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忏悔录》innerchild

4、第 4 章

　　事实上我们的确没能等到来年春天，一切发生的太快。战争打响了。

　　1936年10月，德意签订柏林协定，11月，德日签订《□□产国际协定》，德意武装干涉西班牙内战，同时传来朱利安战死的消息。

　　那一年我开始频繁跟菲尔比出入地下密码俱乐部，实际上每次我们表面的聚会猜谜游戏都是破译军情五处从德军截获的密码序列。数不清的情报和文件像雪花纸片一样涌入，我每隔半个月在鹰嘴酒吧见一次布兰特，或者麦克莱恩，把有用的情报递给他们，由他们再传给莫斯科高层。

　　那段时间我们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晚饭后沿着国王学院的小巷散步，我挽着他的手臂走得飞快，一路上都在讨论纳卫尔-斯托可方程的存在性。

　　“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我是个高尚的爱国者。”

　　说这话时菲尔比总是嫌弃地看着我，“你这幅道貌岸然的圣人嘴脸真是不知廉耻。”

　　嘿，我听说当年圣三一有个万年数学老二，好像就叫菲尔比·琼斯。啊，我记起来了，我竟然一直是那个第一名。真是不好意思。帕斯老家伙肯定跟你提起过我吧？这难道就是你总不给我好脸色的原因？

　　天呐，你行行好住口吧，伯吉斯，我的奥林娜已经因为我整天没时间陪她跟我分手了。她祝福我后半辈子跟赫尔公式相亲相爱。我已经够倒霉的了。

　　在冗长枯燥的解谜间隙里，我喜欢极了调戏菲尔比。闷热的俱乐部地下室堆满了演算方程式和各类图画文字，我们趴在桌子上头对着头，探讨计算各类德军导弹的射程和发射范围。房间昏暗的好像1937年世界正走向灭亡的一个缩影，我跟他躲在暗处，手里握着掌管数个城池和百万性命的图纸。波兰，柏林，直布罗陀海峡，珍珠港，地图上越来越多的地方被我们用图钉做上标记。那个时候我们认识了艾伦图灵。他是个沉默且举止怪异的年轻人，肤色苍白，身材高挑，讲话的时候不敢直视人的眼睛。但每次到访他都会带走被我们重新标记的地图，然后送上真挚的感谢。

　　我曾拦住他问，这些地方都会被拯救下来吗？我扬起下巴指了指地图上不断被更新的地理坐标，巴黎，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对吧？还有英吉利海峡。

　　“这个，”艾伦朝我礼貌且神经质的微笑，“这个您听明早的新闻报道就知道了，伯吉斯先生。”

　　“再次感谢您和菲尔比先生的忠心。赛尔维克上尉代我向两位问好。”然后他卷起地图匆匆告别，一直消失在狭窄的走廊尽头。我望着他迷一般的背影支起下巴，没精打采地朝菲尔比叹气，“直觉告诉我，我不喜欢这个人。”

　　菲尔比耸耸肩，“你一向不喜欢看不透的事物，伯吉斯。要我说，那可是艾伦图灵，你知道当年他的密码成就是怎样轰动整个伦敦数学界。”

　　“他真的发明了图灵机？”我侧身过去帮菲尔比点燃一根烟，“就算表面上他在一家破发电厂工作，但鬼都知道他秘密受雇于军情五处，你的地方。”

　　菲尔比叼着烟不说话，开始拿起一支铅笔在纸上推演公式。那张纸是图灵走之前刚留下的，走之前说很紧急，标着红头文件的醒目字样。

　　我跟他之间共享过很多秘密，这些秘密把我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紧紧联系在一起，让我们无法分开。但我与他各自又存在许多秘密，这样的秘密后来又把我们彻底撕裂。

　　“好吧，那换个话题，”我一向是个豁达的人，菲尔比并不如传说里那样好相处。我是指，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哪怕是女王驾到他都懒得搭理。我耸耸肩，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暗的天空，忽然也有了一丝惆怅。“猜一猜，这次他们会放弃哪一座城市？”

　　布兰特说我们在不知不觉改变或者延迟历史的走向。如果图灵机作为国家最高机密已经被研发成功，那么我们现在拿到的都是被情报局筛选出来最核心的机密。拿着这些图纸，我们可以计算出每一座即将沦陷的城市，海港，船只，乃至每一架德军轰炸机和导弹的目的地。但是为了防止德意志情报局发现他们的无线输送解密程序被破解而突换密码序列，高层决定采用取舍战术混淆视听掩人耳目，他们成了真正的上帝。

　　用最小的成本，决定哪一座城市可以存活，哪一搜船的乘客可以见到第二天的日出。

　　那种感觉很奇妙。像犯罪，像豪赌，像......爱情。

　　“谁知道呢，也许是巴黎。或者直布罗陀海峡。”菲尔比对我无聊的问题显得兴致缺缺，他显然更上心图灵刚刚拿来的那张密码纸，笔尖一直沙沙作响。

　　“你的口气像个刽子手。”我磨蹭过去，把下巴搭在他的左肩，能闻到一股清新的须后水的味道。“军情五处把你变成了一个残酷的死神。”

　　“是战争，伯吉斯，一切都是因为战争。”他挑挑眉，把头往左边歪了歪，躲开我过于亲密的嘴巴。

　　“嘿，菲尔，你记不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在圣三一学院，只有两个人凭借风流韵事闻名遐迩。其中一个是你，你知不知道另一个是谁？”

　　“废话。”，他没抬头，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出一个漂亮的二向量推演公式。声音不紧不慢，“伯吉斯，我劝你收敛一点。”

　　“那你一定也听过，”我清了清嗓子，“放眼三一学院，没有琼斯·菲尔比得不到的女人，没有盖伊·伯吉斯得不到的男人。”

　　“菲尔比，我喜欢你是认真的，我发誓，比三向量的总和加在一起还认真。”我看着他的笔迹整整歪了一个二十五度，心情愉悦的喝了口黑咖啡顺便提醒，“菲尔小美人，应该是三十四度差五分。”

　　这个时候他把最后的推演结果圈了出来，那是简单的几个字母，LONDON

　　他扔下笔抬头看我，海蓝色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描述那种情绪，“明晚，伯吉斯，就是明晚，他们要过英吉利海峡了。英格兰沦陷了。”

　　我看到他有些耸动的肩，猜想他可能是哭了。但在模糊的光线里我没有看到泪水划过的痕迹。一切都很安静，地下室的铁闸窗透进来昏聩的光，映射出一缕翻腾的灰尘，肮脏又充满美感。

　　我第一次拥抱了菲尔比，他的白色衬衫上萦绕着淡淡的烟草味。我凑过去吻他的脸颊，鼻尖磨蹭鼻尖，小心翼翼，像是某种小动物之间惺惺相惜的安慰。然后我吻上他颤抖的唇。他没有抗拒，仿佛绝望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以此来证明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也或者，在那一刻，至少在那个昏暗的午后房间，我与他是唯一清醒且最早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彻骨的孤独和恐惧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们，我们真的相信，世界要毁灭了。

　　他拥抱了我，头深深埋进颈窝，我闻到他身上清浅的克莱门氏柑橘的味道，仿佛在说，英格兰沦陷了。我们相爱吧。

　　哦，爱情，这满载死亡气息的甜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