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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魂归来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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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混沌中挣扎着醒来,茫然无力地望着头顶的帐幔,淡绿的帐幔上绣着一个装着各色果子的果盘,果子个个饱满水灵,活灵活现,新颖别致得很。她望着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她静静躺了一会儿,才破开混沌想起自己是谁——云文舒,前首辅云旷之女,将军燕瀚北之……亡妻——她已经死了,这一点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然而此刻她竟又睁开了眼,一时间心中有一万句话要涌出来,却觉喉头干涩开不了口,只发出了咿咿呀呀的两声嘶鸣。旁边浅眠的丫鬟连忙凑过来问:“小姐,是渴了吗?”
她惊讶于这久违的称呼,定定地望着丫鬟。丫鬟连忙小心将她扶起,斟了盏温水凑到她嘴边,她渴得狠了,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丫鬟善解人意地又续了一杯,她又饮尽了才觉得喉中润泽了一些。
她乌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丫鬟,把丫鬟看得心里发毛,笑道:“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小姐?”
她心思转得飞快,眼前人的模样分明是她年少时的一等丫鬟河清,但河清在那个恶毒的女人进门之后就被找借口发卖了出去,如今为何又好好地在她面前,并且容颜未改。
她心中的疑问暂且压了压,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才终于想起为何有熟悉之感,这赫然是她未嫁时的闺房!
这是怎么回事?她之前明明躺在产床上,将弟弟托孤给她的心腹丫鬟,然后怀着不甘、怨愤、期盼挣扎着死去……如何睁开眼又回到了未嫁时的闺房,旁边还立着昔时的侍女?人死了就会去到她最想要去的地方吗?
她含泪问道:“河清,这就是幽冥吗?你怎么也在这里?”
河清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去探她的额头,摸到温度已经不再滚烫的时候才略略放下心来,道:“小姐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您不过是染了风寒,现在烧也已经退下去了,哪里就值得这样忧心了呢?我再去给您倒一杯热水,喝了赶紧热热地再睡一会吧,快快好了,也好让老爷放心。”
望着河清忙碌的背影,她心中有了一个诡异的猜想,她强压下疑惑与焦虑吩咐河清道:“取铜镜来。”
河清将杯子递到她手中,转身去取梳妆台上摆着的明湛湛的铜镜,手持着让她照。
云文舒握着热热的杯子暖着手,忐忑地向镜中望去——镜中的少女面有病容嘴唇干裂,微微蹙着眉尖含愁隐忧地与她对视,观之年纪不过十一二岁。
她眼中迸发出奇异的光彩,连忙问道:“睿哥儿在哪?”
河清道:“下午二少爷来看小姐,小姐睡着老爷便没让他进来,今日是随着老爷歇在了慎独院。”
她听罢浑身一松,宛如脱力一般,将水杯递给河清摆了摆手让她出去。河清本欲在窗边榻上歇了方便照顾她,看了看她神色也只得低头走出去。
待河清出去她立刻翻身下床,穿着寝衣光脚就去看墙上挂着的黄历,她举着烛火仔细照着,待眼睛发疼才敢确认,此时确实是启泰六年九月一十三日。
正是她十二岁那一年。
她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眼前纷纷杂杂地闪现上一世的情状,都说“死去元知万事空”,但如何能空呢?她身后种种事一件也放不下,偏一件也不能窥明:海晏有没有将睿哥儿托付给萧师兄?孩子生下来没有?是男孩还是女孩?在那样一个吃人的地方,她又不为丈夫所喜,便纵生下来以后又有谁能庇佑他?
她想着不禁泪水长流,疑心这是梦境,掐了自己大腿却又火辣辣的疼。心知这不是梦,乃是上天垂怜竟又让自己回到了十二岁的时候。想罢又不禁疑惑起来,那自己以前经历的十二岁到二十四岁难道是梦吗?她一时迷惘起来,生了庄生梦蝶之叹,因吃了药昏昏沉沉睡去却又睡不踏实,辗转反侧犹如被魇住一般,脑中走马灯似的来回放着她短短的一生。
她第二日是被纷杂焦急的声音吵醒的,勉强睁开眼,只觉头沉眼涩,十分难受。她觉得手被谁拉着,低头去看发现是年方两岁的睿哥儿。
圆圆的眼,肉嘟嘟的腮帮子,活像年画娃娃一样可爱,她看了一眼,不禁又流下泪来。睿哥儿见她哭了连忙扯着嗓子向屏风外喊:“爹爹爹爹!姐姐哭了!”喊了几嗓子便转过头来拿肉嘟嘟的小手给她擦眼泪,他话说得还不十分清楚,焦急关切之意却清楚地透了出来。她又怀念又欣慰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心想着她死的时候,睿哥儿可已经到了可托付之人身边?
屏风外的声音传了过来,是两个中年男子在交谈。
“胡兄,昨日已经快好了,今天竟又反复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云兄不必担心,世侄女是思虑过度才致使病情加重,我再在方子里加上几味安眠的药,不过症结还在于心病,这还需云兄多开解着些。”
云文舒抬眼向屏风看去,屏风山透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她盯着那高瘦的影子,目光怨憎如刀,仿佛要将屏风扎透刺到那人身上去。
她的眼神吓到了睿哥儿,睿哥儿晃了晃她喊道:“姐姐……”
恰这时云旷送了胡太医出去,转过屏风向她走来,她连忙将头缩回了被子里掩去怨恨冰冷的神情。
云旷看着鼓鼓囊囊一团,又好笑又无奈道:“本来马上就好了,这下可还得再吃几天药了。”见她不搭话,又向河清、海晏、春和、景明四个丫鬟道:“你们昨晚谁值的夜是不是叫小姐吹着风了?”
河清连忙低头道:“昨晚是奴婢值的夜,小姐夜半夜醒了一回喝了点热水又睡下了,窗子一直关得好好的,并不曾吹风。只是后半夜听见小姐翻来覆去,似是睡得并不安稳。”
云旷叹了一声,也不知如何劝她,慢慢道:“慧娘忧心些什么呢?给爹爹说说,看爹爹能不能给你解忧。”
云文舒脸埋在被子里,等到被子中的温度将她脸上寒冰融化了之后才敛了怨恨的眼神露出半张脸道:“我昨晚做了梦,梦见爹爹娶了新母亲就不要我和弟弟了,凭着新母亲作践我们,待生下新弟弟之后……我便死了。”
他听她说得不吉利,忙道:“胡说!病中怎么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还不赶紧呸两声!”她只望着他不说话,云旷素知她倔强,这怕果真是她内心的忧虑,摇摇头笑她孩子气:“就为了一个梦吓成这样?你放心,你姐弟俩就是我的命,爹爹怎么可能为了外人不顾你们?还不赶紧呸两声,哪有自己咒自己的?”
云文舒想起前世他和她们姐弟几乎形同陌路,嘴边就不自觉泛起一个冷笑,好在被被角遮住了,她握着睿哥儿的小肉手,暗下决心这辈子一定得护着睿哥儿好好的。她们姐弟俩在云府是什么地位都得靠着眼前的“父亲”,免不了还要笼络住他,于是回忆着自己十一二岁时的情状扮作天真地笑开道:“呸呸,父亲可一定要记得这时的话啊。”
云旷见她呸了两声,也松了口气,道:“不要多思多虑,万事有爹爹呢。我要赶着去上朝了,一会药熬好了趁热喝,喝完再躺一会,发发汗就好了。”又吩咐河清等人:“我走之后把二少爷送到老夫人那里去,不要让他闹着小姐。”又嘱咐睿哥儿:“跟着你祖母乖乖的,不要烦你姐姐,你姐姐生着病呢不好受,知道了吗?”
睿哥儿噘着嘴点点头,拉着云文舒的手叽叽喳喳道:“姐姐你快好起来,我想跟你玩~”
云文舒笑着点点头,云旷见她们兄友弟恭也不禁感到快慰,道:“快好起来,等你好了爹爹带着你们姐弟两个去放风筝。”
听到这一句话云文舒鼻头一酸,却觉得眼中干涩无比,她自嘲地想竟是再不能为他掉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