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伊乡人

31、一种期待

　　其实，一个人心动的瞬间，一个故事就已开始，可能这个瞬间他根本不曾意识，只是在故事发展的清晰可辩时，回头寻找原因，才会发现那个瞬间的存在。
　　夜幕降临的时候，辛梓睿慢慢失去埋头在卷宗里的耐心，他突然产生一种下班回家的渴望。
　　回家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就是想回家了。
　　下午和苏醒去餐厅用餐，餐厅里出现钱寻寻打扫卫生的身影，他想不明白钱寻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于钱寻寻的出现，苏醒也觉得很奇怪，但她很快就释然了，说：“她母亲遭遇车祸成了植物人，欠着医院一大笔治疗费，医院食堂的那点收入远远，又转到你们这里勤工俭学自救了。”
　　原来，她和他一样，要照顾一个植物人。
　　在消失一个月后，他们又相遇了，而且频率还蛮高，一个星期一面，有关她的信息源源不断地送到他面前，让他不得不注意。
　　比起钱寻寻要自己挣钱付医疗费养活自己，他的条件优渥许多，也更加凸显钱寻寻的不容易，这样，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会选择代孕了。
　　第一次和钱寻寻见面的一幕有如电影般的开始回放，一些当时不被注意的细节都被他记起，当他捧起钱寻寻的脸呼唤“蕊蕊”的时候，她惊慌地闭上眼睛，她的脸如绽放的桃花，瞬间变得粉嘟嘟，在氤氲的灯光下，睫毛如蝴蝶的翅膀微微振动，他们靠的如此近，近的呼吸相闻，让他想……
　　难不成她以为自己会去亲吻她所以才闭上了眼睛？
　　他有些后知后觉的震惊。哑然失笑，当晚的场景似乎都在眼前，现在回想起来的细节那么清晰，变成心底挥之不去固定不变的美好。
　　笑纹还未收起，心一阵悸动，很特别的感觉，把他从遐想中拉回现实。定睛一看，偌大的办公室里孤零零的就他一人，除了桌上的灯光，稍远都是影影绰绰的暗影，让人产生恍如隔世的感觉。
　　是的，他和这个世界分开的太久了；而且他可以确定这不是心脏有病的悸动。
　　他甩甩头，把这个影像从脑海中甩出去继续工作，再次低头把目光放到卷宗上，可那些字宛如树丛中一只只蝴蝶的翅膀在振动，让他再也静不下心来，看着看着就又走神了。
　　辛梓睿的食指无意识地掠过唇际，马上让他意识到一天问题：他好像还没有亲吻过女孩吧？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让他汗颜了。他用掌心摩挲着脸颊，眼睛里竟然有微微自嘲的笑意，而这一切都落在推门进来的周了成剑眼里。
　　跟着辛总也不少年了，这在他真是少有。
　　辛梓睿干脆把手里的卷宗往桌面一推。
　　周成剑见他心浮气躁，试探地问：“今晚我们早些去健身房？”
　　“不，直接回家。”辛梓睿和上卷宗说道，让周成剑很是意外了一下。
　　“好，我这就去准备。”通常周成剑都在十点半左右把车准备好，其实也没有什么准备的，但辛总今天的特殊表现还是让他惊慌了一下下。
　　到达A区后，车刚停稳，辛梓睿就打开车门跨出去，急切地让周成剑诧异了好一阵子，觉得辛总今天很不寻常。他看着辛总刷卡进入单元，仍然像往常陪着辛总那样，在车里守了二十分钟，这才调头驶离小区。
　　跨出电梯，辛梓睿简单地冲四姐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径直就往楼上卧室去，在跨上楼梯台阶时，终觉出自己不同于往常的失态，回头对四姐说：“帮我冲杯咖啡，一阵我下来拿。”
　　四姐奇怪了，这些事他一般不交给她们做的，特别是煮咖啡，都亲自动手，难道他忘了吗？
　　急急地推开卧室门，只有一张大床的宽大卧室空旷的连点人气都没有。
　　是没有人气。蕊蕊住在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有她的气息和四姐她们的出入，现在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
　　颓然地倒在床上，心里漫上来的竟然是失落感。翻身起来坐在床头，看着地上洁白的地毯。
　　这里，曾经有个鲜活青春的背影，跪坐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她手里拿着他和蕊蕊的合影，那些被刻意安排进这间屋子里的东西。
　　在他的印象里，他和蕊蕊根本就没有一起照过相，何来这张合影？
　　他拿起照片看看，画面很温馨，任谁看了，都会相信他和蕊蕊曾经很相爱，不会质疑他们现在的婚姻是否和谐。
　　他真佩服千夫人的心思，随手就把照片扣到床头柜上。
　　带着小小失落的心情下来，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端着四姐准备的咖啡品不出滋味。
　　五年了，蕊蕊的状态越来越糟，他都不知道希望是什么样子了。如果刚娶蕊蕊的时候他曾满怀信心，希望在锐思强大财力的支持下，利用国外先进的医疗设备和先进的科学技术，能够让蕊蕊苏醒并康复，至于康复后的情况他没有多想。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蕊蕊被接到家中静养后，他就不再抱有希望了。
　　那他的失落又从何而来？
　　夜已经很深，站在落地窗前可以看见天空的星辰，在远离城市中心的地方，他注视着夜空的星辰。
　　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夜晚，他也是站在这里，看着钱寻寻没有形象地一头扎进停在楼下的车里，在心里轻轻叹息：以她那副妆容，随便就坐进别人车里，难道就没有意识到危险吗？
　　看着周助理载着钱寻寻离去的车灯扫过小区的绿化带，沿着道路驶出大门，直至消失了很久，他都没有改变站在窗前的姿势。
　　接着，当当当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像每一天的这个时候一样，提醒他该给蕊蕊擦身，按摩，他也习惯性的往楼下走，去浴室做准备。
　　既然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就应该心平气和的去做。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意外发生后邬倩倩对他说的话：“蕊蕊恐高，她说过，只要是让你开心的事，她都愿意尝试。我就是想利用这个让她在你面前出丑，让她放弃对你的那份心思，才约她出来蹦极……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在那次尝试中，蕊蕊无意地看了跳台外一眼就慌乱了，被脚下的绳索绊倒，向外翻出去的瞬间，他一把抓空，随后听见蕊蕊的惊呼：“辛梓睿，我爱你！”
　　这是一个女孩子爱的誓言，在宽阔的峡谷里回荡，让他不得不听见，成了蕊蕊留在这个世上的绝响，让他背起沉重的十字架，用余生的祈祷为自己赎罪。
　　而这一切还不能取得千夫人的原谅，一直监视他的生活，造就他垂死者一样的心态。
　　当他端着绞好的热毛巾来到卧室，看着凌乱的被子，才想起来刚才四姐说的，蕊蕊被移到楼下，又返身下楼，在四姐复杂的眼神下，给蕊蕊通身擦拭一遍。
　　对于一个医科院的研究生，病人的身体只是各个器官的组合体，无分男女，从初见蕊蕊肌肉还富有弹性鲜活的身体，到如今已经开始流失新鲜萎缩的身体，辛梓睿都像对待一个病人一样地虔诚对待。
　　做完这一切已过凌晨一点，然后去浴室用全自动洗衣机把毛巾清洗一遍，再消毒晾晒起来，自己去洗个澡，忙完这些回到卧室，通常是夜里两点。
　　时钟敲过两下，手机铃声准时响起，是马修连恩的布列瑟农，伤感的音乐响在寂静的午夜，哀婉，苍凉，纯净，在旷远忧伤的旋律里，他感觉自己就是在苍茫岁月里行走在城市钢筋水泥丛林里的那匹狼，披着苍凉的夜色，孤寂，执着。
　　是因为执念太深而执着，还是因为刻意坚持而执着，他现在已分不清了，他所感受到的，是被黑暗笼罩下的无边寂寥所吞噬掉的本应该属于生命的热忱。
　　铃声停止，他拨过去，仍然是马修连恩的布列瑟农，仍然是无人接听。他不知道邬倩倩到底是以什么心态这样坚持下来的，五年了，自从他娶蕊蕊进辛家，邬倩倩远走西雅图，这铃声就是她临走时为他设置的，他一直没有改。
　　邬倩倩是他大学同学，是个让人感到舒服的女孩儿，和邬倩倩在一起特别让他舒服，是他愿意交谈的对象。
　　铃声再次停止，他干脆下载了这首歌一直单曲循环，在歌声中什么时候睡着的，那一夜手机什么时候没电了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此时，他站在同样的黑夜里，仿佛一尊雕像屹立窗前，可他的心里，久未有过的躁动不安，一波一波涌来，让他不得不注意到。
　　有多久没有这样心潮起伏了？他已经记不清岁月，所有的日子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从蕊蕊出事，他娶她进辛家，然后父亲中风，他进锐思主管公司，短短六七年，他已经从一个以为自己有无限大能量的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变成今天日复一日墨守成规的生活，看着自己生命消亡的垂死者。
　　是的，垂死者，这样令人窒息的生活让他看不到希望，那种牢不可破的世俗道德，把他身体里对生活的激情无情地压榨殆尽。
　　五年了，这一成不变的生活，如今起了一点小小变化，因为那个代孕计划，因为他遇见钱寻寻。
　　那个代孕计划像一场闹剧，又像一场游戏，终于在取卵失败后放过他，而从妈妈的谈话中，似乎含混地告诉他，千夫人并没有放弃那个计划，只是由真人代替蕊蕊生一个孩子，也算对辛家一个交代。
　　对辛家一个交代——他在心里冷笑一声，这样做无非是稳住公司的利益，给知情者看了，是他千家做出的重大牺牲和巨大让步，德高而望重，却让他辛梓睿永远处于一个赎罪的地位，过一种垂死者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是他辛梓睿自己选的，他不进行下去，是他背信弃义。更因此老父亲。
　　他确实是带着赎罪的心态娶蕊蕊进辛家，以平千夫人的怒气和不甘，缓解父亲和千夫人因这事的剑拔弩张以及锐思面临的难题，而这样做的结果，父亲受刺激突发脑溢血，中风卧床；千家，主要是千夫人更是认为理所当然，他们并不承认他的付出和隐忍。
　　他的赎罪行为和坚持，真的好累好累。
　　收拾好心情去把四姐煮的咖啡喝了，吩咐四姐准备早些帮蕊蕊擦身，忙完这些回到卧室，那天晚上的情景又出现在脑海，钱寻寻惊恐的眼睛，和她喊出那句“我也不想这样，可我要想办法救妈妈，找爸爸呀！”
　　钱寻寻惊恐的眼睛让他再次记起发生意外时那一刻蕊蕊的眼神，她们是如此相像，让他想伸出手去拉住坠落的她们。蕊蕊丢下一句“辛梓睿，我爱你！”，让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义无反顾地把所有责任承担，把已经成为植物人的千蕊蕊娶进家门；钱寻寻她喊出那句“我也不想这样，可我要想办法救妈妈，找爸爸呀！”，却让他松开手，放她——一条生路！
　　真的是放她一条生路吗？当他抓住那女孩光滑温凉柔软的手臂瞬间，心里竟然炸过一片电火花，就像小时候春节放的烟花，只一瞬间，短暂璀璨；他略一放松，在她挣脱他的瞬间，熄灭了，而他竟觉得，握过她手臂的那只手不再一样。
　　手心再次漫过柔滑温润的感觉，他握着那只手，握着那温滑柔软的感觉，不放。
　　连续几天,他都在回到家后小小的失落中反省，他是在希望看见那个女孩出现吗？他不愿承认。
　　不妨说，他在期待一种变化更合适。
　　只是，他竟然开始期待，期待一种变化了。
　　期待一种死水微澜的变化。
　　第二天早上周成剑准时等在楼下，见辛总带着更深的熊猫眼下楼，他就猜到了结果。赶往公司的途中，照例是辛总的回笼觉，至于他是否睡着，他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些天辛总的走神烦躁他还是感觉的到，一到公司就送过去的提神咖啡一直放那没动，几个部门的请示汇报结束，他拿着那份卷宗就没有换过。
　　准备午餐时，他特意选了度数比较高比较醇厚的XX红酒，分量也比通常给的足，所以，用餐后辛总的午休质量还是不错的，所以到下午的时候，他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处理起工作又像那个果决神速的辛总裁了。
　　第二天他依然如法炮制，到第三天他进去端餐盘，发现给辛总准备的红酒没有喝，他伏案批阅文件，应该中午都没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