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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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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瀑,电闪雷鸣,小院里灯火昏暗,屋里只有一只落了几层灰尘的旧灯泡发出昏黄的光,这昏黄的灯光照在一个人的脊背上,地上便映出一只孤独的影子来。
偶尔闪电划过天空,遮天的森森树影便清晰可见,西边破败的小院,院门腐朽破旧,风一吹就吱呀地响。雷声轰隆隆地响,两处小院紧紧相依,风雨交加的夜晚却静谧的可怕。
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嚼完了面包便拿着罐啤酒慢慢喝着,撑腮看着院子里的悬铃木,看着从天而降的雨幕,从天色微暗到夜幕漆黑,撑着腮的手从左手换到右手,这么长的时间,也就只换了这么一个姿势。
很少有年轻人这样,有年轻有力的心跳,还有一双沉寂的不像话的眼睛。
一如多年以前,他可以拿着画笔一遍遍的画着院子里的悬铃木,枝枝叶叶,不知疲倦,现在他拿不起画笔,只用眼睛一遍遍的描摹,直至可以将这棵树在脑海里勾勒的一丝不差,连树叶随风旋转的方向都活灵活现。
为什么喜欢这棵悬铃木,他也答不上来,如果也非要找个理由,也许就是,它一直在那里,从记忆之前到记忆之后,转个身就可以找得到。
房子已老旧,房角还有残留的蜘蛛网,东边的墙裂了两道缝,歪掉的院墙勉强用几根粗木头支撑着,倾斜的角度一眼望去触目惊心,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
所有的东西都在变旧,让人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流逝,唯一让人欣喜的,大概只有东边的悬铃木越发高大,西边墙根的那棵梨树每年结的梨子越发的多,味道却都涩的很。
门旁的那方石凳,经年的风吹日晒有些变了颜色,中间还出现了一个小坑,“嗒”的一声,一滴水落在那个小坑里,溅出一朵水花来。
他有些出神。
原来时间已过去了这么久,久到石凳都被房檐滴下的水砸出一个深深的坑来。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十一年
还有多少个十一年?到他死去的时候。
水花四溅,只盛开了一瞬间便落在地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抬头看了看,老房子像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变成一片残砖瓦砾。抬手灌下半灌啤酒,沁心的凉。
这个世界那么大,也只有这一处小小的地方,可以容纳全部的回忆,也只有这个时候,可以放下全部,惦念一些原本不该惦念的事情。
院子里地势有些低,很快便积了水,墙边的那棵梨树整个树根被淹进了水洼里,被雨打落的梨叶飘在上面,落了一层,看着心疼,披上雨衣,拿起铁锹,冲进大雨里,去疏通院外的排水沟。
长了十几年的梨树可不能有任何事。
冷雨砸在脸上,有一种厚重的冰冷感,寒气顺着衣领直往衣服里蹿。刚出院门,一个闪电照亮了整个夜空,夜空下的树影张牙舞爪,整个黑夜在那一瞬如同白昼一样光亮。
忽然他眼神一缩,在闪电一闪即逝的那刻,眼角猝不及防看到了一个黑影!
手心里攥着的铁锹一紧,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
那人没有发现他,下一刻顾自走进了旁边的院门。
大雨如幕,电闪雷鸣,雨夜吞噬了所有的黑暗,一切都变的悄无声息,他仰头抵着门板,额前碎发上的雨滴顺着眼角悄悄滑落脸庞,层叠的雨声淹没了他些微混乱的呼吸,白色闪电下那张苍白的脸与僵硬的眼珠十分骇人。
仿佛又看见手臂那样粗的棍子朝着他的头狠狠抡下来,伴着呼啸而来的凄厉风声,上面锈黄的钉子一清二楚,甚至还有点血迹,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生了锈的脑袋看不太懂这命运,无处可逃,也不知道下一刻就必死无疑。
他没有死,记忆戛然而止。
他没有死,好端端的活了这些年,但觉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院子里那棵梨树,被雨打的很凄惨。
僵硬的眼珠终于动了动,冰冷的身体也终于有了一丝热气,眸子里旋转着风雨雷电与夏日冬雪,却终归冷寂。
他身子抵着门板,静静不动。大雨依旧,“咔嚓”一声暴虐的雷鸣,响彻耳际,雷声带着无边的怒意,似乎整个夜空都被劈裂,让人心惊胆战。
这些是非,他从来不愿意沾惹,因为一旦沾惹上,会被拖进无边的黑暗,这黑暗像一个蜘蛛洞,里头织了密密的网,将人手脚困住,难以逃脱。
而他,不愿意将时光这样浪费在这些是非上。
他静静听着门外的动静,透过门缝看去,十几条黑瘆瘆的影子从阴森的黑暗里奔了出来,脚步声淹没在大雨中。
狂风忽然肆虐,隔壁院子吱吱呀呀的一扇门板被风吹的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终于停止了经年的折腾。
没有丝毫停息,那十几条影子悄无声息地朝着那个荒凉的小院潜去,无声无息摸进了院子。
没一会儿忽地“嘭”一声响,铁棍狠狠砸在了门上,剩下的那扇木门本来就十分破烂不堪,此时嘭地一声倾颓倒地。
一个男人率先走出院门。
若不细看,他只是一个干瘦的老头,略宽大的雨衣挂在身上,毫无威慑力,“继续找!”他说,粗哑的喉咙发出如砂砾的声音,却没人敢质疑,十几个人立即散开去,他忽然猛地转过头来,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双黑渗渗的招子透出阴森的寒光,看着站在另一个院门前的年轻男人。
两个院门隔了十几米,不十分远也不十分近,一个闪电亮了夜空,也照亮了两个人的面孔,差别十分分明,一副年轻的无可挑剔,满面朝气,一副已沟壑纵横,满面疮痍。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他手里还攥着铁锹,寂寂的瞳孔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那人忽地扯开嘴角,露出一副发黄的牙齿,眼下的皮肤堆起来,皱纹越发明显,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残忍的魔鬼突然冲着你笑起来一样令人寒毛炸起,那魔鬼冲着他提了提手里的铁棍,拉上雨衣的帽子,弯腰冲进了漫漫黑夜里。
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方才喝的酒此时才有些回暖。精神集中之后忽然松下来,有些散漫,不过他始终记得要去墙边疏通排水沟。
大雨如注,小路被雨水浸泡的透透的,一踩一个深深的脚印,墙角拐弯处有一棵小合欢,不知什么时候长起来的,开的红色绒花如今被雨打落了一地,零落成泥,灯光一照,显得分外可怜。
他停在了合欢树前,手电照到树下,一尺见方的光圈里,有一排新鲜的脚印。
墙角后有一个草堆,是个隐秘的藏身之处。
他眉头微微皱起,忽然想起以前时常听一个人教导,口中常念叨着一句佛理禅语,“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即所谓的放下,就是去除你的分别心、是非心、得失心、执著心。
他听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得其真谛。不过懂不懂又如何,这世间百年,总要选择一种活法,也许,他的所谓的“放下”,是应该“拿起”。
譬如这根利器,他低头瞧了瞧手里的铁锹,不算趁手,却足够了。
他往前跨两大步,手电照在草堆之后,那里有一团黑影,那团黑影动了动,显然也已经发现他,猛然起身就要逃跑。
不容他多想,扔掉手电,上前两步双手举起铁锹,猛然朝黑影拍去,狠狠拍在了那人的背上,这一下用了全力,夹杂着十年来莫名所以的郁气,平静又十分的凶狠,几个动作只发生在呼吸之间,那人刚站起身便又狠狠砸在了泥水里,半晌没有声息。
也许是昏过去了,挨了这么重的一下,却没有发出一丝吃痛的呼喊,只身体砸在泥水地里,“嘭”的一声。
他捡起手电,泥水糊住了镜面,射出十分模糊的光,照在那人身上,那人缓过劲来,扭过头来瞧他,帽沿遮住了大半边脸,露出的半边脸也是满脸的泥水,看不清模样,许是那一下打的太狠了些,他在泥水里拼命挣扎,却始终起不了身,折腾的满身的泥水,看着十分的凄惨。
他静静的瞧着,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似是看着不相干的东西,好像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要在他手底下求生求死,因为他在看院子里悬铃树叶时,表情都要比此刻生动。
那人挣扎了半天也没能起身,自知逃不过,终于放弃,开口道:“求你。”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这本是十分平常的两个字,这二十几年来听过的次数不少,却很少在意过,因为若是放在心上了,他就可能不会安然地站在这里了。是以,去除了心头的郁气之后,他本打算就走的,那段恩怨本是牵扯不到他,他自然也不想牵扯其中,避的远远的才好。这人伤成这样,是绝对逃不了那些人地毯式的搜索的,他走的毫无后顾之忧。
他这样想着,自然而然地转身离去,然而,才转到一半,便硬生生的停下了。
求你。
在这么个风雨交加的夜,他听到这么稀松平常的两个字,忘记了呼吸。
他回头盯着地上的人,眼神如箭一样犀利。
“求你。”声音再次响起,如一个天外陨石猛地砸在他平静了许久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
“求你…”
声音微弱的仿佛下一刻就被雨声淹没,却像撞钟的撞木,一下下撞击着他渐渐不堪重负的心脏,将他的脑袋搅成一片浆糊,他开始头痛,像有利爪来回撕扯着他的脑袋,好些年没有这么痛过了,出现了坐过山车一样不真实感。
也许不是真的,应该不是真的,居然这样欺骗他,他想露出讽刺的笑,可是刚出声就察觉出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闪电雷声肆虐,他定定看着那个倒在污泥里的身影,手握成拳头,呼吸逐渐平静下来,他想上前去查看,却还未迈出脚步,便听见身后一阵纷乱的声音以及咒骂的声音渐渐接近,他扭头看去,只见几把手电的光束在空中乱晃,黑夜的浓黑被光束打乱,晃的人心烦意乱。
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电关掉,扔到一旁,四周顿时漆黑一片。
那人拼命在泥地里向前爬着,满身的泥水,狼狈不堪,“求你,放了我。”
终于,他手里的铁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老六,这边没有”
“这个畜生!”
长久的寻找终于失去了耐心,狠毒的叫骂声穿过重重雨幕传来,越来越近。
他上前一步,朝她伸出手,想将她搀扶起来,指尖雨水滴滴而下,似是穿过十数年蒙尘的时光,下一秒就触手可及,然而,他知道,已然来不及,猛然收回手,转身跑出去,又回头定定看了一眼才匆忙离开。
夜幕中一个黑影朝着墓园匆匆跑去。
那群人不疑有他,提着棍子纷纷叫骂着朝墓园追去。
转眼都不见了踪影。
笔直的剑松直指天空,墓园里的黑色大理石墓碑闪着冰冷的光,无声地看着一切。
……
良久,他重新回到那个地方,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裳,寒意钻入骨头缝里,眸子里带着一点光。
地上只有一片混乱的痕迹,已不见了那个狼狈的身影。
他开始在雨夜里寻找。
不敢放过一个角落。
前方是一片浓黑的化不开的夜色,偶尔闪电划过夜空,只有重重的树影,一重又一重。
哪里也寻不到。
似一场梦。
梦要醒了。
他又重新站在那片混乱不堪的痕迹前,雨帽脱落,豆大的雨砸在头上顺着脸颊淌下,流成小溪再流进雨衣里,刺骨的凉。
铁锹静静地躺在远处,他久久未动,脸上木然,只冰凉的手轻轻地颤抖。
“求你……”
“求你……”
他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屋顶到天明,脑海里凌乱的画面循环往复。
那时他抽身离去,以为天翻地覆都与他毫无干系,走的干净利落,可是他忘了,或者他从来都下意识地逃避去想,十一年了,为何他会如此清楚地记得这个期限,他年年日日用来结绳记事的 ‘绳’,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