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启明》画衣三刀

14、第十四章

　　014.

　　玉寒声神色一怔，不知这人怎么从白帝城跑到这里的。

　　时星遥身着朱衣，极为耀眼夺目。他人自是知道时星遥的身份，不免暗暗头痛，就连叶夫人看到对方胸口前的朱雀也是惊得说不出来话。

　　“七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下先前那位赔笑的长老又忙不迭地转过去，冲着时星遥作揖。

　　玉寒声拱手行礼，模样不卑不亢：“七爷。”

　　时星遥老远就听见屋里的叫骂声，他朝玉寒声点点头，又转过来朗声问道：“大老远就听见叶夫人说自己儿子被打了？刚好，我侄子也被打了，我们俩这是不是同一件事啊？”

　　虽然他年纪只有二十来岁，但举手投足间无不显露出器宇轩昂，跟叶夫人那种跋扈态度截然不同，这大概就是“贵”与“富”最大的区别。

　　叶夫人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努力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七爷真是误会了，您家小公子那么体面，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她并没有见过时惊或者时休，只是全凭猜测。

　　见此，时星遥冷笑一声，好整以暇地将椅子拖过来自顾坐下了，继而朝门外喊道：“时惊，进来。”

　　时惊的身影刚出现在门外，那个叫叶华春的学生就指着他大喊：“娘！就是他，就是他！”

　　叶夫人登时吓得花容失色，急忙捂住他的嘴：“你这孩子，被打了难不成眼睛也跟着迷糊了？别瞎说！”

　　时星遥又笑道：“叶夫人，我看令郎很是清醒啊。”

　　“没有没有，绝无此事！他脑子最近有些糊涂……”叶夫人满脸堆笑，叫家仆都向后退去。

　　她哪里敢惹这位时星遥，对方为人她早就有所耳闻。虽是表面看着知书达理、一派富贵人家的样子，可私下却比谁都狠毒，若是惹了他，定是要被对方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不定化作骨灰了，那人都要差人将骨灰刨出来顶替珊瑚做装饰用。

　　“是么。”

　　听着时星遥风淡云轻地问了一句，叶夫人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

　　“那叶夫人，”时星遥瞥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时惊：“小侄这副模样，该如何是好啊？”自始至终他的语气都不疾不徐，可无端透着三分杀意，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叶夫人都快给时星遥跪下了，哭丧着脸：“这……这……七爷，我们赔钱……”

　　“赔钱？”时星遥倏然笑出声，声音虽轻却又仿佛有万斤重：“时氏衣食富足，不缺这点银子。”

　　“七爷，”站在一旁的玉寒声倏然开口，说话前先行个礼：“还请您允许各位师长回到各自讲堂，学生们还在等着上课，剩下的事你我慢慢谈，可好？”

　　时星遥自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叶夫人胆战心惊地送走了时星遥，叶华春还在那里不服气地嘟囔，她反手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怒骂道：“给我惹事的狗东西，打谁不好，偏偏打了这么一个祖宗。”

　　叶华春颇为不服气：“打个人我还得查人家家谱？不是你说的打出事来家里给兜着吗？”

　　叶夫人被噎得够呛，杏眼圆睁。“我哪知道你打得这么有水平？”转而又哭丧着脸不住祈祷：“唉哟可千万别惹着七爷……阿灵，过两日让老爷去趟白帝城，跟时氏好好求求情，他家里那个二当家还是比较好说话的，可别让七爷盯上，要不然咱家几年都没有好果子吃……”

　　·

　　时惊一声不吭地跟在时星遥后面，任凭前面那人背手往前走着，快走到学生住处了，时星遥转过身来，皱着眉问道：“出这么大事不跟家里说？”

　　时惊低着头，不安地绞着衣角。

　　时星遥话语严肃：“要不是老白他们家孩子变着法儿地告诉了我，你这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对方嘟着嘴：“是他要抢我面具，还辱骂师尊，我没还手。”

　　时星遥一声轻笑：“你这孩子刚来几天，就知道这么护着教你的人了，平日里大哥数落我，也没见你开口帮我说句话。”

　　时惊听到他提到时风唳，担心地问道：“我爹不知道吧？”

　　“还不知情，”时星遥道：“若否今日就不是我一人的事了。”

　　时风唳是出了名的暴脾气、流氓相，好在时惊暂时没继承到半点他的性格。不过平时蔫蔫的感觉也不像时夫人那般端庄，时家那几个长辈聚一起私下聊天时，总会猜测到底时惊的性格是随了谁。

　　“别让他知道了，”时惊闷声道：“又不算大事。”

　　“嗯，依你。”时星遥笑答，随后又跟他说：“同侠义之士礼尚往来即可，若遇上歹毒之人则要比他们更为狠毒，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稀松平常，仿佛在教导对方一件极为日常的事。

　　叔侄二人尚未进到院子，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玉寒声本是想看看时惊状态如何，不料在学生住处碰见了尚未离去的时星遥，他的脚步略有停顿，随后上前去拱手行礼，声音平和：
　　“我想着来看看他怎么样，是不是打扰到你们说话了？”

　　“无妨，时惊，你先回去罢。”时星遥冲时惊说道：“我们二人说两句话，然后我便回去了。”

　　等时惊走了以后，玉寒声才开口：“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是我没看好他。”

　　时星遥道得漫不经心：“错不在你，何必自责。”

　　“叶氏想必已经回去了，”玉寒声说道：“以后我会——”

　　时星遥有些恼火，平稳的语气中终于显现几分起伏：“都说了跟你无关，何必往自己身上揽？是进入天宫以后有什么佛祖或者菩萨将你度化了么，方才那妇人指着你鼻子就骂，用不用我替你回忆回忆，上一个这么骂你的人，还活着吗？”

　　玉寒声对他的气恼佯装视而不见：“这里是天宫，七爷。打打杀杀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我的职责是传道受业，而非杀戮。”

　　他还是那般温言软语，一句句的“七爷”像是软刀子，一下下在时星遥心里戳出了血。他的表情有些隐忍，似乎平时那个心高气傲的人早就不复存在了，时星遥干瞪着他好一会儿，才遏制住内心的火气：“失态了。”

　　“理解。”

　　“往后还麻烦你多照顾休和惊，”时星遥转移了话题：“休为人和善，惊则沉闷，想必你已经发现了。”

　　玉寒声点点头：“时惊确实与他人不同。”

　　“这孩子不知性格随了谁，好在灵力功底比较扎实，我大哥大嫂平日忙，也并没怎么管教他，在这里若他调皮，还望你对其严加管教，我与你认识这么久了，你也不必因为这是我的侄子而对他们有所保留。”

　　“我观察他多时，他似乎很在意脸上的面具，不知……”玉寒声试探地问道：“能否为我详解？”

　　“那是他天生自带的一处胎记，”时星遥在脸上大致比划一下范围：“他不愿意顶着胎记示人，我大哥他们便为他做了面具。”

　　玉寒声：“原来如此。”

　　对方又道：“我得提前走了，本来这趟就是瞒着大哥他们出来的，若他们发现我不在肯定又要问东问西。”

　　“七爷慢走，”玉寒声颔首，目送那人离开：“若有机会再一同叙旧。”

　　“这话已经听你讲过百八十遍了。”时星遥头也没回，背对着他挥挥手，示意他早点回去：“我走了。”

　　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厚重的雾霭中不见了。

　　也曾鲜衣怒马少年时，春风得意；也曾孤人双燕微雨间，分道扬镳。时星遥看着天宫离自己愈来愈远，坐在凤辇中不由长叹一声，叹息化作无形的风，消散在了渺渺云雾中。

　　·

　　在学院里，新生们还是最期盼着初级实战，这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去金刚山，运气好还可以亲自捉两只恶灵来玩玩。前些日子玉寒声已然带着他们见识过几个还未成形的恶灵，而今日便要深入前往金刚山亲自去捕捉，众人皆是倍感兴奋。

　　玉寒声一改往日素色长衫，换上了方便活动的劲装，头发也全部扎起，高高地束在脑后，正往这边走着。

　　时惊的事众学生早已听说，又闻玉寒声替他出头，各个是私下拍手叫好，但平日里玉寒声依然寡淡严厉，让他们实在是苦恼不已。

　　玉寒声四下看了一眼，微微扬高声音：“还有谁还不太能掌握御剑乘云的，由我带路，站到我这边来。”

　　二十名学生中大概走出来三四个，剩下的十几个学生，玉寒声将他们分成了三组。

　　金刚山浊气重重，魑魅魍魉遍地。山脚下有三条通道，分高、中、低三个阶段，每条通道通往不同的地区，遇到的东西也会不同。

　　“这条为低阶，适合你们现在的水平。”玉寒声在进入低阶通道前，又嘱咐道：“每队击杀一只恶灵即可，击杀完毕之后即刻带出来，不可在里面久留，遇到危险需释放信号，不可强撑。”

　　每个人脸上都是紧张、兴奋的表情，随后一列一列进入了通道。玉寒声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叮嘱好几遍，这才在进入通道后，带着队伍与大家分散开来。

　　两侧的植被遮天蔽日，偶尔传来几声兽鸣。时惊他们这一组手持武器小心翼翼地走着，提防着四周的动静。

　　而白迎之则是拿着一根树枝胡乱抽打，生怕引不来什么恶灵。

　　“白迎之！”涂知学强压住火气，冲着他低声吼道：“师尊方才都说了，小心为妙。你能不能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了？”

　　“啊？”白迎之尾音上扬，转过身来满脸不屑，颇为挑衅地看着他：“堂堂五行水“涂”氏……怎么，怕了？”

　　“你——”涂知学怒目圆睁，作势要拿出沧澜戟，谁知他眼珠一转，眸光闪过一丝狡黠，倏然指向白迎之身后：“什么东西！？”

　　对方骤然受惊，猛地回头看去，谁知身后却传来涂知学的爆笑声，不由十分气恼，刚想发作却被时惊阻拦。

　　“你们别闹了。”那人神情严肃，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忽然发声。

　　而四周也随着他这句话安静了下来，秋风飒飒，卷起凋零的落叶，空气中隐约传来一丝腥臭，掺杂着野兽的低吼。

　　“啊……那是什么啊……”

　　一直没出声的林青平此刻声音都在打颤，一身青衫都被风吹得衣摆翻飞，可却没人有回答他，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提防四周，各自武器立刻上手。林青平左右环顾片刻，也哆哆嗦嗦地将他那把名为“暮雪”的弯刀召出来。

　　面前的树丛忽然动了动，从里面蹿出来一头当康，跑起来步伐像跳舞一样，边扭动边叫唤，滑稽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什么！？”白迎之不禁沮丧，将疾风又收了回去：“搞了半天，原来是头野猪！”

　　“野猪也好，野猪也好……”林青平又在帮腔，干巴巴地笑道：“师尊说，只要是恶灵就行。”

　　“抓一头猪回去……太丢人了！”白迎之瞪向他：“我不干！”

　　涂知学忍不住叱道：“当康又不是恶灵！只是普通灵兽而已！”

　　时惊仍然盯着那头当康，只不过一扬手，大家又再度安静下来。

　　树叶晃动的“哗哗”声再度响起，似乎有一群生物在树枝间奔跑，声音由远及近，待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树上蹿下来时，时惊终于看清楚，那是一群朱厌！

　　那群朱厌白首赤足，模样如猿，各个有半人多高。它们围在一起像是群体捕猎一般，当康闻讯就要逃走，可被那群朱厌包围个正着。一时间灵兽凄厉地哀鸣声回荡在众人耳畔，当康的血肉被一条条地撕扯，不断被塞入朱厌的口中，不过多时，那群朱厌便吃饱了，又嗖嗖嗖地蹿上了树，隐匿在了林间，空留一地兽毛与白骨。

　　“我靠……”刚一来便见到这样的情况，涂知学只觉有点反胃。

　　“应该没事了，我们继续走吧，一路多加小心。”时惊收了凛锋，这才开口。

　　树林越往里走越暗，不过半晌就已看不清脚下的路，时惊伸出食指，食指尖便倏地冒出一束火苗，火焰往上涨了些，为他们照亮了道路。

　　“这儿怎么这么暗啊……”涂知学小声嘀咕着，倏然脚下一滞，再一抬脚，鞋底已然都是白花花的丝状物：“噫——！这是什么啊！？”他努力甩着想把那些污物甩下去，没想到它们死死黏在鞋底，扯都扯不下去。

　　时惊走在前面听见他的声音后又折回，弯下腰仔细端详片刻，又伸手蘸了些许，这才道：“蛛丝。”

　　“蛛丝……”林青平想起课上的内容，莫名冒冷汗：“难不成是师尊讲过的那一种，名为‘地蛛’的恶灵……”

　　地蛛的模样与普通蜘蛛无异，但是体积却大了数倍，爬在地上宛若一个个土包，一般人难以察觉，它们喜欢在地上布满黏黏的蛛丝，用来捕捉路过的猎物。当它们的蛛丝缠上猎物时，它们便会飞快地现身爬来，用那钢针似的嘴去吸食猎物的血液和灵气，直至将猎物吸成一具空壳。

　　“小心！”

　　在林青平回忆课程内容的时候，时惊已骤然拔剑出鞘，对准涂知学的身后刺了出去，寒刃砍在那欲偷袭的地蛛身上，惊得对方向后退了几步，眼中精光闪闪，八只毛茸茸的爪子不住动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我操！鹤知还前辈从来没说过地蛛有这么大啊！？”涂知学回头看到实物，被吓到爆粗口，下一刻沧澜戟已然在手。

　　“小心它的蛛丝。”时惊沉声道，随后提剑便和那地蛛斗了起来。

　　只见其朱衣如火、身姿矫健，寒刃上下舞动，砍在地蛛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白迎之不甘猎物就这样被时惊拿下，即刻疾跑几步，随后足尖点地，向下一蹬，身形现于空中。他用拨子拨弄疾风的琴弦，阵阵音浪化作强劲的力道，将地蛛震开老远，绿色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淌了一地。

　　“这时惊本事不错啊……”他一边心想，一边拨出了第二次。

　　一道白光自他脸侧飞过，原来是涂知学将他的沧澜戟掷出，锋利的利物尖端即刻穿透了地蛛的脑袋，将它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拿下。”他冷声道。

　　时惊迅速放出了乾坤袋，念动符咒，那袋口散发出莹白色的光辉，顷刻须臾就将地蛛尽数收入其中，随后又恢复了巴掌大小，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涂知学走过去拔出他的沧澜戟，自顾笑道：“这低阶恶灵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看咱们再一人拿下一只也没问题。”

　　“还是不要做无谓的举动，”时惊将乾坤袋收好，默默地看了眼躲在树后的林青平：“我们走罢，去出口和其他人汇合。”

　　话音未落，本是静止不动的树丛忽然开始无端蠕动，待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只只地蛛从土里冒了出来。土块和草叶从它们的后背上“扑簌扑簌”地滑落在地面，它们嘴边的獠牙“咔咔”地响着，成群结队地盯着时惊他们四人。

　　“是地蛛……”时惊最先反应过来。

　　紧接着，白迎之便嚷嚷道：“不好，咱们掉到地蛛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