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奇人录之灵印传说》浅吟风月

40、第三十九回 琴声扬幻影浮现 知音晓铜箫结缘

　　又过了数日，叶楚瑶已然熟习净心诀。每在修习内功前按诀行气，她便觉心火尽消，神识清明，练功自然事半功倍。
　　每日早晨，米昇都找叶楚瑶切磋，在实战中教她搏斗拆招的法门。在一次切磋中，二人相斗甚久，眼见对方出掌甚为凌厉，米昇斜身一闪，就见掌风锐如宝刀利剑，“轰”地一声，将近一丈远的木桩击得粉碎。
　　“净心诀肯定又是不传之秘，不然短短数日，我的功力怎有如此进境？”
　　看着隐冒热气的双掌，叶楚瑶欣喜之余，也深切体会到米昇在她身上投注的心血。
　　“想不到，你的武功进步得这么快。恐怕再过几年，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在叶楚瑶陷入遐想的当口，米昇已经走到一处完整的木桩旁边，食指深入木桩数寸，竟看似毫不费力。接着他就仿似无事发生般，将手指抽出，对目瞪口呆的叶楚瑶说：
　　“阿瑶，你方才那招威力确实不俗。但要给敌人致命一击，还需要做出改变。你要把全身劲力集中，然后看准敌人身上的一点进行攻击，就像这样。”
　　米昇飞身一跃，向叶楚瑶方才出掌的地方掠去。他足尖刚触及到地面，便划过一道精妙的弧线，利落地转过身来，同时五指并拢，疾挥一掌。无形气箭呼啸而过，刹那间砰砰两声响起，沿着出手的方向，一条线上的两个木桩都冒起轻烟。叶楚瑶立刻到遭殃的木桩旁查看，只见它们仍好端端立在那里，唯有正中被彻底击穿，留下约两指宽的洞，而其周边竟没有一点裂纹。
　　两人这一出手，究竟谁更高明，自是显而易见。
　　“方才的一击，我发劲之大小与你相仿。所以，不同之处，就只有这‘一点’。”
　　叶楚瑶点头记下，后又在米昇的指导下，专心练起拳脚功夫来。
　　天色渐晚，叶楚瑶便在屋内苦练内功。一个时辰过去，见叶楚瑶一切安好，米昇就悄然走出房门。
　　早在正午之时，那种别样的感觉就漫了上来。米昇心底的声音越发响亮，似是示意他去后山看看。之前他忙于指点叶楚瑶的武功，无暇他事，直到夜深人静时，他才决定前往。
　　后山正是杜五娘带他去过的地方。那里满是奇人异士，可惜彼时天已入暮，加之自己甚是疲累，终也未能领略他们的风采。然则今日，有如此强烈的预感牵引着他，莫非会有意外之喜？
　　想是这么想，但刚踏足后山时，米昇还是打了一个寒噤。一切的一切，都和上次一样，外面仍旧空无一人。
　　在不算漫长的等待中，米昇扫视四周，最终，一把浅色的木制古琴映入眼帘。米昇只觉那把古琴似是有灵，在他心底发出愈发欢娱的曲调。千百条无形的丝线悄然自乐声中飘飞，将前方的高手牢牢束缚，并拉扯着他，一点点地向古琴靠近。
　　米昇在足下飘忽难定，意识朦胧不清中，以他习武多年的功底稳住下盘；并凭其练琴多年练就的乐感，在古琴的指引下，右手抹挑勾剔来回变换，左手四指交替按弦，一曲从未有人听过的调子就在如此奇境下生出。
　　于弹奏者而言，起初他只觉山风肆虐，举步维艰；抬眼望去，沙石落叶漫天飞舞，将前路尽皆遮蔽。他所能为之事，惟定住身形在先，驱散风沙在后，遥想和煦日光拨开浓云，照亮繁茂花叶，林立山石。天高映飞鸟，水清见游鱼。微风悄然来临，自面颊起，轻轻、缓缓地拂过每一处肌肤，藏着一缕幽香，沁润他的心脾。
　　半晌，铮铮弦响似乎盖过狂风呼啸，米昇竟真的站立如松，浅浅笑意映于玉面。然其所见所闻俱是虚妄，他仍深陷琴之幻境，周遭真切的声景，正悄然被幻境篡改。
　　滴答之声首先钻入清幽心境，由少变多，从疏到密，半晌亦无消减之象。紧跟着瘆人声响的，是愈发浓烈，难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米昇有如进入鲍鱼之肆，又似被铁箍扼住咽喉，勉力支撑片刻，旋即跪倒在地。他感受到琴中幻境正向自己内心最为隐秘的角落演变，故而他开始闭目静思，试图在无尽污浊中保留一方清宁。
　　可他越是这样，身处之境便越是恶劣。除了血腥之气，狰狞的狂笑与幽怨的哭泣亦不绝于耳，又如万千蚁虫，不知从何而来，却都往一处钻去，大肆啃食它们的猎物。终于，米昇猛然睁开双眼，在他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可怖的血丝瞬间蔓延开来。
　　不久前，那片遍布生机的光景，已全然被漫天血光及众多亡灵掩盖。每每过得须臾，前方便有血泉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是从泉眼缓缓浮出血水的死尸。那些死尸缓慢而僵硬地抬起双手，摇晃着身子前进，无一例外都是冲着米昇而来。
　　“我......认得他们的样貌衣着......因为，他们都是......我杀的......”
　　眼见死尸越来越多、渐行渐近，米昇依然站在原处，在仔细查看每位亡灵的同时，沉陷入过往的回忆。
　　“这些人，有雨铃庄的弟子，有马守岁的族人，有突厥的武士，还有的人身份不明......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罪不至死......”
　　走在最前面的死尸就快碰到米昇的衣角，可米昇非但一动不动，目光反而更为黯淡。面对百余亡魂，听闻凄厉呼号，身处漫天血海，哪怕个性再是勇壮，心胸再是坦荡，也绝难驱散那透入骨髓的阴森诡气，全无惊惧地随心前行。
　　更何况，他问心有愧。
　　“他们若想报仇，就过来吧......我，就在这里。”
　　三寸，一寸，半寸......
　　死尸那灰白的指尖，离米昇的肩膀只有半寸！一旦触及，后果恐怕难以想象。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狭长的裂缝撕开血红的，平和清正的箫声紧随其后，以凄厉呼号为敌手，竟尔斗起法来。
　　“阿瑶？！”
　　米昇总算度过一劫，神识也瞬间回复清明。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能留在这里！”
　　明光从裂缝穿过，直照得死尸不住后退；箫声越发高亢，逐渐压过呼啸阴风。有了两股神秘力量的加持，米昇解开无形的枷锁，将右手抬高，片刻停滞后，便向前疾挥。七弦齐鸣，似水清透，亦锋锐如刀。顷刻间，血色幻境便被金石般的琴音彻底击碎，映入米昇眼帘的，是东方隐现的鱼肚白，和满面桃花飞身而下的少女。
　　一阵暗合节律的掌声自米昇身侧响起，一下强，两下弱。米昇和叶楚瑶一齐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略显清瘦的鹤发老者踱步而至。乍一看，他衣饰浅白若雪，神情平和纯净，全无老态龙钟之钝拙；近观之，自上而下，他无不与琴之九徳相契合，古韵流芳，沉静清透，竟似不染凡尘，飘然若仙。
　　“他.....这位前辈，不会是从古琴中走出来的吧？”
　　叶楚瑶瞪大了眼睛，些许颤抖的声音陡然拔高，手中的竹箫也浑不受力，径直掉了下去。米昇的双色瞳仁起初也急剧收缩，直至听到清脆的坠地声，才有所反应，将竹箫默默捡起，握在手中端详一番。
　　“自然不是。芸芸众生，皆逃不过生死轮回，鬼神之说，终是飘渺难及。但我能确定的是，这位前辈音律造诣堪称一绝，且对我们并无恶意。”米昇说罢，便深鞠一躬，言语中满怀郑重的敬意：
　　“晚辈米昇见过前辈。深夜叨扰，多有冒犯，还望前辈海涵。”
　　叶楚瑶也紧随其后，向老者施礼。
　　鹤发老者托住米昇和叶楚瑶的手腕，将二人轻轻扶起，朗声笑道：
　　“二位贤侄才德兼备。此番相逢，老夫亦感荣幸，所以不必拘礼。”
　　话音刚落，老者便自米昇处感受到一丝锐意，他面不改色，依旧笑吟吟地问道：
　　“米贤侄，你既能与‘溯梦’产生共鸣，又得以全身而退，绝非泛泛之辈。你有何想法，尽可直言。”
　　“琴中幻境并不完整。”米昇沉声相应。答毕，他细细凝视着古琴“溯梦”，以修长的双手自琴弦正中起，逐渐向两侧散开，轻柔地抚过每一处角落，再度开口道：“观其形制，应是伏羲琴。琴有数处断纹，大小形状俱不相同，想必由来已久。但最特殊的，还是琴面上的点点红斑，不像浑然天成，更似被喷射上去的。故而，此琴必不寻常，极可能附着着一股神秘力量。都道是琴曲中正清和，可映照人心，我弹奏此琴时，便被心中所想而牵绊，以至于陷入幻境。”
　　说到这里，米昇转而望向叶楚瑶，似乎要了解她的看法。叶楚瑶已然失去幻境初破时的欣喜，隐隐流露出不浓不淡的怅然，于是她缓缓道来：“我本来在房内练功，突然听闻异动。我睁开眼睛，看到那把......”
　　她刚想把“刀”说出口，就想到米昇之前告诫她的话。
　　“这里似乎不欢迎江湖中人。刀光剑影之事，不足为外人道。”
　　随即话锋一转，继续回忆道：“米大哥的物事在颤抖。我不知是何缘由，也没办法让它止息，只好出去找他。一出门，我就听到了一阵高亢又凌乱的琴音。我感觉那是米大哥弹的，又深知他的水平绝不止于此，多是有变，于是我循声而至。一来到这里，我就看到米大哥以此琴奏乐，但他面色苍白，汗流浃背，周身不时颤抖，情状不妙。我不敢直接唤醒，便想出以音破音之法，迎着他弹奏的曲调吹起竹箫。我刚送出第一口气，就感受到阵阵阴寒。我继续吹下去，孤寂无助之感便愈发强烈，米大哥内心深处的苦楚，我想我感受到了一二。为了助他，我便竭尽全力，将箫声越拔越高，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内心的烦恶竟在瞬息间消失不见，我便知道，他成功了。”
　　“那你可知道，为何我会说，琴中幻境并不完整？”米昇似乎很想让叶楚瑶说出答案，故而在她不再言语后，便立刻发问。
　　“我又没有身临其境，怎么知道嘛？”叶楚瑶几乎脱口而出，然而她看到米昇直视她的目光，也不想让他失望，她稍一思索，便恍然大悟道：“如果幻境完全重现了你不堪回首的过往，那你的神色只怕会更难看，处境只怕会更凶险。那时候的你，至少我认为，始终没有放弃努力，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境地。更何况，不完整的幻境我应付起来已如此吃力，若是遇到完整的幻境，我应该只能......束手无策了。”
　　米昇拿起生出数道裂纹的竹箫，点了点头，唇角竟浮出浅淡笑意，他面向老者，抱拳相问：
　　“不知我们的回答，前辈是否认可？另外，关于此琴的由来，也恳请前辈赐教。”
　　老者听罢，竟哈哈大笑起来。他并没有直接回答米昇的第一个问题，而是如此应道：
　　“此琴的由来，或许要追溯到远古时期。相传伏羲大神乃音律之祖，尝制乐器，作乐曲。一日深夜，他在山中弹琴奏乐，竟引来百鸟相随，不多时杜鹃发出哀鸣，鲜血落在琴面之上。后世偶有古琴，琴面有点点红斑，便有人相信，那是伏羲大神的馈赠。”
　　就在此时，他向身旁的小童使了个颜色，并竖起两根手指。小童面色微变，但依然听从主人指令，悄然回房。见小童会意，他似乎笑得更加开怀：“此琴亦是如此，它是我在二十岁生辰时，一位无名琴匠赠与我的贺礼。他曾言这是以极品木料，加百折秘法，以半生光景完成的佳作，他希望以此琴印证我们的忘年交情，我自是倍加珍视，保留至今。”
　　说罢，老者自然而然拿过琴匣，将其打开，取出琴囊。他先将溯梦装入琴囊，再将琴囊置于硬木制的琴匣之中。待放置妥当，老者便端起琴匣，将其推给米昇。
　　“米贤侄，数十年来，你是唯一一位进入琴之幻境的人，想必与此琴有缘。既如此，从今以后你便是溯梦的主人，还望贤侄勿要推辞。”
　　“多谢前辈，可此琴对前辈而言甚为重要，晚辈不愿搅了前辈和友人的情谊。”
　　米昇看上去波澜不惊，叶楚瑶却已经双手捂口，满面的不可置信。
　　老者就这样端着琴匣，目光和身姿一样□□。他虽没有再说一个字，可对米昇而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终于，米昇决定顺势而为，他双手接过琴匣，向老者深深鞠了一躬。
　　“叶贤侄，你一颗赤字之心，老夫看得真切。既然你的竹箫因此琴而损毁，老夫也应送你一件礼物，以作补偿。”
　　米昇尚未完全起身，老者又拿起一个狭长的木盒，送到叶楚瑶面前。
　　得知老者要送自己东西，叶楚瑶更是惊上加惊，不由得退后一步，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她确定的是，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看到的，则是米昇微有上扬的嘴角。
　　“前辈要送的，难道也是箫？”
　　“正是。此箫以铜为主心，辅以精铁，故名唤‘同心’。其材质坚固，音色清亮，于你而言，再合适不过。”
　　叶楚瑶见米昇颔首，也接过木盒，并向老者道谢。
　　“老夫知道，你们胸怀大志，不会在此长留。但相遇即是缘，望二位珍重。”
　　老者的尾音有些许颤抖，眼角也隐有水光波动，这些细节在数年过后，叶楚瑶的梦中，又再次出现。想起米昇的推测，叶楚瑶只觉得一阵酸楚，于是在梦醒过后，她的枕边也留下了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