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与酒色》九缪

1、第 1 章

　　据记载，姜城乃一座销金窟，歌舞升平、余音袅袅。然，城外是一座贫民窟，残垣绝壁、饿殍遍野。

　　“仅仅一墙之隔啊。”凌泠心里感叹着。

　　“凌泠——”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来了，师傅。”凌泠缓过神，快步跟上。

　　在姜城这个地方，出则易，入极难。而彼时，凌泠正随着师傅缓缓通过姜城的城门。城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也将这满世繁华锁在城里。

　　这是凌泠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出城，估计也是最后一次。几日前，师傅来到他的禅房，问他可愿随师父一同离开。凌泠呆愣愣地仰望师傅，再一次在心中感概：师傅的个子可真高啊。

　　“凌泠，你可愿随为师一同离开？”

　　凌泠双手合十，道：“徒儿这便去收拾行囊。”

　　“好。”言罢，师傅转身离去。凌泠这才发觉，庭院里挤满了人，寺里众多弟子甚至方丈都在。

　　“你这小呆瓜，怎地就答应了，也不问问师傅要把你带去哪儿？”说话人是凌泠的三师弟。

　　说来有些啼笑皆非。凌泠今年仅七岁，年龄虽小，辈分却极高，有两个较自己年长十余岁的师弟。

　　佛门排资论辈，不论年龄，只讲先后。所以，年纪最小的凌泠是寺里名副其实的大师兄。然而，试想一下，喊一个奶娃娃“大师兄”，心高气傲的少年郎们是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加之，凌泠性情乖巧木讷，久而久之便有了这调侃般的绰号。

　　凌泠望着同样高出自己许多的师弟，退后一步，言道：“母亲临终有言，要我听师傅的听话。”

　　三师弟深吸一口气，语气颇为严肃：“凌泠，为兄是为了你好。师傅要去的地方以你的本事去不得啊。且不说这一路的风餐露宿，也不提那青陀寺年久失修、无人打理，只说那姜城外是你料想不到的龙潭虎穴。那就是一个吃人的世界。依照师傅的性子，断不会护你无恙。你信哥哥的，不要去，不能去。走，跟我去回绝师傅……”

　　凌泠低下头，抿了抿唇，道：“娘说：‘要听话’。”

　　姜城城外，师傅走在前面，红色袈裟也随之摆动。阳光照耀在袈裟的宝石上，一闪又一闪；映在眼里，一晃又一晃；又仿佛折射在凌泠的心田上，一暖又一暖。

　　凌泠的师傅可是个传奇人物。其法号虚镜，原是王族中人。精诗词歌赋、善舞剑骑射。年十七随其父赴战场，年十九立军功。其人行军用兵善使谋略，又兼胆气非凡，是以用最小之伤亡，获最大之捷。

　　短短数年，军权在握。

　　然，在其年二十有三之际，又出惊人之举。朝堂之上毅然辞去元帅之位，旋即交出兵符，转战江湖。

　　清俊少年，以一叶扁舟浪四海天涯，持一柄长剑交八方之友、斩江湖之恶。倚江而靠，轻斟浊酒、谈笑风云，好不恣意快活……那时，姜城百姓每日的饭后茶余都少不了彼时的虚镜大师

　　众人皆道：“我们的好将军就是该如此潇洒！”

　　传奇之所谓传奇，所行之事皆异于常人。

　　直其年二十有八，其正式退隐江湖，决定遁入空门，远离尘嚣，潜心修行佛法。至此，姜城中的云陀寺多了一位‘虚镜大师’。

　　如今的虚镜大师已三十有五，座下弟子众多，但如今唯有年龄最小的大弟子凌泠愿意随他出城去。凌泠两岁入佛门，至今已有数年，不知是虚镜忘了还是怎么着，并没有给凌泠取过法号，寺中也无人提及，所以凌泠还是叫凌泠。

　　“师傅。”凌泠道，“我们此行需走多久？”

　　虚无闻言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弟子，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凌泠，依你看，出家人也好、凡人也罢，最不能沾染的两样是什么？”师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凌泠茫然摇头。

　　“一是酒，二是色。”

　　***

　　“残垣绝壁”、“饿殍遍野”、“饥寒交迫”这类词语，对于出城前的凌泠来说，不过书上的几个词眼。匆匆略读，也只不过在脑海里留下‘城外荒凉’的印象。如今亲眼目睹城外惨状，凌泠只能在心里不断地重复“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姜城乃天下中心，四季气候宜人，其中夏日尤为漫长。只是愈往北走，四季愈鲜明。

　　时值十一月初，北方已正式进入冬季。凌泠紧随着师傅，已经赶了半年的路。

　　凌泠的行李只有一个大包裹。出城的时候，包裹里有衣物、干粮、水壶、药物、散碎银子还有若干本书籍，一应俱全。但是能够抵寒的大衣却寥寥几件。

　　至今为止，他们一路共经过五座城池：萧城、炎城、武城、莲镇、稻村。

　　从稻村出来的时候，大包裹已然成为了小包裹，只包裹着自家师傅的袈裟。

　　按道理，虚镜大师武学奇才，寻遍天下，对手难逢，怎堪受他人胁迫？！

　　他们当然没有受到胁迫。每入一城，虚镜大师便有一言。

　　传萧城人爱财，遂大师有言：“泠儿，留下银子。”于是包裹里没了银子。

　　传炎城人缺水，遂大师有言：“泠儿，留下水壶。”于是包裹里少了水壶。

　　传武城人少药，遂大师有言：“泠儿，把药留下。”于是包裹里的瓶瓶罐罐也都送了人。

　　传莲镇人骨瘦如柴，遂大师有言：“泠儿，干粮。”于是凌泠没了晚饭。

　　传稻村人衣不蔽体，虚镜彷佛有些无奈，道：“泠儿，包里的衣物就留给村中孩童吧。”于是包裹里只剩了袈裟和几本古籍。

　　“师傅。”凌泠开口道，怀里紧抱包裹，顿了顿，犹犹豫豫地开口，“您……不会也要把我给送出去吧？”

　　听着弟子奶声奶气的话语，虚镜微微一笑：“不进村了，我们穿丛林而过吧。”

　　凌泠大声答道：“是，师傅。”

　　师徒二人绕村而过，徒步穿过森林。冬季临近，树叶纷纷飘落，只余树干和树枝光光秃秃、荒荒凉凉地耸立在原地。凌泠心道，自己只盼‘郁郁葱葱、琼林玉树’之势，却忘了草木生灵皆有‘枯枝败叶、落叶萧萧’之时。凌泠双手合十，心中轻叹：“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雪似鹅毛，断断续续下了七天七夜。凌泠的师傅也同样消失了七天七夜。

　　那日清晨，阳光洒进树洞里。凌泠自梦中醒来，师傅的宝石袈裟还裹在身上，却到处也寻不见师傅的踪影。大雪簌簌落下，渐渐将枯林染成一片白色。凌泠蹲下身，地面上已有积雪，依稀可辨成年男子的脚印。天气寒冷，他裹紧身上的袈裟，踏上了向北的路。

　　凌泠是个认死理的人。

　　师傅消失后，凌泠是一直跟着雪中脚印走的，但没走都远，原本依稀可辨的脚印又被新的落雪覆盖。树林中分叉口极多，他便挑着最宽的路，一路向北。就这样走了七日。包裹里的干粮、水壶和衣物全都送出去了，只剩一件袈裟。虽价值连城，可惜既不能食用，也不太保暖，但聊胜于无嘛。

　　凌泠有些口渴，俯下身，捧了一把雪，含在嘴里。待冰雪融化成水，咽了下去。七日来，每日除了吃些冰雪外，凌泠滴米未进。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视线开始模糊不清，天旋地转。寒冷与饥饿双重痛苦加身，凌泠觉得尝透了无望的滋味。

　　他在雪中打坐下来，双手合十。闭上眼，等待晕眩过去。师傅说过，出家人一不能好酒，二不能好色，也绝不能丢了风骨，只图苟且。

　　“佛祖啊，不知弟子是被冻死的，还是被饿死的？师傅，不论我有哪种死法，我信佛祖定会让弟子登入那极乐世界的，”凌泠自言自语道。乌鸦落在树枝上，接连发出‘嘎嘎’的叫声。凌泠勾了勾嘴角，努力看向乌鸦。“也罢，待我死后，这尸身便留给你吧，这寒冷时节，人也好，乌鸦也好，总要有活下去的。”

　　凌泠眨了眨眼，晕眩稍有缓解，路的前方好似突现一处黑点。在这漫天雪地里甚为显眼。黑点由远及近，一点点放大。凌泠微微眯眼，努力使瞳孔聚焦。终于，他看清了，是匹狼。

　　野狼极为聪明，见凌泠一人闭眼独坐，便放缓脚步，迂回靠近。此时，凌泠显然已察觉到它的存在。饿狼身形一顿，猛然几步，向凌泠扑过去，一把将小和尚扑倒在地。

　　这匹狼许久没有果腹，两只前爪将凌泠死死按进雪里，张着血盆大口，獠牙尖锐锋利，恶臭的口水滴落下来。饿狼没有急着下口，它仰起头，发出狼啸声，响彻天际——

　　狼牙在眼前不断放大，一双浑浊而冷漠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这块‘肥肉’。凌泠咽了咽口水，本能的闭上了眼睛，心道：永别了，师傅。

　　疾风呼啸而过，风雪交加的树林中，伴随着一声凄惨的哀嚎，一滩鲜血洒在雪地上。

　　凌泠猛然睁开眼

　　没死？！

　　荒无人烟、漫天飘雪的森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少女。

　　少女眼神锐利，黑发如墨，身披红衣似血。

　　她高抬右腿，身体随之翻转，一脚把野狼踢倒在地。凌泠忙手忙脚地站起来，他愣了愣神，看了看地上的野狼，一只弓箭自野狼头颅穿透而过，一击毙命。

　　凌泠刚要开口，红衣少女却嫌他碍事般，一把将他推开。她右手持弓，左手持箭，用尽力气将□□拉开到最大幅度。凌泠的目光紧随，银箭好似一把剪刀将空气撕裂开来，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完美的直线，直直地扎入了他们身后另一匹野狼的左眼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来凌泠的身后还隐匿着另一匹狼，它将自己埋在雪里，它一直在暗暗观察着，一直在静待时机。通常人在解除危机后，会适当放松警惕性，那么此时就是攻击的最佳时机。弱肉强食向来是这里的生存法则。所以在看到同类被一箭毙命后，野狼迅速从雪中窜出，试图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奈何红衣少女不曾放松警惕，她像黑夜中的猫头鹰一般，在第一时间展开了攻势。

　　左眼中箭，野狼放弃偷袭，转身逃走。少女再次拉满□□，不过这一次野狼并未中招，箭头钉入树干，野狼的身影也消失在丛林里。

　　少女不爽：“切。”将□□背在身后。

　　凌泠感到心脏砰砰地跳，他快走几步，拦住红衣少女，双手合十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小僧凌泠，自姜城而来，去往婀娜山中的青陀寺。敢问侠女芳名？”

　　少女比凌泠高出半头多，毛茸茸的两只大眼睛上下打量眼前的小和尚。她忽然附身，双手捧住凌泠的脸，一口咬在他的下唇上，瞬间凌泠尝到了铁锈味儿。

　　红衣少女眯眼一笑，道：“我啊，是山上的妖怪，看你细皮嫩肉的，我当然是专门来吃你的，据说可以长生不老。”