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悬三

56、夜船

　　从言闵那座如同桃花源一般的别院里出来，天色已经转暗，皎皎一轮明月当空挂起，更将这一处美景照得如同世外桃源。秦凰听着两人扯了一会儿便没趣，不如同言闵院子里那只小狗逗乐，玩到小狗都夹着尾巴没趣跑了，冯折才提着两壶精致的酒樽，笑眯眯地被人“赶”了出来。

　　秦凰站起来，好奇打量他手里的东西，“冯折，你这不速之客上人家扯皮，走时还要顺带捎东西的？”

　　“言大公子这些年好闲情，亲自酿的好酒，馥雅的很，”冯折很是理直气壮，把好看的酒樽放到跟前晃了晃，“自然是要捎走几瓶，给言大公子一个面子的。”

　　秦凰的余光里似乎看到言闵冲他翻了个白眼，关门送客了。

　　先前他们上言闵这儿来时，秦凰一心跟着冯折找路，倒是不觉得此处有多远，如今再要返程才发觉这地方弯弯绕绕，还要穿过一片小树林，深更半夜吓人的很，冯折似乎起初也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如今认真打量了一番四周，最终将视线停在不远处那一片停泊的渔船上。

　　这地方想来是荒芜了许久，渔船看起来仍然是上好的，靠着岸边摇曳，都没有主人，秦凰心想这个时候回去麻烦极了，且不说危险与否，孤男寡女一同回宫，免不得要遭人嚼一嚼口舌，还不如等到天明两人一前一后回去，省去了许多麻烦。

　　如此想着，她先一步会意地踩上渔舟的船板，溪水潺潺，凉风习习，这地方倒是意外的宁静随和。船板一沉，便见冯折也不拘小节地一坐，两瓶酒樽一字排开。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斟了两杯清酒，递了一杯到她跟前。

　　秦凰倚着船廊，挑了挑眉毛，“怎么，这荒郊野岭的，冯大人是闲来无趣了，不知道我的酒量，想看我在这发酒疯？”

　　冯折抿了一口酒，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哎呀，我原本想骗小夫人酒后吐真言的，这就被识破啦？”说着摇了摇头，“凰凰如今学乖了。”

　　秦凰不动声色地踹了他一脚，又拿起那盏酒樽，闭着眼睛一饮而尽，言闵酿的这酒比茶水还淡，比花香还甜，清冽极了，秦凰不拘小节地用袖子一抹嘴，“说吧，冯大人想让我吐什么真言？”

　　冯折撑着脑袋看着她，“本只是想逗你的，谁知道我家夫人是这么个说一不二的好汉，一时要说出个什么问题来，夫人倒真真是难住我了。”

　　“你再胡扯，我可把你丢下去了！”秦凰假装要动手推人，这客船哗啦啦地一抖，不稳地晃悠起来，冯折见缝插针顺势抓住她的手，秦凰稳住了，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她想了想，笑起来问道，“冯折，你还记得咱们去那丽水一回吗？”

　　冯折把她的手揣在自己怀里，“丽水，是你非要去看江南的皮影戏那一回？”

　　“是啦，”秦凰坐到船板上，“那时候咱们逃出去玩，丽水也是初春吧，江南的初春暖和极了，到处都是去看春花的人，咱们也包了一条客船游江的……唔，那个船比如今这个大一些，但构造是一模一样的，也有这么个大大的船头板，能睡在上头看星星。”

　　冯折当然记得，他的记性很好，好到哪怕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他都可以回忆起个中的细枝末节来，听到秦凰这样说，他便拉着她的手，也大大咧咧地往船板上一躺，“这儿也能看星星，天上没有红灯笼和揽客声，看起来比丽水的更透彻。”

　　秦凰神神秘秘地看了他一眼，“那你知不知道，那艘客船上藏着一个秘密？”

　　冯折煞有介事地看着她，等着听她能扯出什么了不起的话来，秦凰却晃悠了两下脑袋，揣着这个关子故弄玄虚起来，“但我不告诉你。”

　　她兴致盎然地抬头去欣赏满天星河，时间仿佛便轮回了许多年前那个时候，那时的春日来得比现在更晚一些，桃花已经一团团一簇簇地开成了一大片，秦凰不知是受到了哪本画本的启发，非要去看丽水的皮影戏。

　　那皮影戏很有噱头，戏台子是搭在水上的，需要客人坐船家的客船去看，按时辰来收费，可谓是旅游业和传统项目相辅相成共同致富的标准搭配，专骗秦凰这种人傻钱多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带着秦祖宗的冯折也拦不住秦凰受骗，他们上丽水之时正是春分前后，一群群赏花游园的将各家客栈占了个满满当当，他们二人来得突然，眼看暮色四合又无处可去，秦凰被河边的船家一骗就上当，好说歹说，非要拽着冯折的袖子包个客船看戏休息。冯折盯着那一看就通穿堂风的客船打量了半晌，最终只得感叹命运多舛，可见多带他家祖宗出去见见世面是一件刻不容缓的重要大事。

　　好在这船家虽然哄骗无知少女，但还是诸多无良商家中比较有良心的那一个，热情地带着秦凰和冯折在皮影戏开始前往整条沿河游了一圈，送了一桌醋溜鱼片和黑鱼汤，见他二人是对郎才女貌单独出行的，更是知情识趣地把客船停在一方能看皮影戏又好遮风的地方，自己识相地走开了。
　　秦凰乐呵呵地吃着并不大正宗的醋溜鱼片，心情极好，“这丽水的百姓可真是热情好客，岑之，咱们兰陵就没有这样的好船家！”

　　冯折心想且不说兰陵压根没有江可以供开船，一整个都城最大的河流恐怕也就是御花园水榭台人造的那条河……就说您给人大大方方递上去的两锭银子，饶是谁见了都会热情，都会把你这个傻丫头供成祖宗的。

　　自然，这只是一想，他见秦凰乐在其中，觉得没有必要打击她的好心情和积极性，替她盛了碗鱼汤，便回头自动担当起了老妈子，仔仔细细收拾了一番松松软软的被褥床榻，整顿行囊，再好生询问了一番岸上人皮影戏的时间。

　　得，谁同这位小殿下呆在一块儿，都忍不住要变成老妈子的。

　　这一大串的事情做完，冯折再回到客船上时，却不见秦凰的身影了，桌上的碗筷放得整齐，醋溜鱼片吃了一半，显然是自己跑出去的……人生地不熟的还乱跑？冯折紧张地掀开船帐，才发觉这个吃饱喝足的姑娘不知道脑袋里是怎么想的，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客船外头的船板上，怡然自得地伸了个懒腰。

　　冯老妈子：……

　　“岑之，快来看星星！”秦凰听见动静，全然没发觉什么不对劲，身子不动，只是扭了扭脑袋去唤他，“客船果然有客船的好处，有这么大的一个地方能躺，这水波晃晃悠悠的，躺在这儿想必是和那些奶娃娃的床差不多舒服吧！”

　　“小殿下若是喜欢那些奶娃娃的床，再加上几锭银子，都能把兰陵城中制床具木匠的店买下来了。”冯折无奈地陪她躺下，星河耿耿，浪漫倒确实是浪漫，因为一艘客船和一片星河便这样雀跃的姑娘，幼稚也确实是很幼稚的。

　　可爱嘛，也很可爱。

　　秦凰知道他有见识，也充分意识到自己人傻钱多的特质，不以为然，“岑之，你是不是觉得本宫特别没见识，全然不知道这天下名川究竟是什么样的，只知道花钱买乐子？”

　　不等冯折回答，或者她显然也没有准备让冯折回答，秦凰便自己哼哼了两声，接了上去，“其实本宫也觉得自己很没有见识，成天困在皇城里，什么都不懂……但是本宫有鸿鹄之志啊！有了如今这一回两回，那日后便能有千回百回了，有朝一日我便一定能踏遍山河人间的，到那个时候本宫有所学成，不必再麻烦你带着我出来玩儿了！”

　　冯折仰面而躺，没有理她，秦凰也毫不在意，依旧在那里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只不过……如今距离实现这个目标还有一定困难，在此之前若没有你带着我逃出来，本宫想必直到如今也不可能一个人来看这大好河山，什么月下星河，民间船舫，便都是做梦了。”

　　“这么说的话，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啦。”

　　平日里自己说一句话那人能回敬三句，今日怎么会这样安静？秦凰偏过脑袋去看，才发现冯折早已紧闭双眼，呼吸均匀，这几日带她上丽水来玩，从头到尾都是冯折打点的，想必他也并非愿意打点，只是咱们大楚明珠秦凰实在什么也不会，就负责做个跟屁虫，除去偶尔豪迈地掏钱上当受骗之外，基本没有做过什么带脑子的事情——这么一想，神经高度紧绷了两日的冯折既要负责行程，还要时刻关照秦凰的安全，如今终于能够得空躺下来看星星月亮消遣一番，能够睡着倒也不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

　　秦凰凑近他，将这人不笑时风花雪月的好样貌都画进心里，也不愿意吵醒她，她原本是有话想要对冯折说的，这话秦凰组织了一路，原本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说出来，如今对方已然入睡，倒成了一个陈情的好机会。

　　秦凰支着脑袋，看着冯折随呼吸微微颤抖的睫毛，“刚才都扯了那么多了……岑之，虽然本宫每每见到你便会倒霉，可见不到你又会想念，前几日我看了一本书，说是人与人相遇都是一种奇妙的运气，虽然十分不想承认，但遇到你算是本宫的运气。同你一块儿出逃的这些开心的事情，本宫肯定会永远都会记得的。”

　　她把冯折开睡着的脸掰到自己那一面，“所以，你也必须永远记得我，百年以后也要记得！记得本宫在你身上浪费了最好的年岁啊！人生几十载，仅有这么一点珍贵的东西了。”

　　他的眼睛，鼻子，睫毛遭月色一染，都是好看的，秦凰心想这样的一张脸，即便天天和自己作对，倒也不是不能够原谅他。春风拂面吹了一阵，冯折的睫毛在夜风中颤了一下，秦凰突然觉得心尖也随着颤动了一下。

　　耽于美色要不得……要不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可她还是忍不住默默的，默默的靠近了一些，近得只有咫尺了，客船静静的摇曳不出波澜的月光，最好看的月光就在自己眼前。

　　他睡着了，那自己就看一会儿，欣赏一阵子，再……再偷偷地亲一口，也是成的吧。

　　秦凰分神地说服自己，再将脑袋放回冯折身上时，她心里那个近在咫尺的“美色”，本该睡着了的人却不知什么时候正睁着眼睛，淡淡地看着她。

　　“小殿下是要做什么？”

　　秦凰尴尬地怔在原地，动好像有些心虚的嫌疑，不动又有些有辱斯文，“我……这个……”

　　“我，我说你脸上有只小虫子，我想替你吹走……你信吗……”

　　冯折弯起嘴角，盯着秦凰躲闪的眼睛，“看来小殿下想轻薄我。”

　　“你，你睡糊涂了吧！本宫把你推下去毁尸灭迹还差不多！”秦凰脸色腾地一红，跳起来往船尾走去，“不听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了，皮影戏快开始了！”

　　那时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坠落人间荒野。冯折看着如今已然亭亭玉立，真正不需要自己也能够看过盛世山河的秦凰，心想时过境迁这四个字，果真是上天赐予最残忍的四个字，她的这个“秘密”又究竟是哪一个呢？

　　是那天她以为自己睡着，在船板上陈情的那番话，还是那天夜里这个丫头仍然贼心不死，偷偷摸摸爬到自己身边亲了他那一口？

　　秦凰同六年前一样淘气地摇了摇头，“秘密怎么能告诉你呀，只能我知道，只能藏在肚子里的……冯折，不是，冯大人不必往我这儿凑，我不会说的……”

　　冯折靠近她，把原本洋洋得意的姑娘吓得不敢动弹了，他也学那时候秦凰的模样掰过她的脑袋里看着自己，“凰尚仪将这事翻出来，却还要卖关子，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我……我这儿就是有这样的道理的。”秦凰心虚地往后躲了躲，却被人捏住圆乎乎的小脸，捏成包子捏成馒头，冯折笑盈盈地哦了一声，抓住她潜逃的肩膀，不由分说地亲了她一口。

　　负责卖关子的秦凰浑身一烫，觉得自己的狐假虎威受到了威胁，“冯大人这这这……这是做什么！”

　　冯折看起来很有道理，“严刑逼供。”

　　秦凰用两只手把自己的包子脸好好保护起来，“你这是滥用私刑！”

　　冯折很有耐心地支着脑袋看着她，“那小殿下说不说？”

　　士可杀不可辱，秦凰不可杀也不可辱，更不接受空穴来风的糖衣炮弹！秦凰很贞烈地又退一步，“你让我说我就说，那我也太没面子了，我自然是……冯冯冯折，等一下，我没说我不讲……”

　　……

　　“你……你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