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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言闵 ...

  •   大景七年的花朝节,便是在这么个人心惶惶,人人肚子里一堆故事的时候到来的。

      景桁下旨,说是今年宁州的花儿开得极好,此地又以静心礼佛出名,便命宫中嫔妃与女官几人一同前往,好好赏一赏花,受一受宁州佛气的洗礼和熏陶,散一散心。

      去赏花就去赏花,还要编出这么多理由来,秦凰心想,若真正想让人散心,还辛辛苦苦出这远门做什么,不如踏踏实实地放上一天假,百官不上朝,后宫不做事,睡到日上三竿起来爱做什么做什么,那才是真正的修身养性,任谁都乐意得不得了。

      虽然,即便是景桁不放假,秦凰每天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但忙里偷闲还是稍有些愧疚和过意不去的,若是能让她名正言顺地偷闲,……可见女人还是一种得寸进尺的物种。

      加之宁州距离兰陵距离很远,即便是毫不耽搁地行路也须得三四天,一路上马车摇晃,春困袭来,秦凰困得灵魂出窍,一睡便被马车颠簸醒,这样被颠了三日,即便是宁州那满城花香映入眼帘,上天入地的好景致,秦凰也犯困得眼睛都抬不起来了。

      宸妃娘娘转到她身边来,冷不丁地替秦凰顺了顺背,“我的小祖宗呦,这几日你是扛轿子了还是拉马车了?怎么困成这个模样,陛下这几日心情不好,若是看见你这般懒怠,保不齐要罚的!”

      秦凰讨饶,满口胡话乱扯,“好姐姐,我这几日身子不适,即便是勉强着去赏花,也实在只是累赘,不若姐姐替我讨个恩典,便以抱恙之由,让凰儿在行宫休息一番吧。”

      “你啊!若没个对手,成天就会偷懒,可有了对手,又把自己往死里折腾,”宸妃嗔怪地点了点秦凰的脑袋,“罢了,陛下此次来也是为了散心礼佛,这几日恐怕不会听丝竹弦乐,你且趁这时候好好休息休息,切莫到了陛下跟前再摆出一副懒怠模样来。”

      秦凰得了这好大一个恩典,兴高采烈地偷懒去了。

      她满心欢喜的,自然也不在意三两马车开外正有一群随家中兄父一同来赏花的世家小姐们,正三五一群,挑着眉眼轻蔑道,“果真是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这天底下能随御驾上宁州来过花朝节的奴才有几人?领了这个恩典,竟然还故弄玄虚地称恙,她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可不是,不过是前些日子遭人害了,陛下看着可怜随行带着罢了,恐怕是跟着二殿下得了好大一通威风,以为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世家小姐一阵轻笑,“了不得的人物?我看她不过是东施效颦,装出一副柔弱之姿想要博得陛下与二殿下的同情,真真是那些勾栏瓦舍的风尘气,没半点闺秀之姿。”

      这一阵话音最终被一声轻微的咳嗽打断,陆国公家那位真正的世家千金陆商商掀开马车的帘子,有些不悦地瞪了她们一眼,小姐们尴尬地一笑,慌张补洞,“自然了,二殿下英明神武,又有陆大小姐这样的绝世美人在侧,怎么可能看得上那等风尘女子……”

      “二殿下是什么模样?看得上什么样的姑娘,也不是你们能议论的。”陆商商衣白如雪,在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之中,实在是卓尔不群的好姿色,小姐们面面相觑,自觉地退让出一条路来。她眯着眼睛远远看了一眼秦凰的背影,才款款走向前去,“勾栏瓦舍是什么做派?背后嚼人舌根,这也不像是闺秀之姿。”

      小姐们吃瘪地道是,低着脑袋随陆商商上前去了。

      至于后头这些小姐们赏花赏得开心不开心,这宁州的花又到底有多么五彩斑斓,多姿多彩,秦凰是全然不知道的了,她一心想着宁州行宫的床榻可软了——可客房门还没推开一半,突然从不知哪个拐角跑出一抹偷偷摸摸的影子,直勾勾地撞了上来!

      秦凰吓得赶紧一顿,站稳了定睛一看,才发觉那人不是别人,竟是今天一整天没见个影子的冯折,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不轻不重地锤了那人一下,“大白天的你撞鬼啦,偷偷摸摸做什么呀!”

      “我可在这儿好好走着,是小夫人先撞上来的,”冯折好委屈地稳住她,“几日不见,突然这样投怀送抱,我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人好烦,秦凰这才打量起一看就是要出门的冯折,“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以为景桁这么喜欢你,去哪儿都要带着你的。”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冯折哑然失笑,“我要出去做坏事,特地向矮下告了假,小夫人要不要一道去?”

      秦凰似乎接受了“小夫人”这个称呼,知道即便反驳也没人会听,于是一面扯衣领一边好奇,“你去哪儿?若是冯大人要去杀人放火,那奴才就不奉陪了。”

      冯折神秘兮兮地一笑,“我去找言闵。”

      “言闵?他也在凉州?”秦凰惊讶地瞪大眼睛,又若有所思道,“说起来……我倒是先前便想问的,当年你们冯家右相府与左相言府分明是沆瀣一气,一同匡扶景室的,可是大景立朝后,怎么朝中只见你们冯家的人,却连半个言家的影子也没有?”

      冯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这个么,言闵这棺材脸清高,不愿意与我同流合污,你也是知道的。”

      秦凰忍不住笑了,“你知道人家嫌弃你,如今还要眼巴巴地往上凑呀?”

      “形势所迫,不得不去骚扰咱们言家大公子,他清闲了那么久,怎么能轻易放过他?”冯折两手一背,“小夫人是回屋继续休息,还是同我一块儿去见一见故人?”

      好嘛,秦凰把手里的茶壶一摆,披了件衣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陪你去可不就显得我好没趣啦!

      宁州确实是个景色宜人的风水宝地,南面依山北面傍水,连花鸟鱼虫都仿佛是有灵性的,秦凰跟着冯折绕过曲曲折折许多弯,似乎还跨过了许多条弯弯绕绕的小溪,最终停在一处独门别院前——这座别院看起来素雅宜人,周遭种着一片小小的苗圃,不远处立着一叶能够通往集市的扁舟。

      秦凰环顾四周,准确地下达结论,“够风雅,确实像是言闵那种又麻烦又洁癖的人会住的地方。”

      冯折笑她:“你倒是很了解他,我要吃醋的。”

      “言孔雀的脾气内外皆知,还用我特意了解?”秦凰慢条斯理掀了个白眼,“昔日言大公子乃是兰陵城最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郎,貌似比你这只精通吃喝玩乐的闲人少爷口碑好点。”

      “喏,所以我这不是请他帮忙来了吗?”冯折信誓旦旦像那小院靠近,毫不见外。谁知刚一抬脚,一阵极暴烈的犬吠声响彻云霄,几乎把冯折那胸有成竹的气势和成巴掌回扇到他脸上。哆哆嗦嗦退了两步。

      秦凰哈哈大笑:“冯大人,舌战群儒尚且不退,还怕狗?”

      “他有什么怕的,恐怕是要别人退避三舍才高兴。”

      秦凰笑罢,只见歪歪仄仄的篱笆后面,一扇四面漏风的小门吱呀开了。从里面慢慢踱出来一个瘦削颀长的影子,再往上看,却是一位墨色文袍的儒士,质若松竹,器宇不凡,一张脸却黑得吓人,生生把那条不足五尺的小狗吓哑了嗓子。

      见那小狗不曾仗人势,冯折便把方才哪遭丢人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二五八万甩开一把折扇笑道:“怎的?故人来访,还纵犬吓人?书默兄的待客之道当真越发我等……摸不着头脑。”

      言闵一板一眼:“防贼,你是贼吗?”

      冯折笑意不减:“得看言大公子家中四壁那一面值得我偷。”

      秦凰瞧着二人打机锋,实在无聊,打了个哈欠:“我说二位,哑谜留着花灯会上猜去可好?我走了半日脚都麻了,言公子可否赐个座?”

      言闵把目光投向秦凰,半晌才默默道:“清河殿下安好,请进。”

      “咦?”秦凰坏心眼儿问,“他倒是不惊讶我死而复生?”

      谁知言闵耳力不俗,替冯折回答道:“言府消息虽不如冯府,但总不至于如此闭塞。何况……”

      他瞥了眼笑得十分鸡贼的冯折,没好气地往紫砂壶中丢了茶袋:“何况,这厮曾给我递了十数封要我替他寻你下落的废话长信,我……”

      “哎哎哎书默,陈年旧事,不值再提。”冯折拿扇子推了推言闵预备沏茶的手,十分狗腿亲自动手,“你那沏茶本事就别出来显了,我还不想喝了回去一晚上睡不着。”

      言闵也不阻拦,一点儿地主脾性也没有,又四平八稳回了他的座位,再一瞧冯折,漫不经心道:“你是终于被放出来了,还是又被当枪使了?”

      冯折喝茶的动作顿了顿,表情里透着三分尴尬:“书默何出此言。”

      “哼,”言闵冷笑,“看来是后者。”

      秦凰端着茶杯,小鹿似的眼睛瞪得溜圆,见冯折这模样,又不禁大笑起来:“早知道这普天之下有人能叫你哑口无言的,我早该来拜一拜师,省得日日叫你占了嘴上便宜。”

      冯折头也不抬:“言大公子学费高昂,还奇挑无比,凰凰摸不到门槛的,不如找我学。”

      秦凰嘴角一抽:“好不要脸,跟你学还不如逗狗好玩儿。”

      也许是为了称出这话英明神武,这位前清河公主当真拎着根毛笔雄赳赳上院子里去了,间或听见小狗呜呜叫唤和女孩子的笑声不提,冯折总算厚着脸皮蹭到言闵跟前儿去了。

      言闵照例喝茶,那茶又俨又苦:“景桁总算留你不得了?”

      “胡扯,”冯折呸,“他喜欢我还来不及。”

      “那你上我这儿来找什么不痛快?”

      冯折想了想,最后目光落在这件陋室角落的几坛酒身上,幽幽说:“言公子,您要是银子不够使唤了,写封信上兰陵,兄弟借你啊,别憋着。”

      ……

      “好,我担保那群江湖人下一个就杀你。”言闵额头青筋险些爆开,咬牙切齿道。

      冯折笑盈盈说:“看来书默兄的消息当真灵通。冯某不说明来意,贵地照样一清二楚。”

      言闵的眼睛里却是古井无波。他与冯折一般年纪,在冯折与兰陵世家子们荒唐度日的时候,他已然一枝独秀般考取了状元,尽管那不过是言家计划中无足轻重的一环。可冯折如今在大景王朝如日中天般的朝堂里站稳了脚跟,整个礼部供他呼风唤雨,他却默默无闻,打算老死乡野,成一缕坐化的幽魂了。

      冯折不是不替他惋惜的。

      见言闵不语,冯折说:“当年我就问过你,倘若有天你能站在权力巅峰,翻云覆雨,你想如何?那时你告诉我,这对于你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言闵看了他一眼。

      “可如今,你要因心怀芥蒂而弃万民于水火了吗?”

      “冯岑之高谈阔论的本事倒是见长。我言书默没有那个能耐。”他慢吞吞回答,“你可想过,这时景桁算计你的一环?”

      冯折盯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旋即笑起来:“书默是在关心我?”

      言闵想把茶泼在他脸上。

      冯折没给他这个机会,自嘲道:“我这半辈子,除了遭人利用,就是竖成靶子,无论我乐意不乐意,我已经不觉得愤懑难平了。我曾默许了一辈子。冯家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就预备这样回报了。可而今,我找到凰凰了。”

      “那我只肯出借半辈子,”冯折的话里带了笑音,轻轻快快地说出来,“剩下的半辈子,我要留着它,去弥补六年前的那个冬天。书默,初衷最易倾毁,可我佩服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你的满腔抱负,无匹才智,若能借给这天下,想来距离我们几家的夙愿,亦能更进一步。”

      言闵没有立刻回复。他只是看着冯折,似乎想从他的笑意里窥出一丝不甘,一丝不平,可他没有,他只是甘之如饴。

      痴人。

      半晌,他回答:“我一旦回兰陵去了,不论站在何处,必不与旁门左道一路,必不能见你做出黄锺毁弃之事,也许与你的初衷背道而驰,你不在乎?”

      “便要如此,”冯折忽而起身,向着言闵的上座恭敬一拜,“那岑之先替大景江山谢过书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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