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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金銮 ...

  •   不过几刻之间,原本风头火势的吴军被冲得溃散,唐乔吟的一把青龙戟舞得出神入化,所经之处遍地狼烟,银甲上的血迹如同功勋,孟稍在城墙上看着他杀出一条血路,仍旧被按在“开城门”三个字上,待冯折与言闵将这件事的前后厉害说了一通,听罢孟稍只是皱着眉头,许久才说,“你们的天下,你们的谋略有多少个环与我无关,可冲到战场上赴死的,我的将士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若今日不胜,冯折……”

      他不是不信他们,他的一生都活在军营里,要打仗,为景国开疆辟土,守护一方安泰打胜仗,却不该为了一个王位,一把龙椅打仗,孟稍的眼睛放到城门下,唐乔吟身边那个偏瘦的影子遮面,又是哪个江湖上的风云人物?这段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为一张王座铺路,这是他们要被写进史书的辉煌,可孟稍只想为他的将士们写一座碑。

      冯折拍了拍孟稍的肩,终于在一声“开城门!”的令下,溃散的几波将士涌进兰陵城中,孟稍原本还要城中驻留的将士们殊死守城,谁知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原本使劲浑身解数攻破城门的吴军却仿佛土地神仙一般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唐乔吟看起来还没杀痛快,手里捏着青龙戟丢下马,同他那位同僚一块气势汹汹地跑上城楼,孟稍一见他,不自然干咳了两声,眼睛盯着不知哪儿说,“看不出来,你通身也算有点……有点本事,今日之事就算……咳,谢过了。”

      “孟将军说什么?这么模糊的一句话,我可有点听不清,”唐乔吟一笑,抹掉脸上的一抹血,“你也不必光谢我,唐小爷虽然救了你的命,但若手头没有援兵,光是唐门那些人也做不成这事儿,靠的还是……”

      身边掩面的那人把头上的铠甲揭了下来,肩头散下一片浓墨的黑发,孟稍定睛看清面具下兰殷那张脸,异族美人的脸衬着铠甲,她甩了甩头发,将两把佩剑收进腰间,“别对我露出这幅表情,我们燕国的女人天生在马背上长大,领军打仗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先前安王计划对我图谋不轨时,我便上报了父皇此事,从燕国派来的禁卫军原要入景宫为本宫讨个公道,后来我平安无事,便叫他们暂时在偃水埋伏,以免再生变故。果真是有变故,还来得这样快。”

      “唐小爷我有统领全军的本事,才这么小一场仗,不爽快!”唐乔吟不等孟稍说什么,转向冯折指向城内,“可这群贼人方才拼了命入城,真被放进来了怎么倒全化烟了?你们铁定知道吧,这会儿都上哪儿去了?”

      刚把前因后果听了一通也还没琢磨明白的孟稍一愣,“你们不知道他们的这一切计划?”

      “什么计划?”唐乔吟一头雾水,和孟稍两人大眼瞪小眼,摸不着头脑地鸡同鸭讲,“书默同我说你会有难,问我要不要重操旧业,但也并未多言,我当是吴国那个世子终于耐不住性子要来作妖……合着不是?”

      冯折:“是。”

      言闵:“不是。”

      孟稍和唐乔吟头一次站在如此统一的战线,一把大刀和一把青龙戟看起来都蠢蠢欲动,想把这二位不说人话的大罗神仙的脑袋砍下来,翻一翻里头到底有什么。

      “吴军想要入兰陵与新君结盟,这件事是事实,只不过……”冯折揉了揉眉心,想用最简单的话把这事儿说明白,却被孟稍打断。

      “你别说了,你们肚子里的八十个弯儿说了我们也听不明白,抓紧时间回宫吧。”

      此时的龙华殿如一座冷宫,幽昏的烛火只能拢热一小方天地,整块墨玉砌成的地砖光可鉴人,秦凰将那点烛芯剪短,倏尔四下又亮了几分。龙椅上的男人眯了眯眼睛,又轻又低地抱怨:“真刺眼。”

      秦凰笑了:“您的好儿子就快杀上来了,他们手里的火把可比这点火星亮多了,您先适应适应呗?”

      “凰儿,不得无礼,”景暄轻斥一声,“父皇,只要还有儿臣在,定会保您无虞。”

      景桁瞧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你父皇到了这地步,身子是不大行了,可脑子还清楚。你和景华哪个想孤没事,孤难道不知道吗?”

      景暄眼中微微一动,径直向景桁跪下来:“不论父皇信与不信,儿臣从未生过谋逆之心!”

      景桁不再咄咄逼人,只是把眼神渐渐放空,就像一个老人惯常地动作。可他明明才过壮年,却以一种猝不及防的状态从高空坠落,活像掏空了十几年的躯壳,行尸走肉般活着。

      “孤这么多年,没偏宠过你,没轻信过你,更是从没关照过你……你不恨我,我才觉得奇怪。”景桁长长叹了一声,“你母妃为了让你活下来,甘与孤天人永隔,呵,就算永隔,看来也是孤要先于那人去见她了……暄儿,孤走之前,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没有手谕,没有召宣,就让这个楚国小公主来做个见证吧……”

      景暄一愣,几乎被钉在了“楚国小公主”这几个字上,可秦凰倒是毫不意外景桁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她清楚景桁早就知道,甚至也许比她能够想象的时间更早,他们彼此都保持着诡异的默契,她以为这份默契会持续到底,却没成想景桁会这么轻描淡写地点破,就在这座金銮殿下头,却像是一句家常。

      “你紧张什么?事到如今,孤难道还能下令杀了她吗?”景桁似是笑了一下,看向秦凰,“你早知道了。”

      秦凰垂首道:“陛下宽仁,能容四海之内。”

      景桁嗤道:“非我宽仁,仅你而已。”

      秦凰顿了顿,追问:“这也是因为,那位故去的林娘娘?二殿下的母妃?”

      景桁敛眸,半晌缀出一点笑意:“是。所以冯折眼光很好,与孤一般好。孤刚发现你真实身份的时候,也以为你是要来寻仇的,也怀疑过冯折和宋家……羲和,呵,她是傻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可后来,孤发现你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复仇,倒不如说是开解。”

      “开解什么?”

      “你的心结,”他慢条斯理说,“亡国。”

      秦凰沉默下来。龙华殿外却由远而来细微的震动,窗外浓稠的夜色也要沸腾起来。景暄有些焦急地捏紧了袖子,秦凰的眸光中也闪过一丝不安。

      可景桁不为所动,他的声音仍旧平稳和缓。

      “你方才说我宽仁,实际清河公主才是最宽仁不过,”景桁浅浅的目光点在秦凰身上,“因而我请殿下来为我做个见证。”

      “陛下请。”秦凰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一咬牙,躬身,以全礼赠景桁,三个字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我要把皇位传给暄儿。”

      景暄被这一幕震惊到无法开口。

      而龙华殿的大门就是这个时候破开的,景华一马当先顶在最中央,一身干脆利索的短打,配一件泼了血色的锁子甲,一步一步踏进殿内。

      他不是第一次来龙华殿,事实上,他在这里有过最意气风发的时刻,他玩弄权术,玩弄人心,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而他从未以武将的身份,或者,以逆贼的身份闯入这里,一时觉得新鲜有趣,那阴骘又凶戾的笑容便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不知是二哥在和父皇叙家常,弟弟此来不算打扰吧?”景华朗声道,“不知方才父皇说,要把什么给二哥?”

      秦凰倒是惊了一惊,她从前只知道景华招猫逗狗,浪子香粉里打转,脑子很好,嘴巴又毒。可景桁的声音明明不大,龙华殿又大门紧闭,这个距离他都能听见景桁传位的话,足可见其深藏不露的一身功夫。

      好一个卧薪尝胆的景华殿下啊。

      “景华!”景暄见来人当真是景华,再无一丝还转可能,怒不可遏地上前一步,挡在景桁和秦凰身前,“你当真是包藏了狼子野心,如今还要做出这桩逼宫夺位,遭天下人不齿的事!你当真是我景氏一族最大的败笔!”

      景华却并不着慌,甚至闲庭信步地往里走了两步:“二哥,究竟是你演得太好,还是你真的这样天真?当日你选择夺嫡,就势必要卷入与我与大哥之间的斗争。不是那种输了喊娘亲讨块糖就好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局啊……”

      他一步一步来到景暄身边,抬起眼睛看他。此时,他身后的亲卫已经团团围住龙华殿,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他见景暄的眼睛里还藏着无数愤怒、不甘和不齿,笑得更开心了:“哥哥,大哥不在了,你可是我唯一的哥哥了,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景暄咬牙:“你撒谎……”

      “哈哈哈哈,是!”景华拊掌大笑道,“你可终于聪明了一回,没错,不论被迫还是顺利,我都不会放过你,你不过是个野种罢了,有什么资格留在宫里,有什么资格做我的哥哥?!”

      他说着,却开始怒不可遏:“父皇?父皇也是老糊涂了!”

      他终于直视了龙椅上行将就木的老者,那个从前威震四海,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所有的小心思埋进土里的人,如今也变成任他宰割的老者了。景华心中莫名有些不痛快。

      “父皇,”他又上前一步,“您看看我啊,我也是您的儿子啊……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半点比不上林南婉的野种吗!”

      秦凰以为景桁会发怒,可没想到他的眼里尽是平淡的悲哀:“是啊,孤老了,孤糊涂了……”

      “父皇!”

      “孤没想到,你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纵然眼底浑浊,声音也十分沙哑了,可那杀伐决断的景桁仍然傲立在他的脊梁中,横扫楚国时睥睨天下的主君,即便抵达了大限,仍有雷霆之力在静默中爆发,“你居然还敢提她的名字,你也配?”

      越到这时,景华便越要捏紧手中的刀!既然是已经到手的猎物,也不过是垂死挣扎,垂死挣扎时说出来的话,当然是口不择言的:“哈?好,我不配,我不配,您和这个小野种才是天造地设!哦,方才我都没看清,净和手下败将寒暄了,怎么景桁,快死了身边连个殉情的女人都没有,倒是找来这么个孤魂野鬼作伴!”

      他的目光滑向秦凰,此时有近侍低声耳语,听罢其言,景华的笑容更胜:“清河公主殿下,我该这样称呼你吧。您站在这里,莫不是还指望你那个小夫君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吧?”

      他冷哼,挥了挥手:“带上来!”

      身后的甲兵自动分出一条路,几个黑甲禁军压着两个人上前,一直送进龙华殿里来。

      可不就是方才还跟唐乔吟和孟稍大放厥词的冯折和言闵!

      这二位“大罗神仙”身上皆挂了彩,不是多严重的伤,却实在显得一向自重形象的冯尚书和持重雅直的言寺卿十分狼狈,太像是计划被撞破,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境况。

      景暄的心下咯噔一声,顿时凉了大半。

      “一直找人盯着你们俩,还以为能翻出什么波浪来,”景华的剑柄狠狠顶在冯折的小腹,直撞得他不得不蜷在地上,“简直比碾死只蚂蚁还简单,大敌当前,才觉得计谋无用,想起勇武了?可惜,晚了!”

      可冯折这厮却不肯好好躺在地上,非抬起脸笑:“是。可既然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您还押着我和书默做什么,显得您好像怕我……似的。”

      “怕?”景华的嘴角古怪地挑起来,挥手屏退了锁着言闵手臂的两人,准许他们微退,“冯尚书也是个妙人,当初本王特地拉拢你,若是当时你识抬举,肯入我麾下,如今还会成了这阶下囚吗?”

      冯折约莫是好容易忍过那阵痛,搭着言闵的胳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好不勉强:“可在下知道殿下与我一丘之貉,但各自为政,因而只有你死我活,没有握手言和啊。”

      “哈哈哈哈哈哈!”景华听完这话,竟然大笑起来,指着冯折对景暄说,“你瞧,这才是天下第一明白人!”

      “可惜了,天下第一明白人,也快要变成一具尸体了。不过我不会先杀你,我会先杀……她!”

      景华的手指在空中虚转一圈,最终指向秦凰。

      冯折的脸色一变,可秦凰倒是一动不动,她就站在原地,坦荡地直视这位意气风发的安王殿下。

      “一个前朝公主,后来沦落风尘,如今回到宫里,也只剩下一身勾引人的本事!”一声清鸣,景华长剑出鞘,点向秦凰,“你早在七年前就该死了,你没死成,倒也算不得可惜,本王便来送你一程!”

      “那你便来吧!”秦凰扬了扬下巴,一阵晚风自长窗引来,月黯星聚,火光燃成一片云,映着她无限姣美的侧脸。她特地穿了一席鲜艳的红色长裙,绾了重髻,像极了七年前与柔然那场盛宴上,像嫁衣一样的红色。

      只是这红色在无数刀枪斧钺之下,显得分外肃杀。

      她笑了笑,“景华,你不过是妒忌罢了。”

      “可笑!”景华眯起眼睛,刀尖向着她,“我妒忌你?你们?荒唐,简直荒唐!”

      她跨下长阶,走得极稳,声音也极稳。仿佛刚才受了景桁的托付,她便真有了这一身使命:“你不过是恨我们让你失去了储君之位,你恨一个从来都不受恩宠的哥哥突然成为了万民敬仰的殿下……”

      “你不过是妒忌……这天下居然真的有人能居高位,却仍心怀坦荡,真愿救万民于水火,你不过是恨自己肮脏!”

      “你闭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将死之人,一个靠卖弄风骚祈求男人庇佑的女人,女人,什么事的成不了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对我评头论足,你懂什么!你不过是我手心里的一只蚂蚁,我想要碾死,简直轻而易举!”

      “你敢!”景暄手握剑柄,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景华。可景华身后的冯折和自己身后的秦凰受此大辱,却始终无动于衷。

      言闵敛眸,像是思考了一阵,总还是憋不住要问:“你就放任他这么说?”

      冯折瞧了瞧天光,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冷笑道:“一个死人,你当他还魂好了。”

      “冯折,将死之人,还是不要嘴硬了!”景华侧脸嘲讽冯折,傲慢的表情栩栩如生地,雕刻在他的脸上,“缓兵之计,我是不会……”

      话音未落,他却在顷刻之间脸色大变,几乎被定身一般停顿在了原地。

      因为他这才看清,自己身后的亲兵,原本整装待发,提剑指向殿内的亲兵,脖子上各架着一柄剑,而那些持剑的人,却不知何时已经露出了手臂上红色的标记。

      冯折面无表情说:“安王殿下,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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