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于市》山鸟敲钟

4、地狱变

　　“怎么了？”谢临江有些疑惑。
　　顾醉笑了笑，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忙。
　　谢临江抿了抿嘴，看着她依旧使劲折腾她的转椅，他没有说话。他掏出包里的毛巾，用小桶装了水，把毛巾轻轻放了进去，把手伸进去搅了搅。
　　骨节分明的手泡在水里，如玉石在溪，若是顾醉看到，可能会吧唧吧唧着嘴说这是白玉豆腐，加上几粒葱花，拼成如玉翡翠，那倒是再好不过了。
　　他在回忆她刚才的眼神。
　　他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记得的。

　　在地狱。

　　谢临江的父亲曾经给他讲述“地狱变”的故事，日本一位画师良秀为了追求“真正”的美，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他把他的亲生女儿献给地狱恶鬼。
　　他想要打破自己过往作品的平庸，他想要画出真正的地狱，他也确实做到了。他的女儿穿着繁复的衣裳，戴着华贵的首饰，漆发落地，站在烈焰里，火花张牙舞爪，她在旋转，在哭喊，哪怕她椎心饮泣，她的父亲良秀，依然冷静地像个刽子手，用画笔细细临摹着她女儿的眉眼，一丝不苟。
　　那副画是一个诅咒，也是一个预言。

　　“罪恶本身也是一项完美的艺术。”那个恶鬼般的男人这样说道。男人没有名字，大家称他为“煞”。

　　谢临江是在审判会上看见这个男人的，以及他所缔造的引以为傲的“炼狱”。
　　他被数十道灵气限制着，尽管深披重重枷锁，他的神色依然骄傲不屑，他长得阴柔俊美，但他的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疤。“那是他的母亲留下的，是鬼痕。”谢家长老告诉年幼的谢临江。
　　一位拥有阴阳眼的人类男子与一个早已化作厉鬼的女子相爱。就像大家幼时读过的那些老套的神鬼爱情故事一样，人鬼殊途。爱恨嗔痴，七情六欲，人和鬼都同样拥有着这些可以被称之为“原罪”的情感。
　　一旦动了念，劫数就到了。

　　那位人类男子深爱着红尘世间，他爱着名与利，他爱极了自己的面子，除了那名厉鬼女子。他要的是一位可以助他升官发财的富家小姐，是可以带给自己狐朋狗友看的艳丽女人，他要的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他抛弃了她，把她骗到一个老道士的手里，她受尽折磨。人们都说爱上一个人就像有了软肋，而她的软肋毫不留情地刺向她的心。
　　“厉鬼也是有心的，心没了，我们也就灰飞烟灭了。”厉鬼最后对她曾经深爱的人说。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如今人面也不知去了哪里，空余一地破碎不堪的真心与魂飞魄散的微尘。

　　厉鬼的执念化作一道疤痕，刻在了与那名人类男子结婚的富家小姐未出生的孩子的身上。
　　婴儿是一张白纸，怨恨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取代了爱，他衔着恨意出生。他出生的那一天，万鬼同哭，天地笼罩在铺天盖地的阴雨绵绵里。
　　此恨绵绵无绝期。谢临江这样想着。

　　“我称它为‘酒中仙’，是不是很美，”叫做“煞”的男子带着邪意的笑，冷眼看着审判会上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浊世里有谁才是清醒的人？你们冠冕堂皇将欲望合理化，而厉鬼们的欲望却要受到限制，他们不能爱，不该拥有自己的情感，他们生前作为人没有受到公正的待遇，死后成为鬼被人镇压。”

　　赋予他鬼痕，赋予他痛苦记忆的厉鬼，告诉他，人是自大妄为的神。
　　可以为了一己私利，残害无辜。
　　可以为了欲望，出卖灵魂。

　　恶贯满盈的坏人在外逍遥自在，无力反抗的弱者在强权下水深火热。
　　这个世界就像一出自导自演的魔幻戏剧，理想与希望成为空口承诺。

　　“高高在上的神看着低微扭曲的蛆虫，是不是很有成就感？”他眼眸冰冷，恍若深渊。

　　“那也不是你将幼童与厉鬼做结合实验的借口。”审判官用力拍桌子，似乎想要驱散他字字入骨的话语。
　　他笑了，笑得肆意妄为，桀骜不逊。

　　“孩童的恶是无知的恶，无知的恶是最纯粹的恶，因为他们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谢临江清楚他的意思，他曾经看到街上卖宠物小鱼的店铺，年幼的孩子买来小鱼，用手把它们捞出水面，鱼尾鱼鳃激烈抖动，孩子们微笑地看着，一次次从水中捞起，又一次次短暂放入水中，小鱼在濒临窒息，他们在享受主宰生命的欢愉。

　　“厉鬼需要复仇，需要公正，所谓的调查科，所谓的法律不过是泛泛而谈，罪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在监狱里大吃大喝，享受高等服务，这就是你们正义世界里的惩罚吗？”谢临江想起他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被拐卖到山区的女孩被迫下嫁，长大后成为一名造福一方百姓的女老师，她被歌功颂德，没有人记得她曾经像畜生一样被贩卖到这个村子。

　　“倘若世间没有正义，那么就由我来亲手制订规则。”
　　“厉鬼借助孩童天性里恶的力量，由他们亲手惩治罪人，不是很好吗？”

　　“旧世界的规则要被打破，新世界要来了。”他的眼睛转了转，看到了一直盯着他看的谢临江，他透过他，像是在看向什么人一般，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宛如是在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缓慢地说，“牺牲了这么多人，在我剩余不多的时间里，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我曾有两个完美的作品，他们是双胞胎，他们可与厉鬼共体，可驱鬼气行事，如今想来，他们应该就像你这般大年纪。”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谢临江，谢临江好像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点别的东西，像是眷念，像是释然。

　　这时，谢临江的眼睛被一只宽厚的手掌盖住了，他感觉到是他父亲的气息，果不其然，他父亲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这是‘入煞’，是禁术，使用者用鬼气行事，他们的寿命也会受损，古籍记载，‘入煞者’常活不过二十四岁。”

　　后来，谢临江四处寻找关于“入煞”的资料，可惜一无所获。最后，他是在一本野史看到作者提及：入煞，将鬼魂之力注入到自身灵力，灵力会根据鬼魂本体状况决定力量强弱，只有体质极阴之人才可使鬼魂入体，但对使用者损伤极大，故使用者常活不过花信之年。

　　谢临江接过父亲个递给他的关于“酒中仙”的资料图文，孩童的尸体堆积如山，满眼血色。

　　随后，他的父亲带他去收拾遗留下来的“酒中仙”的废墟，废弃的房子里还关着几名儿童，他们被关在玻璃房子里，被禁术封锁了起来，等他们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孩童与厉鬼争夺身体时产生剧烈排斥现象的惨状，一一展现在他的眼前。
　　断裂的舌头，迸射出来的眼珠子，甚至一名年纪约莫五六岁的幼童在剧烈的疼痛中，徒手挖开了自己的肚子，肠子流了一地，还有一名七八岁的男童用刀子把自己的皮肤一点一点地割下来，好像是不知道疼痛一般，他似乎是在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一般，每割下一片，就贴在玻璃上，谢临江隔着玻璃，都能清晰看见皮肤组织的细纹。
　　这些孩子都死了，死状惨烈，死后他们也失去了投胎转世的机会，他们来人间一趟，只是感受到了痛苦，然后又轻飘飘地离去，什么也没有留下，他们还没来得及长大成人，还没看见阳光，他们就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记得他们。

　　谢临江捂着眼睛，心中有些反胃，他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他看了看四周，有一个房间，开着门，他抹了抹眼睛走了过去。
　　房间里早已被搜查一空，有用的资料早已上交，他突然感觉脚底沾着什么东西，他抬起左脚，原来是一张照片。他把照片拿下来，照片上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看起来长得及其相像，他们坐在地上，身后排列着几具腐烂的尸体，他们的脸上沾满了血迹，他们的神态看起来冷静极了。
　　照片上有些污垢，谢临江用手指扣了扣，把污垢弄掉，男孩和女孩的眼睛漏了出来，谢临江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那是恶鬼般的眼神，他们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似乎要把人间搞个天翻地覆。

　　谢临江忍着恐惧把照片反过来时，他才发现照片背面写了一句话，像是偈语。

　　“诸恶降临，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