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羽非凡》终南岳麓

1、第 1 章

　　南方的夏日总带有湿哒哒的潮气，7月间南京还在一片炙热中，整个城市被一种黏腻的躁动气氛所笼罩。
　　“卖报啦——，号外号外——，平郊日军昨晨突然炮击我军，卢沟桥日军包围宛平城”[1]。一时间愤怒的、惊慌的、焦躁的、观望的等等情绪在城市中发酵开来，这个夏天注定不平静。

　　距离南京50多公里的江宁县东山镇某学校，“路羽，都放学啦你还没睡醒呢！赶紧起来，哥们带你去后山池塘游泳去，这天气，出门都能被热化了。”路羽眨眨眼睛，慢慢从课桌上爬起来，旁边的几个男生看着他温吞的动作不禁皱眉，却没一个人催促。
　　路羽才转校过来不到一周，他来教室那天班里所有人都细细打量着这个男孩，怎么说呢，姚蓬突然就明白了语文老师讲的一个成语——云泥之别。他们都是村里土生土长的，习惯了满身泥泞和布丁，而眼前这个男孩，一身灰色格纹背带裤，穿着平整雪白短袖衬衣，领口还点缀了灰色领结，这样的装扮他们只在杂志画报上见过。路羽安静地站在一旁听老师介绍自己，最后按照指示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姚蓬看着路羽一步一步走过来，最后坐在自己旁边，伴随路羽来的还有全班同学的视线，猛的一下，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来。一节课过的浑浑噩噩，姚蓬对这个同桌太好奇了，近距离看发现他有一双极清澈的眼，睫毛微微上卷，就像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就要扇到他心里去了。鼻子从侧面看高挺笔直又带了些秀气，嘴巴泯着，透出淡淡的粉色，这样出众的五官偏偏还聚集在一张白皙清秀的脸上，整个人看上去骄矜又俊秀。浑身透露着贵气，但更多的是疏离。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公子坐在旁边，别说上去搭讪，姚蓬觉得他现在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满腹的疑问和好奇只能憋在肚子里，放佛他一张嘴，就会破坏掉一幅美景似的。这边姚蓬为自己的羞怯暗自懊恼，殊不知此时其他同学的心情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路羽快点儿啊，整天看你都在睡觉，赶紧的大伙就等你了！去池塘游泳都慢慢悠悠的，简直像个……”不知谁话还没说完，就被姚蓬一个眼刀噎了回去。大伙都好奇，姚蓬这个土霸王大大咧咧从不迁就谁，这会儿怎么就处处照顾这个路羽呢，不由得感慨一物降一物，平常作威作福的胖子这下可被一个柔弱小公子给套住了。说来也怪，路羽来了一周，跟谁也没亲近，但大家就是对他充满好奇，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燕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是所有人都想听的故事。路羽虽说不会主动讲自己的故事，但对大家的接近也不排斥，有什么问题他还是会耐心回答的。17岁的男孩子们大都自来熟，经过一天的磨合大家也都摸清了这位新同学的脾气，知道他说话慢条斯理软软糯糯的，声音不大但总是让人无法忽略，看上去冷清，性格却是平易近人的。于是便有胆大的开始旁敲侧击询问他的家庭、身世、经历等等。路羽倒没有刻意回避，但是也从来不会细说，只是简单地说“七七”之后战事紧张南京朝不保夕便和家人逃到这里来了，问起家里是做什么的，他也只说做点小生意。逐渐融入新环境之后，路羽还是那个老样子，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积极，只是姚蓬现在干什么都要拉着路羽一起，恨不得上厕所都要拉着路羽的手，只可惜最后一项路羽本人不太领情罢了。其实姚蓬倒没想别的，他就觉得路羽一人初来乍到，又是个腼腆内秀的性子，这自己再不罩着他可不得被那帮小子欺负了去，你看看现在，路羽就是收拾东西慢了点，刚开始几分钟都还乖乖的，这才多大会儿这帮小兔崽子就敢催他，简直是一分钟都不能离开！
　　这边路羽刚睡醒，长时间趴在桌上让他有点难受，胸口堵得慌，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胸前，甚至还有点想吐。等他缓过来感觉舒服点就听见有人催他了，好像是要一起去游泳。路羽对集体活动没什么兴趣，准确来说是生活陡变之后对什么都怏怏的，只不过十几年的教育让他无法拒绝同学们的善意，他知道这里很多孩子都对自己格外照顾，虽然不会与大家相处太久，这段时间里还是尽量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参与到男孩子的活动中，也算是回馈善意吧。
　　一行人有说有笑的提着书包就往后山出发，路羽跟姚蓬在最后面走着，脚底下时不时踢两块石头。“小羽啊，跟哥说说，你们这些城里的小公子都像你这样不说话吗？搁我们这儿就叫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哈哈哈”。路羽闻言抬起头，夏日夕阳正斜射在他的脸上，刺得有些睁不开眼，他下意识用手遮挡，好像在回答，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姚蓬在旁边看着他，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的长长的，他突然就觉得，路羽像蒲公英一样，总是要飞向天地间的，所以这一刻两人迎着夕阳的剪影，深深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里。

　　同一时刻，南京军事指挥部，军靴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杂乱急切的声音，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经过近10天的斡旋，和平处理道路彻底被封死，委员长7月17日《庐山宣言》刚刚发布没有多久，“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2]这样的悲壮宣告言犹在耳之际，全国各地的战情却都不容乐观。除却已落入敌手六年之久的东北三省，当下华北地区北平告危，上海乃至首府南京的存亡已迫在眉睫。中央各部门尤其是军队指挥部被压抑沉闷的气氛笼罩已经近半月有余，上至长官下至干事全部进入连轴转模式，每天四小时的睡眠已属奢侈。
　　“荒唐！都什么时候了还对日军抱有幻想，他宋某人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国家！临阵逃脱，还是逃去与日本和谈，枉顾委员长再三的命令，现在被利用陷整个北平于水火！”办公室内徐玉仁摔掉手中的最新电报，愤怒的声音在整个楼层响起，所有人的心里陡然一紧，正襟危坐又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这是第一次，看到徐少将发如此大的脾气。
　　徐玉仁一向以“儒将”在军部闻名，他父亲在北阀期间是最大的军阀势力之一，后来率军投靠政府，1935年25岁的徐玉仁德国留学归来，便一直在军部任职。因其显赫的家室，加之出色的个人能力，徐玉仁的名字很快为人所知。尤其在军部，素有传闻徐少将不仅高大帅气，仪表堂堂，相貌出众，脾气性格更是刚毅中不失温柔，待人彬彬有礼，既有德国教育出的严谨认真，又有中国传统的儒雅绅士，是万千姑娘们择婿的最佳首选。如今骤然听到徐玉仁发火，所有人都被这气势吓了一跳，一面出于对上峰的恐惧，另一面则是出于心痛，大家都心知肚明，北平，保不住了……
　　“让宋哲撤吧”徐玉仁坐在椅子上，右手撑着额头，看不清他的表情。震怒之后，他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三名部下在办公室里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北平的情形他们也是知道的，宋哲率兵盘踞平津，他本是徐玉仁父亲的嫡系将领，1930年中原大战后西北军阀徐系与山西军阀阎系组成的联军土崩瓦解，部下众将四散逃逸，此后各方势力收缩，北平反而因不靠近任何一方势力而被空出，于是他便自己发展壮大成了土大王。1931年徐老将军归顺，原西北军被改编，名义上隶属南京中央政府，此后宋哲所在某集团军更加肆无忌惮，不断搅弄风云，统揽平津地区军、政、商大权，至1936年中央已彻底失去对其直接控制权。“七七”之后，委员长下命要求宋哲严防死守，做好一切迎战准备，而这厮却对战争态度摇摆不定，一面枉顾抗战命令，一面又在天津与日方秘密接触签订协议妄图和谈，委员长三次下令要求他“坚持到底，处处固守，时时严防……团结内部，激励军心，绝对与中央一致，勿受敌欺”[3]，但宋哲本人仍持犹疑态度不愿积极备战。直到7月24日才决心迎战，可惜为时已晚，25号日军进攻廊坊，随后战事扩大至平昌、汤山、沙河等地，此时宋哲已无还手之力，部下两名爱国将领以身殉国。
　　“长官您……”眼前的徐玉仁呈现出的状态令部下们担心，非常时刻，执行长官的身心状态绝对不能出任何差池，自从事变发生以来，徐将军与他们一起负责联络北平相关事宜，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每天还必须保持半分之一百二十的精力去处理任何突发事件，现在一次充足的睡眠或者一个好消息就可以帮助他重新恢复精神，可偏偏无论哪项在此时都显得奢侈。
　　徐玉仁无力的瘫坐在那里，这么多天的辛苦几近白费，尤其还是因为父亲老部下重利轻国，他所有的凌云壮志在此时想来未免可笑，他实在是有些疲倦了，想要稍微休息或发泄一下，可是他现在甚至连愤怒悲伤的情绪都不能拥有，现在还必须想出之后的解决策略。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愿意放弃一兵一池，可是结果呢……徐玉仁不敢去想，他必须重振旗鼓，那就只能叫宋哲撤退了。虽说宋哲战前抗命，枉顾军令，也从来没把中央放在眼里，但毕竟名义上隶属中央某集团军，加之他已无力维持战事，此时下令撤退他必会遵循。“去吧，告诉宋哲，让他好自为之。”
　　7月28日夜，宋哲率军仓惶撤离北平，退至保定驻守，北平城内民众以沉默表示对守军的愤懑，全面抗战的第一发子弹，出师未捷，毁于私利。
　　7月29日，北平沦陷。
　　次日，天津陷落。

　　[1].《中央日报》1937年7月9日第3版
　　[2].□□《庐山抗战宣言》
　　[3].岳南《南渡北归•南渡》，湖南文艺出版社，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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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文，没人看就自己看
有人看就谢谢您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