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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回宫 ...

  •   镇子荒凉,不过是几十家小铺子凑起来的,没有公堂,景暄只得选了一间庙堂当公堂,一身铠甲的小将士们站了两排,庙堂正中五花大绑跪着的那人便是陈余。

      景桁于正座,但并未说什么,只是慢悠悠地撇着手里的茶末,见陈余灰头土脸,却并不十分怕的模样,甚至连半分挣扎也没有,景桁有些煞有介事地支起脑袋,示意身侧的孟稍上去问话。

      陈余虽是个大老粗,却是个逻辑十分明确的大老粗,胆子也大,那日他与秦凰密谋诸事时听她说,要将军牌丢到陛下跟前,要被大肆通缉,又要假装被人抓住,他原本听得不大明白,却照做了——如今跪在这一大片乌泱泱的人面前,陈余算明白了,这不正是他们一直在找的机会,绕过心怀鬼胎的走狗,当面上报天子冤情难平的机会!

      孟稍把军牌递到陈余跟前:“可认得此物?”

      “认得。”陈余认得痛快,重重往地上一跪,“草民……草民不过是想见一见陛下天颜,绝无它意,更无意惊扰陛下与诸位贵人!”

      景桁抬了抬眼,“你要见孤?”

      “草民有冤要报!听闻陛下在此歇息,斗胆逃出劳工营来,想求见陛下一回,可草民自知身份低贱,陛下断不会随意接见,只得出此下策,”陈余一板一眼,把秦凰写给他的词儿背得很是顺畅,由于太过顺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在背书,“本想趁夜色潜入客栈求见陛下,谁知撞上了位公子哥,惊扰了尊驾,草民惶恐,这才匆匆忙忙逃了出去,不曾想落下这么块军牌。”

      这段故事编的很有水准,可但凡一推断便太古怪了,客栈里这么多间屋子,这么多人,半个客栈的武将一个未见,偏偏撞见了鬼哭狼嚎的宋子犹;一身的物什一件不掉,偏偏掉了块能看清名字身份的军牌;若只是掉了藏起来便罢了,偏偏这时候出来现身,还偏偏便正好被逮住,莫名其妙的“偏偏”太多了,凑在一起,便是“做戏”两个字了。

      但景桁并未揭穿,因为这原本就是他想要的答案,那些他彻查不清的事情,有个姑娘确实替他查明白了,于是景桁顺着他的话问:“劳工营?你一个军中将士,为何在劳工营做事,是犯了什么错事,说个明白!”

      陈余在脑袋搜刮一通,又开始背书:“草民确实有罪,军中因军饷不足革职草民后,草民不该因家中生度无门,便三番两次寻大理寺的麻烦……草民鲁莽!如今自知应在劳工营中思过,可草民家中妻儿无辜,还望陛下给他们一个恩典!”

      景桁眉头一紧,陈余便又将军中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无外乎是军中相互推诿,大理寺镇压无能一撂子事儿,如今劳工营中镇压着大批建功立业的将士,说家中已经多年没有收到军中补贴,便是革职后的将士钱款也分文不见,越说景桁的脸越黑一成,崩着嘴,俨然一副震怒的前兆。

      寺堂里没一个人敢出声,这字字句句所指何意,就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一群人相互包庇作假多年,把当今像个瞎子一般骗得满意,便应当想过事态败落的后果。景桁叹了口气,又问,“之前各镇之中劳工营的暴乱,也是你们这群人所为?”

      陈余踌躇再三,如实回答:“请陛下恕罪,草民实属无奈之举,只为自保。”

      景桁重复他这一句“自保”,鹰一样的眼睛瞥过座下神色各异的一行人:“你接着说。”

      “大理寺镇压草民等之后,家人知道我们被关押在劳工营中,想尽办法寻出路,更有要上兰陵击鼓鸣冤枉,大理寺……大理寺为了不把事情闹大……”陈余重重一拜,“草民已经许久未得家人音讯,妻儿无辜,若不是为一条生路,草民等也断不敢谋划暴乱呐!”

      “暴乱,”景桁看向他,“若今日你见不到孤,还预备回劳工营以动乱之法闹大这事儿?若仍旧无用,你要如何?”

      陈余面色固执:“便是再来千次,万次,总有一日大理寺会害怕,会忌惮行事,若能有一线生机护住妻儿,便是甘愿的!”

      景桁并不生气了,甚至看他的眼神还有些赞许,“好,你同劳工营中的诸多兄弟可都知私自暴乱乃是死罪?”

      “先前不知,如今知了……”陈余垂下脑袋,“前些日子营中来了个姑娘,那姑娘说以暴制暴并不顶用,事情越闹越大,大理寺未必会忌惮,甚至还会永绝后患,不可收拾。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当今的圣上知道,那姑娘说陛下是个通情达理,明辨是非的好君王,只要能够让您知道这件事情,您一定会好好彻查此事,故而草民才斗胆前来一试,谁料便是如今……”

      那姑娘是谁,景桁比谁都清楚,可他还是有意问:“姑娘?那姑娘叫什么?”

      陈余忖思片刻,想起秦凰出发前同他说的话,于是依样又背起来:“那姑娘说,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并不打紧,她只是个弹琴的小姑娘,从前并非景国人,但如今既然到了大景,便是景国的子民,以景国陛下为天,只盼大景人人安好,事事遂愿,别无他想,故而也盼草民等沉冤得雪,盼大景是个讲公义的好国家。”

      倒是会说,这一整个皇城里比她还伶牙俐齿的也没几个了,景桁的脸色不经意地松快了两分,只一瞬,又板起面孔,抬了抬手,“前因后果孤已知晓,为国出力的将士不应如此受辱!孟稍,将他带下去安顿一番,彻查劳工营中还有多少同等冤案,一并上报。”

      孟稍领了旨,才要出门,又听景桁说:“另则,上劳工营去时,一并将那个‘弹琴的小姑娘’带回来——是哪个姑娘,你应当晓得?”

      孟稍道一句“明白”,又替陈余松了绑,领着一路小将士回客栈安置去了,旁人却没一个敢动。偌大一间寺堂少了审讯,静得出奇,一尊佛像肃穆地站着,景桁踱了两步,终于又坐回了太师椅上。

      他的声音并不掺怒意,甚至只能听出困倦,一行人拚着气不敢说话,静了半晌,景桁终于抄起手边的一只白瓷杯重重一砸。

      “兵部尚书方城,户部尚书顾谦,刑部尚书贺之敏,大理寺卿卢恩,统统给孤滚出来!”

      景桁震怒,自然是勃然大怒。那一日庙门大关,自正午直到黄昏,听门外轮守的说,景桁气得恨不能把那尊大佛砸了,几位皇子与一众六部尚书被斥责得无地自容,除却规规矩矩地跪,老老实实地认罪,一个哑屁也放不出来。

      这些细节秦凰自然不知,她那日夜里才被偷偷接出劳工营,王从公公虚头虚尾地替她安置妥帖,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司乐受了苦,都是为了日后的好日子,司乐且宽心,为陛下做了事的人呐,那陛下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秦凰道了句“明白”,如今才觉得身心俱疲,睡惯了劳工营的硬床板,软绵绵的床榻反倒叫人难受,秦凰辗转反侧了半宿,一行人翌日动身时,她脸上挂了好大两块乌青。

      景桁并未宣她,甚至没有下一道旨,仿佛就是这么极其自然的,应当的便将秦凰带了回去,将功补过,也有足够冠冕堂皇的由头——实则这样也好,秦凰坐在镶满金绣的精致轿子里头,回兰陵的路上浩浩荡荡,她却有些烦闷了。

      劳工营虽然破烂,也没什么不好,总要比皇城里那些女人的脸好看许多,什劳子曦贵妃,婉妃,房司乐,一个两个怎么才能太平?或者……怎么让她们太平?

      秦凰也不知道自己在轿子里半梦半醒地晃悠了多久,只知道小奴才的一声“落轿”真是极尖,她掀开轿帘向外望,眼前便是她当日入宫时走的那一条宫道,长长到仿佛没有尽头,她初回景宫时觉得这条宫道上的每一块砖瓦都凉透了,她一个人走,越走越冷。

      如今却不是一个人了,有个人早早等在宫道上,一身暗绿色的衣裳同红墙映得十分相宜。

      秦凰跨下轿子,再三确认那人的脸,觉得好意外:“娄尚仪?”

      娄尚仪只一个人,见了秦凰,平日里那张总虎着的脸攀上一丝难得的笑意,“陪我走走?”

      秦凰哎了一声,她自知自打入宫以来对娄尚仪误解颇深,如今误会既然这儿解开了,实在打心底里生出不好意思,跟上娄尚仪的步子,笑嘻嘻地唤她,“姐姐——”

      娄尚仪抬眼瞥了她一眼,“被关到那里头去好些日子,才都明白了?”

      秦凰乖巧地靠她近一些,“是我愚钝,姐姐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平日里总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好不好。”

      她倒当真是会撒娇,尾音和棉花糖似的又甜又软,确实讨人喜欢,娄尚仪看秦凰一眼,并未作答,她带着秦凰在这条宫道上走了许久,突然说,“我已同宸妃娘娘请了辞,待你回宫后便将尚仪之位传给你,你这丫头虽……但总好过房柔,这些年来她几面通吃,谋害皇子,祸乱宫宴,屡次三番嫁祸他人,两面三刀,绮乐司容不下她这尊大佛。”

      秦凰一愣,继而有些惶恐,绮乐司本列二十四司之首,娄尚仪更可谓二十四司头把交椅,如今茂茂然就给了她这么一顶天大的帽子,秦凰不敢接:“这个……这个传位之事未免突然,宫中原本便人人只知房司乐,不服凰司乐,如今我又方才不明不白地打劳工营出来,怕是难堵悠悠之口。”

      “你什么时候怕过别人的嘴巴了?”娄尚仪悠悠抬眼瞟了她一眼,“只要让绮乐司只有你凰司乐一个司乐,这位置自然坐得顺理成章,我当你够聪明,还要我教你?”

      秦凰一噎,不大明白她的话,娄尚仪也并没想过要解释,她转过身去,指了指身侧的一片宫墙,却又说:“小凰儿,你看这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它们什么都看得见,行善的,作恶的,没有一桩逃得掉,都刻在红墙绿瓦里,你听一听。”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秦凰看着她眼角已生出的一点儿纹路,突然有些难过,“可红墙不会说话,它不惩恶人。”

      娄尚仪自顾自向前走,摇了摇头,“但你能。”

      秦凰明白过来了,她对上娄尚仪的眼睛,一个激灵,突然觉得浑身释然,她瞻前顾后小心翼翼了许久,怕惹事,怕遭人妒忌,怕被人陷害,其实一样也躲不掉,逃不走——她连劳工营的鼠窝都躲过,躲得够久了。

      她从没做错什么,她凭什么要躲?

      娄尚仪走远了,秦凰如今看着她的背影,才觉得很单薄,却很挺拔,她从很远的地方说:“小凰儿,向上走,走得远一些,站得高高的,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了啊。”

      秦凰擦了擦眼睛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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