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里39号》晴天驻

28、回家过年

　　飞机降落在这座她最熟悉的城市时是下午六点，尽管夜空漆黑，但地面灯火点缀，一片阑珊。

　　还没解开安全带的袁晓菲，感受着熟悉的一切，不自觉地微笑着。

　　爸爸早已等候在了接机的人群里，刚看见她就使劲儿地挥着手。中国式父亲的含蓄，不论心里有多高兴，表达出来的只是热情地接下女儿手里的行李箱，快步地走出去，再迅速地放进自己的后备箱里。

　　“你妈在家里给你做饭呢！好几天前就琢磨着要给你做什么了。今天一大早就把我拽起来去海鲜市场，买了一大堆你爱吃的。我让她少买点儿吧，海鲜又放不住，还跟我不乐意了，哈哈。”爸爸边开车边开心地说着。

　　“太好啦，我最喜欢吃我妈做的饭了。想想小时候可真傻，就喜欢去饭店，现在可真是吃够了，哪儿也没我妈做得饭好吃。”袁晓菲发自肺腑地感叹道。

　　“小李呢？他什么时候回家啊？”爸爸问。

　　“他啊，还得几天吧，之前那个工作辞了，年后要跟着一个大哥干，过年前先跟着人家熟悉熟悉。”晓菲回答。

　　“我听你妈说了，他辞职的事儿。你们年轻人固然有年轻人的想法，现在跳槽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但是我总觉得吧，一个工作才没干多久就辞职，是不是有点儿没有长性啊？”爸爸有点儿担忧地说。

　　“嗯，我其实也不太想让他辞职，以前那个工作挺稳定的，每天基本都能按时上下班儿，工资在同年龄人里也还算可以了。但是他自己总是觉得挣得太少，他爸爸身体不好，弟弟还要上学，加上和同事有些不愉快，就干脆辞掉了。”

　　“李轩这个孩子呢，我觉着还算不错，至少小伙子看起来人挺老实的，性格也还行。咱们家不需要什么大富大贵的女婿，就算他家里穷点儿，我和你妈多补贴你们就是了，关键是要对你好才行啊。”这确实是爸爸的真心话。

　　“嗯，他对我还是挺好的，只要他在家基本就不用我干活儿。有时候我耍个小脾气什么的，他大差不差地忍忍也就过去了。”

　　“不管怎么说，你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告诉家里。现在离得远了，不能经常看见你。如果你需要爸爸妈妈帮你做什么，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不要什么都自己扛着。”这已经是一位中国父亲最深情地表白了。

　　“好的，我现在挺好的，你们不要总是担心我。”中国子女又何尝不是这样，明明心里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能说出来的却不过如此。

　　袁晓菲看着车窗外熟悉的街景，刚修好没两年的高架桥，甚至偶尔开窗时钻进来的冷空气，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美好让她感到眷恋。虽然比不上北京的繁华，但这里是她的家；虽然没什么惊奇的变化，但它还是用自己的速度和执拗不停地向前发展着；虽然像很多年轻人一样离开了这里，但身处异地，她更加想念家乡的朋友和亲戚……

　　“回来啦？”听见开门声儿的妈妈在厨房里高兴地喊道。

　　“嗯，妈，我回来啦！”放下手里东西的袁晓菲一边傻笑一边蹦跳着去了厨房。

　　清蒸螃蟹，盐水海螺，辣炒海丁，糖醋鲤鱼，红烧排骨……还没完全长大的袁晓菲依然像个孩子一样保持着嗜肉的本性，记得高三的一整年，她几乎没有吃过蔬菜。果然，每一样都是她最爱吃的。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家更温暖的地方吗？

　　“来，欢迎晓菲回家！”在爸爸的提议下，好久没有吃顿团圆饭的一家人一起碰杯。

　　“哎，我说你都是怎么克扣你自己的啊，这都第几只螃蟹啦？”妈妈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女儿问。

　　“你管她第几只呢，能吃就是好！”爸爸笑呵呵地替晓菲打着圆场。

　　“女孩子不能一次吃这么多寒凉的东西，你这是多久没吃螃蟹了？你家附近那个燕丰市场不是有卖海鲜的吗？我上次去的时候还给你做来着，你自己就从来都不买吗？”妈妈继续问道。

　　“不买啊，这玩儿意儿多贵啊，一只够我吃一顿饭的了。”袁晓菲故意笑着气妈妈。

　　“老袁你看看你姑娘啊，有点儿奸大劲儿了吧，她自己花钱就舍不得买，回来吃我的还真是下得去嘴啊，哈哈哈……”

　　很多很多年后，袁晓菲依然记得这个温馨的夜晚，和爸爸妈妈久别重逢后在家里一起吃饭喝酒聊天说笑的夜晚。后来常常觉得身心俱疲的她总是在问自己，一个人一辈子活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无论再拼搏、再努力、再富有，不也就是为了家人们每天都能像这样身体健康地、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吗？没有了这种天伦之乐，无论再辛苦或者再成功，又有什么动力和意义呢？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妈妈把她的被褥洗晒得满是阳光的味道，连床上的小熊也都是洗了澡的。家里的温馨和放肆，就像煮青蛙的那盆温水一样，简直舒服得让她再也不想离开了。

　　后天就是大年三十儿了，袁晓菲每天下午跟着父母去各大商场超市采购年货。中国人对于春节还真是异常地狂热啊，不论再多再贵的东西都像不要钱一样地抢购，每个结账口的后面都排满了长长的队伍。而号称是亚洲最大的那个购物广场的外面，是一圈儿数千个车位的天然停车场。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如果不是一大早就来，或者碰巧有人离开，是根本找不到车位的。

　　据说现在中国人的消费能力已经闻名全世界，不论走到了哪里，永远都在买买买。隔壁的日本甚至会在五一、十一、春节这些中国重要的节日里，在各大商场用中文打出“欢度国庆，微信支付”等标语来吸引人傻钱多的中国客人。对于这种缺乏理智的消费，正如几十年前经济腾飞时期的日本自己一样，每到周末成田机场都会挤满了打算出国度假的日本人，消费水平甚至一度超过了美国的几十倍，正如此刻的中国一式一样。突如其来的经济增长，造就了数不胜数的暴发户。而只有等到这一切都平息以后，等到文化和审美都能随着经济一起增长上来以后，才能沉淀出国人真正的品味吧……

　　看春晚，包饺子，年夜饭，在袁晓菲的印象里大年三十儿就应该是这么过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她很想跟妈妈学学制作饺子的整个流程，可是擀皮儿对她来说真是太难了。好不容易样子出来了，速度也还是跟不上的。从小儿实在是被父母照顾得太好了，二十多岁了，竟然连自己平时最爱吃的饺子都做不出来。妈妈总说自己在她的这个年纪里，早就什么都会做了，现在的孩子可真是让人头疼啊。

　　零点钟声敲响前，李轩打来了电话，农村的大年应该会更热闹一些吧。以前听他说起过，每到年底，各家各户还要杀年猪。杀了猪的人家要摆流水席请客，平时关系好的亲戚朋友们都会来帮忙和吃饭。

　　“祝老婆新年快乐，每天都漂亮，天天都开心哈！我一会儿再给叔叔阿姨打个电话拜个年，感谢他们把女儿送给我。”李轩在嘈杂的电话另一边开心地说着。

　　“呸，谁送给你了。你们那儿好吵啊，在干什么呢？”

　　“哦，我二大爷他们来了，跟我爸喝酒呢。”

　　“啊？叔叔心脏不好，能喝酒吗？”

　　“啊，我看着呢，就让他少喝一点儿，这不过年了嘛，大家都高兴……”

　　在中国人的字典里，“过年了”是一句非常有威力的话，几乎相当于大赦天下。比如：过年了，还计较那些做什么？过年了，还有什么可想不开的不高兴的？过年了，什么都别说了，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而在东北人的字典里，威力更大，熊孩子们想做什么就会直接变成什么。比如已经连着吃了三根雪糕的袁晓菲撒娇地跟妈妈说：“妈，我还想再吃个雪糕！”怕她着凉的妈妈就会直接对她说：“我看你像个雪糕！”

　　前一阵儿，某卫视推出了一档喜剧比赛的综艺节目，袁晓菲和李轩都非常爱看，尤其喜欢贱贱的观众缘儿极佳的岳云鹏。今天正在和爸妈一起吃饭时，恰逢他出场。

　　所有搞笑的段落完成以后，今天的袁云鹏配着三弦儿一本正经地唱了一首很老的歌——“一封家书”。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
　　现在工作很忙吧，身体好吗？
　　我现在北京挺好的，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
　　虽然我很少写信，其实我很想家……”

　　一曲完毕，小岳岳把自己唱哭了，也把袁晓菲听哭了。若是换作以前的她，一定只能听懂他搞笑的段子，却完全不会在意他的煽情。可是现在，就一句“我在北京挺好的”，她就快把脸埋进饭碗里了。不长期离开家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对家有多深厚的感情，对父母有多难言的愧疚。这也算是一种成长吗？为什么成长永远都要以痛苦为代价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呢？

　　剩下的几天，基本都在走亲访友、吃吃喝喝中度过了。有人算过一笔时间账，如果你身处外地，每年平均回家三次，刨除睡觉和见朋友，你和父母的时间其实只剩下60天。多么触目惊心的数字啊，可又有谁能把所有的时间都分给家人呢？亲情，是与生俱来的最不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维系的一种自然感情。于是，工作太忙了、爱人太美了、朋友太有趣儿了、酒局太吸引人了，每一个不重要的理由似乎都比家人更重要。可事实上，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我们去浪费了，是不是真的应该好好反思一下呢？

　　见面是分别的开始，分别也是见面的开始。

　　家中再好，终有一别。

　　一千公里外，还有另一个我和另一种生活。

　　所以，最熟悉的一切，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