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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青龙 ...

  •   初春未至,兰陵却已摔进了连日阴雨,云层厚重,惹得人心神也烦闷不堪,第二日秦凰蹑手蹑脚地躲过侍卫轮岗,溜进珍宝司那天圆地方四面藏馆的院落里时,见冯芸清正坐在一架古榕树扎的秋千下头展目远望,她的眼睛里没一点儿光,拉着一张阴沉的面容发呆。

      秦凰觉得这愁云惨淡的日子,若是没点足以让人辗转难眠的心事,也不至于待在这阴沉沉地方“看风景”。

      她那一身雪白的衣裳招人晃眼,还没转到冯芸清身边,那姑娘便耳聪目明地把自己从自己的精神里拔了出来,她讶异地四处望了望,跳起来凑过去拉住秦凰,“你这伤……凰凰,我听说你伤得重极了,怎么不好好养伤,跑到我这里来?”

      秦凰有一肚子的问题,也顾不得同她寒暄了,她打量了一番冯芸清细微的脸色,“我听说孟稍将军被罚了,昨晚苦思了一个念头,兴许能帮你救救这位未婚夫婿,可不是要赶紧来告诉你。”

      冯芸清不明就里,“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孟稍了……什么念头?”

      “那是冯府未来的夫家,若是常常受到惩戒,冯家保不齐要被宫中其他姑娘们笑话的,这我哪里看得下去?”秦凰拉起她的手,找了张石台子坐下来,也不愿意绕弯子,“那日潜入珍宝司来的刺客头目,我见到了,听说你也见到了?芸清,咱们只要对一对那人的模样长相,找一个宫廷画师描出模样来,贴出告示去,此人势必很快便能捉拿归案,那个时候孟稍将军好好审问一番,必定便能将功补过,不至于再被陛下惩罚啦!”

      “刺,刺客?”冯芸清一愣,看到秦凰殷切的眼神,她却有些躲闪,“凰凰,这个法子确实是十分好的,可那日……那刺客一来我便被他一刀背拍晕了,别说是那人的脸,就连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都不晓得……更别说模样长相了。”

      秦凰一惊,“这些江湖人怎么连怜香惜玉也不懂,就这么一刀背把你拍晕的呀?”

      “可不是,那人来势极凶,这一刀下去,我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脸……再醒过来时,珍宝司已经被翻了个七零八落了,”冯芸清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也忧心孟稍的事,愁眉不展的,“你这法子虽然很好,只奈何我做不了这个人证,咱们还得另寻他法。”

      “这样啊,”秦凰恍然大悟地顿了顿,却仍旧看着她的眼睛,“可是……那日我见到的那个人,手里根本就没有拿刀啊。”

      冯芸清一愣,停顿了几秒怔怔道,“兴许,兴许是我那时被吓住了,也分不清那人手中拿的是不是刀,也许是剑柄,也许是□□……又兴许那人是中途打斗丢了兵器……”

      “芸清,”秦凰打断她,抿着嘴摇了摇头,“我今日既然会这样来问你,你这么聪明,应该很清楚原委,所以……你不必这样辛苦地扯谎。”

      阴冷的东风拂面,冯芸清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垂了垂眼睛淡淡道,“凰凰,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她扯出一段这样的谎话,让秦凰原本怀疑的态度更加确凿,见冯芸清似乎有不愿松口的意思,她说,“那日在水榭台,我听到那刺客的同党对二殿下说,他们的教派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作‘唐门’。”

      冯芸清的眼神微微一闪烁。

      “而青龙戟,自大楚开国以来便由唐家代代将军们相传,尊为兵部的镇国之宝,”秦凰看着她,“芸清,‘唐门’上皇宫里来偷唐家的镇国之宝,你觉得有可能是他们觉得这东西听起来配他们的名字吉利,偷回去放在门派里供着的吗?”

      冯芸清仍然不愿意说话,秦凰却能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微微泛红的眼眶。

      她握住冯芸清的手,压低了声音,“那天我看到了那个人的眼睛,那样明亮有少年气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曾经见过一双……是我的死对头,我的青梅竹马,不需要任何人替他隐瞒,我也绝对不会害他的那个人。”

      说到此时,冯芸清才终于愿意回过神来,反握住秦凰的手,驰名兰陵的第一才女,如今却没有一点运筹帷幄的法子,“凰凰……”

      “唐乔吟还活着?”秦凰不可置信地靠近她,试图弄清事实,“芸清,你都不知道吗?”

      冯芸清迷茫地摇了摇头,她这样聪明的脑袋,从来没有过这番无措的模样,“当年,他的遗物是冯折亲手给我的,也是冯折亲口告诉我唐乔吟死了,死在那片运铁的红枫林……他若是没有死,这么多年来兄长不可能从不告诉我。”

      “那,那是不是我们弄错了,”秦凰就更不明白了,“或许那个刺客只是长得像唐乔吟而已?”
      冯芸清却只是摇了摇头,她想了想打断秦凰的话,“那就是他,我能认出他来,就好比那时候在笙箫楼兄长认出你来……凰凰,我看到了他的脸,是我放他走的。”

      秦凰静了许久,她的这个猜想原本就很荒唐……可如今解了迷,她却觉得这答案更加荒唐,那人真的是唐乔吟?唐乔吟还活着,他为什么会活下来?冯折又为什么什么都不说?这六年他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回来找芸清?又为什么时隔多年,突然带着这么个教派来景王宫,只为了偷一把无伤大雅的青龙戟?

      秦凰揉了揉眉心,先把一切扭转回了最初的源头,“芸清,当年红枫林的那件案子,牵扯到了大楚、大景、柔然……冯家,唐家,你是站在最中心的那个人,我们若是想要把这件事搞清楚,恐怕还是先把当年那件事情翻出来。”

      冯芸清看着她,“那件事情,不论是你还是我……恐怕都不愿意再想起来吧。”

      “我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可多啦,”秦凰轻松地笑起来,“如今我已经学会了,若只是一味逃避下去,一切也不会变得更好的。”

      “你是想知道唐乔吟的事,”冯芸清提起石桌上的茶盏,“还是拐着弯想知道冯折当年的事?”

      秦凰嘿嘿一笑,“这事儿原本就有前因后果,你便顺势一并说了嘛。”

      冯芸清做出个我就知道的表情,戳了戳秦凰的脑门。

      大楚四十七年,那一年,西域柔然开始了与大楚的边境之争,这一仗打得太久了,久到塞北的兵库粮草都不足,需要唐乔吟一行人亲自运铁而上。秦凰看着那一抹有些骄傲的背影在雾气中消弭,并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和他拌嘴。

      冯芸清深深地看着秦凰,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这些其实你都已经知道了……四代帝王之前,大景覆灭为楚国的一届边陲小国。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便知道,冯家是景国安放在大楚的一枚棋子,我们这枚棋子蛰伏了三代无果,眼睁睁地看着那时候的大楚渐渐如日中天,景国的地位仿佛越来越低,冯家在大楚的地位却越来越稳重了。”

      “那个时候,父亲得到了你父皇……元徽帝的重用,甚至爬上了右相的位置,但他一心在匡扶景室,或许是觉得在他这一代这件事情也未必能够成功,便一直想让兄长做一个能为景国复国有所建工的人,可冯折不愿意,”冯芸清笑起来,她眼前似乎又重现儿时顽劣的一对兄妹,“兄长从小就很聪明,可是那些家国大义的事情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因此挨了爹无数通教训,他仍然不愿意听话,我记得那时候兄长对我说,‘芸清,这天下如今国泰民安,凭什么要用无辜百姓的太平去换一个王朝的覆灭?’”

      秦凰支着脑袋,仿佛在听其他人的故事,什么“大景”与“大楚”,同她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似的。

      “在那个时候,我以为匡扶景室是冯家最要紧的大业了,故而觉得兄长不过是少年人的顽劣,为这件事情同他争论过许多次——直到后来,大楚的贪腐渐渐浮出了水面,官员为了权财欺压百姓,无法无天。慢慢的,我几乎已经能看出楚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冯芸清略一停顿,“凰凰,我这么说大楚,不是……”

      “没关系,你接着说,”秦凰笑了笑,“你说的都是事实,大楚当年的糜烂与贪腐,远远不止在天下人眼中所知晓的那些。朝臣官吏们强抢民女贩卖儿童,放贷收脏,相互包庇,这些事情想必你们都还不知道吧。”

      冯芸清讶异地看着她,也许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摇了摇头,“那个时候我便问冯折,说如今大楚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昌盛了,你还是不愿意顺从父亲的意思,好好考取功名为匡扶景室吗?可兄长还是说,说他是个很自私的人,不愿意掺合这些事。”

      秦凰不以为然,“他哪里是自私,他不过就是执念太深,若是真有一天能听冯伯伯的话,如今就是个和言闵一样无趣的人了。”

      “是啦,他说他很自私,其实全天下没有比他更加无私的人了,他只是不愿意,仿佛只有哪天真的有天下百姓向他求救的时候,他才会认真去思考一下这件事情,”冯芸清望着天,又落进深不见底的回忆里,“可是后来,他闯进了你这抔深埋与朱墙碧瓦里的悲观,同你在一起不久之后,兄长突然同父亲促膝长谈了一夜……那之后,冯折好像突然开窍了。”

      冯芸清真诚地看向秦凰,“事到如今,我能不能问一问那个时候,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让他转变的事情?”

      秦凰支吾了了一下,“如你所说,我同他一起看过许多世间百态,那个时候……有天下百姓向他‘求救’了。”

      “这倒也不重要,”冯芸清一耸肩,“我只知道那天之后,冯折突然开始插手复景的事了,那时候柔然与大楚的战争已然焦灼,景国的方法很简单,便是想在背后煽动柔然,并多次调动景国军队支援柔然,将大楚的国力削弱制衡之后,再趁此机会一举攻击都城。”

      秦凰无奈地笑了笑,“是啊,那时候大楚的兵力早早已经残破不堪,连足以战胜柔然的军队都没有,兵器与粮草很快供不应求,更不要说抵御前后夹击了。”

      “那个时候我是高兴的,冯家也是高兴的,不……或者说有了兄长出谋划策,就连景桁也是高兴的,你看,直到如今冯折都是个了不起的人,‘区区’一个礼部侍郎,却能成为当朝大殿下的门客。”

      “而当时兄长给大景出的第一个主意,就是由他带领一群人强行制衡住柔梁两国的边塞之战,在那时的战况下,坚决不让任何大楚援军靠近边塞。”

      秦凰回想起旧事,“我记得,唐乔吟便是那个时候……”

      冯芸清垂下眼睛,“在战事上,这个计策精妙绝伦,可我,我根本没有想到……楚国派去增援的人会是唐乔吟。”

      秦凰是想说服她将这些回忆都丢到脑后,却觉得自己也没有这个冠冕堂皇的资格,于是她只是说,“关乎两国存亡,打仗这件事情不能怪任何人,你不需要自责。”

      “我怎么能不自责呢,我一直坚持认定着是正确的复景大业,在那个时候突然不知是对是错了,我多想制止唐乔吟,让他别去掺合这件事情,可一头是冯家经营多年的大业,一头是懵懂无知的心上人,我却不能够说出其中真正的理由,”冯芸清仿佛又陷入那场不愿意回忆的旧事,“凰凰,这是因果和报应吗,我始终以为冯折会手下留情,可是他没有……他带着景国的将士们在红枫林里……”

      “后面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秦凰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心,“增援的队伍全军覆没,柔然大胜,大楚割地求和,柔然要楚国以进献公主和亲……一个人的立场没有对错,岑之他也……”

      冯芸清自嘲地笑起来,“那一天,兄长把唐乔吟腰间那块沾着血的玉佩递给我,就这样冷静地,一点波澜也没有地告诉我说……唐乔吟死了,我放在心上的人呀,只留下了一块玉佩。”

      “这些我都知道,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终于明白原来冯家是景国安插在大楚的一枚棋子,”秦凰说,“我听说这件事之后,你们兄妹二人便没有再好好说过话……而我,我始终不敢确定他又是不是冯家安排在我身边的棋子,我与唐乔吟又有什么区别,一直到后来……直到那一天我浑身是血的躺在他怀里,我都仍然不敢确定,他对我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种。”

      冯芸清看着秦凰,她的指腹微微摩挲杯口,皱起眉头,“其实如今我们二人能够坐在这里,平平淡淡地将这件事情说出来,便是因为我们很清楚爱恨对错……我从来没有恨兄长的资格,唐乔吟重新现世,我便能够猜到当年兄长根本没有杀他,他用那块玉佩回来复命,自己背下了我的、你的,大楚的仇恨。”

      秦凰顿了顿,这才突然说道,“我们原本是要探讨唐乔吟的事儿是不是?唐乔吟如今既然还活着,并且看起来活得呼风唤雨,虽不是个骠骑大将军,但也应当是一个能够叱咤一方的风云人物,有这一号人物在,你怎么还能分神当起冯折的说客……他给你什么好处啦?”

      冯芸清原本低沉的心情被秦凰一胡闹,无奈地抬手打了她个脑蹦,“我好好说呢!他做了这样一件好事,我自然没有不帮他的道理,凰凰,这个‘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什么都不说,可六年来,他过得一点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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