歉？”

　　“同谋，冯大人的同谋，也是殿下的同谋，”秦凰答道，“我说过要替殿下谋得天下，但止步于同谋，绝不敢有其他的心思，便是三殿下同您之间的交易，都是有利可图之时的同气连枝，既然殿下觉得同冯折这场‘同气连枝’不痛快，那么日后不再同谋便是了。”

　　景暄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要从秦凰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半晌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本王对冯大人之举并没有芥蒂，除了皇兄于如今的我们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各取所需。至于这位冯折大人……我倒并非看不惯他，不过是觉得他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也太危险，不免便觉得要离他远一些。小凤凰，他这样可怕的一个人，你同他在一起害不害怕？”

　　“殿下，人非只有一面，您的眼睛里也不会只容得下一个徒留表象的天下吧？”秦凰有些生气了，好端端一个甜甜蜜蜜的花灯节，这二殿下莫名其妙地跳出来同她说了这许多话，究竟为了什么？是皇宫里太闲了？还是陆商商出轨隔壁美少年了？

　　景暄不解，“当初在功名与你之中，冯大人选择了功名，便是小凤凰人美心善不计前嫌，你就这么确定如今你能成为他的那个例外吗？”

　　秦凰有些好笑，人家便是为了功名，你们还是为了夺走我的家呢，谁比谁高贵些？她叹了口气，淡淡道，“殿下，我一直是冯折的例外。”

　　再瞎扯也没有什么意义，秦凰说完便作势要走，却迎面撞上方才那个下去包簪子的店家小二捧着一只古色古香的盒子跳上来，笑眯眯地冲秦凰一哈腰，“哎！姑娘莫着急啊，这不是把簪子给您包上了，您瞧瞧？”

　　“这不是我的，”秦凰摆摆手，看了一眼景暄，“那位公子是有心上人的，大家闺秀，高门之后，远远比我更配得上它。”

　　“这……这究竟……”店小二尴尬地看着景暄，又扭回来看了看秦凰，不知手里头这簪子是该给谁，一时堵着楼梯却不敢走，看这二人还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确实不大像是郎情妾意。

　　景暄站在原地，他似乎并不介意同秦凰僵持不下——他反而觉得便是她如今这颐指气使的模样都是可爱的，大胆妄为和古灵精怪的模样比六月的太阳还要明媚，景暄大言不惭地靠近了一抹太阳，他曾以为喜欢如他与陆商商青梅竹马，如今才知道原来还需心动为媒，他贪这姑娘的肆意和自由，却恼老天没有早一点给他一个琴瑟和鸣的机会。

　　他原本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直到燕国行刺一事后，景暄的脑子里无数次回放那一夜秦凰喊着“岑之”二字的情形，他才幡然醒悟地将这姑娘与心动二字牵上了联系……喜欢这两个字太难，也太虚无缥缈，自那之后景暄曾许多次想，冯折不过是早几年有幸与她相识，而她想要的，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一个太平的天下……天下，他日若是得到了这天下的宏图大业，又何求不能让秦凰安心地待在自己身边呢。

　　思及此，景暄表情轻松地说，“凰凰，配不配得上它我说了算，你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秦凰踩下一节楼梯，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扭头笑了笑，“殿下，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不需要别人替我去争取。”

　　她不等景暄再说什么，顺着楼梯向下拐了个弯儿，便见冯折已经捧着一叠糕点在那里等她，不但买了笑笑要吃的糖糕，还买了秦凰爱吃的糖画，是她最爱的小鸟图案，见秦凰面色不佳，略带笑她的意味点了点头，“嗯，看起来聊得不大愉快。”

　　秦凰随他踱出店门，接过糖果咬了一大口，十分认真地问冯折，“你说我长得有那么像金丝雀吗？”

　　“什么？”冯折有些好笑，“金丝雀不大像，至多像只小猫，爱吃爱睡……”见秦凰狠狠瞪自己一眼，从善如流地改口说下去，“……又十分可爱。”

　　秦凰被他逗笑，“既然不像金丝雀，那为什么每个男人都想把我圈起来？从前在楚宫里父皇同兄长们紧紧盯着我，入了景宫，景桁老想着将我纳入后宫，做一个红墙里懦弱无能要靠讨好男人得到封赏的姑娘，如今连景暄也学起这套来了，喜欢一个人就要把她关在笼子里，用天底下最好的宝贝供着，他们觉得这就是喜欢，真的是好奇怪。”

　　“景暄说他喜欢你？”冯折脚下一顿，脸上却没半点如临大敌的阵仗，想了想只是笑起来，“我见他那么严肃地要同你谈一谈，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为了这个？浪费时间。”

　　秦凰见他这么轻松，倒是连糖画都不吃了，认真地瞪圆了眼睛，“你为什么不吃醋啊？”

　　“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我呷醋的，”冯折见秦凰终于开心起来，值得关心起没意义的问题了，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况且夫人在侧，便是醋坛子也都变成糖罐头了，只想让你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