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与酒色》九缪

2、第 2 章

　　暴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几缕阳光正好洒在红衣少女身上，更显少女皮肤白皙无暇。猎狼之时，她神情肃穆，杀意凛冽；不笑的时候，圆溜溜的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眺，看起来纯真之极；而此时笑眯眯的模样，还真带着几分邪气，妖气十足。

　　凌泠脱口而出：“小僧之前虽不曾见过妖怪，但只怕世上最美的妖怪也不及您分毫。”

　　这句话极大地取悦了少女，她笑得更开心了，单手扶着自己的脸，言道：“没错，我是最美的。”

　　不知是不是冰天雪地里冻得，凌泠满脸涨红。明明身上冷的很，面上却发烫。他悄悄地打量少女，细看之下，竟十分诧异。要知道，凌泠从小生长的地方叫姜城。

　　姜城是什么地方？

　　赫赫京都千百年，钟灵毓秀萃龙渊。

　　诗中所描，便是姜城。

　　千百年来，任凭世事如何变化，朝代如何更迭，姜城无一例外被选定为天子的居处。那里是权利的集中地。想在姜城里存活下去，仅依靠金银是远远不够的，更多的还要数手中到底握着多少权利。每年，从各地运来的源源不断的贡品永无停歇地供养着这座城池。

　　对天下人来说，姜城人就是上等人，是天之骄子。即使是他们使腻了的东西，扔到别处，也照样有人争得头破血流。凡是显露出来的，都要讲究排场。首饰珠宝、簪花华服这类更是各家夫人千金争相斗艳的制胜法宝，就连男子的衣饰佩戴同样极为考究。

　　但是，天下五十二座城池，唯有一座姜城。

　　凌泠原先并无实感，但愈往北行，这种强烈的贫富落差便愈明显。不要说追求排场，只单单活下来便已极为艰难。就如眼前此地，大大小小种类繁多的树木，其树皮皆被扒的一干二净。

　　“……树皮是拿来吃的……”有人曾如此告诉凌泠，那人是朝中重臣，随天子来寺祈福时说与他的。

　　“……闹饥荒时，有麸糠充饥已是上佳，树皮、泥土都可以吃……”

　　“……你知道麸糠么？就是用来喂牲畜的……”

　　“……人有人的死法。世上有的被饿死、有的被冻死、有的被烧死，有的被活埋，甚至有的身首异处，而这些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死法’了。你还太年幼……”

　　凌泠并不相信。白菜可以吃，萝卜可以吃，树皮怎么能吃呢？

　　然而在随师父途经莲镇，亲眼看见老妪将树叶树皮喂给自家孙儿的时候，他不得不信了。姜城外果然如三师弟所言：荒凉、寒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城外就是这样凝重窒息，令人绝望至极。

　　但是眼前的少女不一样。

　　少女通身的打扮皆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她内着白衣，外披一袭斗篷火红似血，帽檐上绣着一圈毛茸茸绒毛，头戴珠钗，脚踩黑靴，一副贵族千金的做派，几乎可与姜城内千金姑娘相较媲美，甚至还要精致几分。

　　有雪花落在凌泠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然后他听到少女问：“你是不是很冷？”还没等他回答，手被少女握住。少女继续说到，“你一定很冷，手冰凉。看看，脸和耳朵也都冻得通红。”

　　她脱掉斗篷，罩住小和尚，自腰间取下水壶，递给凌泠：“大口喝，喝完身上就暖和了。”

　　凌泠本意拒绝，但少女的语气太过强势，拒绝的话怎么也出不了口，只得接过水壶。

　　“多谢。”拔下壶嘴，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凌泠瞅了眼少女，少女嘴角轻轻上勾，笑容有些微妙。

　　凌泠不做他想，一口饮下。

　　初入口，味稍甜，紧接着一阵辛辣自喉咙呛至鼻腔。

　　凌泠剧烈地咳嗽起来：“敢问侠女……咳咳……这是什么水，小僧不曾饮过，咳……”

　　少女朗声大笑，凌泠的窘状让她笑得前仰后合。

　　“这是酒啊，还是难得一见的好酒，我可是千辛万苦才从我阿爹那弄来的。我家的酒窖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世人常道‘食色，性也’，但依我阿爹看，五谷杂粮终不如美酒来得酣畅淋漓。”少女帮凌泠紧了紧衣领，粲然一笑“适才你问了我的名字，是吧。我姓季，名酒色，季酒色，好听吧。”

　　这是酒啊——是酒啊——酒啊——

　　季酒色——酒色——酒——色——

　　少女甜美的声音似从远方飘来，凌泠咳得更厉害了。少女手握空拳，轻轻敲在小和尚的背部，十分体贴。凌泠逐渐感到呼吸平缓，胸腔很快得到了舒解。

　　少女笑眯眯地询问：“我很善良吧，对你是不是很好？”

　　凌泠点头：“当然。”

　　“是不是看我不像妖怪，更似仙子一般？”

　　凌泠脸红：“嗯。”

　　徒然少女眼睛一眯，笑容一敛，就像是卸下了伪装的妖怪露出隐藏已久的爪牙一样，她不客气地一把抢过凌泠的包裹。“既然要报恩，就留下你的值钱物吧。”

　　包裹里只有袈裟和书，都是师傅的。少女把袈裟展开，钻石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少女摸上钻石：“这是什么？真漂亮，不像是寻常衣服。”

　　凌泠有问必答：“这是我师傅的袈裟，是佛教僧众所穿着的法衣，以其色不正，故有此名。”

　　少女把袈裟披在身上，她虽然比凌泠高些，但毕竟是小孩子身高，袈裟的一大半摊在雪地上。

　　少女左瞧右瞧，很满意：“现在是我的了。”

　　凌泠眉头微皱，思索片刻，言道：“不妥。”

　　果然！

　　少女心中暗道，她悄悄摸到腰间藏着的匕首，只要这小和尚妄想动手夺回袈裟，她便一刀挥去，割掉他的爪子。

　　然而小和尚并未如她所想的来夺回袈裟，只见他把手伸进脖领儿，从脖子取下一条银色链，链上最令人瞩目的便是椭圆形蓝宝石，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摄人心魂。蓝宝石周围镶嵌着数颗白钻，在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七彩光芒。任谁懂行与否，皆可看出其价值之连城。

　　“袈裟终究不太合适，不过你既然喜欢，正好师傅此刻不在，我便做主送给你。”接着，凌泠把项链递了出去，笑道：“这个也送给你，这种东西还是比较适合女孩子。”

　　酒色瞪大了眼睛，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她掰着手指算，打家劫舍这行当，满打满算她也干了快两年了。这可怨不得她，谁让自家阿爹非让自己出来寻摸好东西孝敬他。除了硬抢，她能有什么招？

　　这些被劫的人要么选择武力相抗，最后被她杀了个片甲不留；要么破财免灾，选择息事宁人；最讨厌讲大道理的穷苦书生，满口‘之乎者也’，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看似高谈论阔、悲叹世风日下，实则像极了待宰前的母鸡，只会‘咯咯’的叫。还敢摆高姿态训斥她，最后还不是被她揍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

　　不过，这把好东西双手奉上的却是生平仅见。瞧瞧人家出家人，境界就是不一般。

　　酒色不客气地接过项链，戴在脖子上。她定定地看着小和尚，正式决定记住他的长相。

　　小和尚白白嫩嫩的模样，眉眼精致，鼻梁挺直。虽稚气未脱，还披着自己的红色斗篷，看着颇为滑稽。但他坦坦然地站在一片茫茫白雪里，像与天、与地、与白雪、与枯林融为一体，好似一幅美画，还真让人感受到几分出家人的不俗与出尘气息。明亮的一双大眼睛里，好似藏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又好似藏着一汪清潭，仿佛真能勾走别人的三分魂魄。酒色在小和尚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若隐若现的身影，她愣了愣神。

　　酒色回神，一撩头发，坏心眼儿地言道：“真遗憾！原本想先抢了你的东西，再把你蒸了，拆分入腹的。”

　　凌泠震惊，哆嗦：“小僧、小僧不好吃的。”

　　看到小和尚被吓到的样子，酒色开心极了，她转身，边走边说，“你不是要去青陀寺么，跟我走吧，我带你去。”

　　凌泠快步跟上。

　　两人的路途并不无聊，因为少女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想法天马行空。

　　酒色好奇：“你叫什么来着，灵灵？显灵的灵？灵验的灵？”

　　凌泠纠正：“这两个应是一个‘灵’。”

　　“你还是个出家人……”酒色显然没听进去，她灵光一闪，“啊，是不是往后，无论我有什么烦心事，只要拜拜你，就能显灵了？”

　　“名字是师傅起的。”凌泠解释：“泠，清凉也。‘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我在去年更新的《典籍·五言篇》中读到过，”酒色接到，诡异地看了凌泠一眼，“出家人不是该四大皆空么，你这师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心里还想着别人，看来六根未净啊，这样也算高僧么？”

　　凌泠微微一笑，没有言语。他面上无异，心中诧异。

　　这首诗源自醉吟先生的《山泉煎茶有怀》。舀清泉，煎碧茶，端一碗好茶，有怀爱茶之人。此诗是醉吟先生寄情于妻兄的，经先生首肯，在去年的《典籍·五言篇》上公布于世。好诗传千里，凌泠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酒色说她是在《典籍》里读到的。

　　《典籍》是由姜城钦定的五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共同创立的。其内容包罗万象、琳琅满目，包括诗词、歌赋、画作、乐曲、天文、地理、博物常识、甚至江湖游记，内容应有尽有；兼其制作精美，处处考究，极具收藏价值。

　　不过，由于印刷术的局限，《典籍》只能每三月发行一刊，每刊印刷只得几十本。其中一本奉到御前，两本转奉宫中。余下的，自然先是被各家高官显贵收获囊中。每每发刊，买到的自是春风得意；买不到的只能唉声叹气、捶足顿胸。真可谓是千金难求。

　　所以凌泠才诧异，此处距姜城地偏路远，酒色是如何得到的？

　　疑惑在心中转瞬即逝，凌泠并未深究。“师傅之事，我并不十分清楚。”

　　酒色很心仪袈裟上的钻石，她开口道：“说到高僧，你今天是我遇到的第二个僧人了。”

　　前面便是山口，凌泠已经看到上山的路，“师傅先行于我，侠女遇到的应当是他，想必师傅现下已到了寺里。”

　　“想必没有。”酒色停下脚步，一脸纯真无邪，说出的话却极恐怖，“现下你师傅性命垂危，恐怕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